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二楼用餐区的楼梯,约摸一人半宽,只能容一个方向的进出。齐蓝和Shawn停在拐角见方的平台角落,让出空间给正要下楼的两位年轻女士。楼梯很陡,木质扶手泛着油亮的包浆,细细的高跟不小心就能嵌进松软的木板缝隙里。Shawn微微曲起指尖捏住扶手,另一只手不动声色地将半裙拉高到膝盖靠上的位置,挺直了腰背向上走,齐蓝落后一阶的位置,虚扶着她的手肘。
浓夏的夜晚依然来得姗姗,正是饭点,吧台的铃铛混合着手掌拍打桌面的两重响动,围着蓝布围裙的厨师不断从开放式厨房柜台后探出头,成片的人声里,总不时冒出几个如雷贯耳的名字,但很少人侧目,仿佛这些名字和张三李四一般寻常。
这是个“圈内人”的地盘。
地方不大,日式居酒屋风格菜品更称不上豪奢,不过店址选在娱乐影视公司和文化园区扎堆的商区,传闻中的幕后老板也是业内某个资深大佬,一来二去,从业者们不管是正经谈事还是小酌聚餐,都愿意选到这里,聊起天来不用太拘束。
他们的订位在房间最靠里、挨着吧台的位置,一溜桌台走过去,Shawn颇看到几个在朋友圈里面熟的脸孔。
“齐,这里。”
四人桌上已经坐了个戴报童帽的男人,修剪得不长不短的胡茬,也是某种圈内典型的造型风格,再走近几步才看清帽檐下的样貌,浓眉高鼻,眼睛很亮。桌上摆了一碗盐浸毛豆,葫芦状的绿皮散落在男人跟前,堆成拳头大的小山包。
“这就吃上了?”齐蓝拉开男人对面一侧的两把椅子,“Shawn,我同事,索尔,不用多介绍了吧。”
“是来自阿斯加德的王子吗?”Shawn巧笑地调侃,“确实不用多介绍。”
“齐,你的同事都这么有趣,你怎么还能如此顽强地保持无聊”,索尔给两人倒上大麦茶,抬起椅子前腿,仰头朝后打了个响指,“黑熊,上酒上酒,还有菜单。”
吧台后应声露出个完整的头,蓝布围裙抵在台面边缘,因为身体大幅前倾被绷得紧紧的,箍着浑圆的肚腩,细带陷进腰侧的面料并厚肉里。
“哟,来啦”,说着身子缩回去,不多时,侧边半幅门帘挡住的窄门里出来一个人。
人如其名,黑熊。
“人齐了?”,他从吧台上抽过三份菜单,不厚,卷边,封面油亮,“喝什么?今天到了批虾,要吃趁新鲜。”
“黑子,你有没有考虑过换一种串儿店开”,索尔自己扯过圆珠笔和笔记簿,笔身照例是油腻腻的,本子也是最老式的向上翻页糙纸簿,他熟门熟路地写下“虾X10”,头也不抬,“这日本串儿,点多少都吃不饱啊。”
黑熊不搭腔,只对着Shawn说,“女士送一份抹茶杏仁豆腐。”
“黑熊老师看来又琢磨出新品了”,齐蓝接过圆珠笔和笔记簿,偏头对面露疑惑的Shawn说,“黑老师金刚外表芭比心,就喜欢捣腾甜品。”
“就是味道不咋地”,索尔接过话。
“你们就在女士跟前埋汰我吧”,他收走菜单和纸笔,“喝什么?”
“一会儿还开车,我喝水就行。”
“没劲,我还说把存这的酒开了。Shawn呢,不然咱俩喝一杯?”
齐蓝扣扣桌子,“听Shawn的。”
“好酒的话我就喝一杯”,Shawn爽快一笑,抬头对插兜等着的黑熊说,“我能不能先尝尝黑熊老师的甜品手艺,抹茶豆腐先给我上了?上班太耗能量了。”
“得嘞”,黑熊笑眯眯、轻飘飘地钻回吧台。
索尔给几人空了一截的杯子满上茶,“资本家,看把员工给饿得”,举杯碰了一圈,“听说你们和傅导合作了?”
齐蓝放下杯子,顺着褶子把袖口卷回肘间,伸手拈过两颗毛豆,“消息倒是灵通。”
毛豆汁顺着指尖发力小小地喷涌出来,很快淌满了他的指缝。Shawn利索地抽出两张纸递过去。
“你们也没藏着掖着啊”,索尔也跟着扒拉毛豆,“可以啊齐,前脚李导后脚傅导,你们这是要飘啊。”
“谢谢”,齐蓝攒干净手,“机缘巧合。你们不是也有新项目一起亮相么?”
“听说了啊”,索尔不带停地捡起一根刚摆上桌的鸡心串,“那下个月上海咱再约个小龙虾,我攒个大局。”
“估计没那么快,你还是攒个大闸蟹局比较靠谱”,齐蓝抓过两根串,拿过干净没用的筷子,把油亮亮的鸡心颗粒撸到盘子里,推到和Shawn的座位中间,“说正事,今天约我们来要聊什么?”
“大闸蟹太贵了,你们能不能抓点紧,把节奏往前推推?”,索尔撇嘴,“你急什么,这不得先寒暄两句再聊事吗,饭局套路你不懂啊?”
齐蓝笑着摇头,尽是无