江南果然好风光。
盛夏日落迟，微暗的明度，为成片的宽大的田叶蒙上幽蓝的滤镜，几经弯折，被精密的摄像头完成成像，落在人类视网膜上，则有了更为复杂曲折的情感含义。
晚风吹拂得禾尖也羞涩不已，连片的弧线组成雾蒙蒙的浪潮，浪潮深处有一抹愈加蒙昧的身影。言青川越过邻座低头耸肩的单广笙，眼神投向正看着两人一张张“检查”照片的齐蓝。
什么？
齐蓝迎上她的注视，微微翕动了睫毛。
言青川摇摇头，面带兴味地又打量过他几秒，才移开眼神，低头看回去。
“磨蹭什么呢，下一张”，单广笙嘟囔着自己伸手把屏幕拉向右边，“言老师你这个取景构图得练练啊，刚刚那张把我们齐蓝拍得像地里长出来似的。还有这张，鬼看得出来是我，焦都不在我脸上。”
她偏头再看了齐蓝一眼，发现他了然的神色，有些不好意思地皱皱鼻子。
“意境不懂吗，意境”，言青川鼻子里喷气，低头加入了“战斗”。
随后的一串七八张倒都是大头照。画面里一次性装下三个壮汉和一个大头女人，怎么都挤，然而被挤得几乎要贴在镜头上的单广笙，依然脸小如锥。
她想快些跳过“单广笙做作自拍”系列摄影，不愿意在自己的肉脸上多停留一眼。
“等等等等，回去，我放大看看”，单广笙不愿意，坚持要为自己形象把关，不让任何一张瑕疵照，有外流可能。
言青川看着照片上高高低低半蹲的四个人，有一张甚至是完全的大逆光，只有四个黑黢黢的镶着金边的脑袋。她和齐蓝的头脸贴得很紧，眼角被他的鬓发蹭得微痒的触感好似仍停留在脸边，因为痒，她的眼眯得更窄了，苹果肌两块圆滚的肉，堆在眼窝下方，形成不够美观的起伏。
反观单广笙，笑成一轮太阳，依然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
“和明星合照太难了”，她破罐破摔，直接把手机塞给单广笙，“你自己删。”
齐蓝倾身过来，“不会，很生动”，相册里的照片进入下一个系列，小马站在田埂上，给偷偷潜入田里的三个人各种抓拍——
齐蓝磨不过两人的死缠烂打，四下里看了看，长腿一劈，跨过一道凹槽，踩在难得遇到的一片旱田里。
车子没有额外绕道，只在下高速后进城区前，停在一片开阔的田间，不远有小小起伏的丘陵，看不到江，但圆日就挂在山头，倒别有风貌。
单广笙走在最前面，披荆斩棘般地深入到地头中央，时不时停下招呼落后的两人走快些。
各种叫不上名字的草叶或缱绻或出其不意地和言青川的脚踝遭遇，她收束住两侧的裙摆，在前片交叠，一手拨开及膝高的各色植物，走得小心翼翼。
“青川停一下”，齐蓝在她身后轻喊，三步两跨地超过去，回身伸出一只手，“抓住我。”
她低头看那只手。在青蓝色的背景里，手腕上青蓝色的血管跳动也显得那么清晰，宽大的指节像猛地敲在言青川心上。
她抬头看他的脸，逆光的位置，除了袒露在明处的鼻梁和下颌，几乎读不到表情，然而可以想见，迎光而立的她，必然每一丝浮动、每一寸肌肉的收紧或舒展，都逃不过齐蓝的目光。
不远的单广笙又催促了一句“磨蹭什么呢”。
远处的小马大喊“笙哥，就这里，别往前了，这里正好。”
更远处，蛙鸣蝉声和接天的苗叶飞鸟，兀自为风景加入自己的理解。
松开拨开树丛的手，交过去。
金黄的手背与同样金黄的手掌交叠，齐蓝稍稍握紧言青川的虎口与五指连接的位置，食指搭在她腕间的静脉上，略粗糙的指腹穿过细白皮肤的温度，烫人。
她安静地跟住他，被他挡下的树丛，像畏惧火把的兽，不再靠近。她后悔没有在下车前涂一层手霜，或者干脆平日里就像文女士那样爱护手。
两人来到单广笙的位置，小马比了个OK，他们不约而同地抬高手臂，对着天空大笑，交握住的手心团成心形，定格在无数帧里。
在单广笙终于摆完十八般武艺pose，天边光线已经不适合创作后，他才大手一挥，宣布可以上岸回程。
“你得补偿我一瓶花露水”，言青川弯腰挠小腿肚子，在鼓起的蚊子包上，用指甲掐了个十字。借着齐蓝的手劲站直，抖抖腿自我感知了一阵，深觉“掐十字”这招，完全是用痛感代替痒痒，起到止痒的效果。
“走吧”，齐蓝握了握言青川的手，又松开，越过她，面向小马所在的田埂的方向站到队伍最前，接过她的另一只手，轻轻往前一带，“看路。”
身后单广笙的“啧啧”声，大到蛙鸣都盖不住。言青川回头瞪了他几眼，发现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掏出了手机，喜滋滋地对着他们。
关掉！她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嘿嘿。他把手机放低一寸，对着两人的手猛拍。
……
……
“在普通人里算可以的了”，单广笙删掉一张自己笑得太开的照片，接着齐蓝的话说，“而且”，他上下对比了一下照片和真人，“你只是头大，不上镜。”
嘿！言青川急了，跳起来就要打人。他识趣地一个箭步回到自己的单人宝座上，把手机往齐蓝怀里一丢，躲开了女人羞愤的一击。
“我看看？”
得到肯定的答复，齐蓝拿起手机在照片流里前后滑动。各式缩略的大头照纷至沓来，几排人头人脸挤作一团，视觉效果着实惊人。
他停下手，点开一张。
两张脸几乎要贴在一起，他的额角靠住她的头顶，笑容被她毛茸茸的头发挡去小半，而她则努力睁着眼，不让笑容把眼眶给埋起来，看起来倒有几分滑稽。黄豆大的珍珠耳坠，被弹离脸颊，镀上一层柔光。
“你们歪果仁怎么那么会笑呢”，言青川靠过来，看向同一张照片。她摸摸脸，扯着嘴角僵硬地笑了两下，“我脸上肌肉线条太不流畅了。”
“应该是发音方式和饮食结构，让同样是亚裔五官，但会明显有所谓气质上的分别”，齐蓝道。
“我打断一下”，单广笙做出一副小学生举手发言的样子，两条胳膊扭出标准的90°，再呈90°拼在一起，搁在前胸。
两人不说话，静待他的高论。
“齐蓝，你这时候说，’不会啊，你脸很好看，笑起来也很好看’，就够了。不要再答辩了”，他放下胳膊，“发言完毕。你们继续。”
言青川笑得前俯后仰，点亮马上要锁屏的手机，语重心长地拍了拍齐蓝的手背，“对，夸我好看就够了”，说罢又对单广笙点赞，“到底是演过偶像剧的。”
齐蓝只摇头，“你们啊。”
下一张依然是两个人的合影，但从自拍变作了他拍。画面正好取到半身，言青川像被烫了般往后仰。
大约是当时气氛太过热烈，当单广笙说要给他们拍一张合影时，两人没怎么犹豫地靠到一起，就有了现在这张——齐蓝右臂完全将言青川的肩膀圈住，手腕随意地搭在肩头，而言青川，则一头栽进齐蓝怀里，左手揽过他的腰，一只脚撑地，另一只则侧抬到半空，很雀跃的样子——合影。
她跳过两张和齐蓝的合影，把剩下所有照片都发到群里。几个人的手机或叮咚或震动地不断响起，滑稽感倒一时冲淡了先前若有似无的尴尬。
“你就打算发点景色吗今天”，单广笙声调懒散地问。
“是吧，我看能选出几张”，言青川没在意，低头比对一大堆大同小异的景色照片。
“这张”，齐蓝在群聊里同步翻阅照片，“怎么样？”
言青川抬眼看过去，“咦，这张有单广笙啊”，她点了点照片远处一个背影。
“青川你看这样行不行”，他稍微犹豫了一下，接着说，“发两张有广笙的照片，不用很清晰，我看这两张就不错。”
“明确说今天和你们出来了？”她觉得自己隐约摸到齐蓝的意思。
“你觉得呢”，他偏头看她，“那个不知道什么企图的跟拍，我猜测无非是要说广笙不专心拍戏，趁休息到处玩乐，如果由你先说出来，他们多少会面临一脚踏空的处境。只是可能会有一些偏激的粉丝——”
“说我利用职务之便接近她们单演员”，言青川没等他说完，戏谑地自行补充上。
齐蓝表情极认真，让人不容错判，“你可以拒绝，我是说”，他脸上闪过一丝懊恼，“还是不用了，就按你原本打算的来。”
倒是言青川对他的反应有些诧异，“说就说啊，这有啥，本来就是和你们出来休息嘛”，她放下手机耸耸肩，“而且安排媒体老师参观游览，难道不是标准配置吗，怎么，还想把我扔酒店不管哪。之前我说发风景，是不想同事知道今天和你们出来，免得她们问能不能发广笙逛街吃饭的近照，嗯，就有点不专业吧。”
齐蓝了然。不专业还是次要的，她大概是不想他和广笙为难。
“谢啦”，单广笙回头打了个响指，又继续窝回去当隐形人。
“好好措辞，不会有什么歧义的，放心”，言青川不在意地一挥手，“贵行业啊，能不能对人多一点信任和信心。”
齐蓝笑笑，“我们会的。”
……
……
“剧组休息日，单演员安排了半天的localtour，介绍这近两个月来他看到的风景、往来过的村民，车开不进的小路，和在戏剧与俗世间往返的种种历程。有种难得的“在场感”，从源头目睹艺术创作的起于青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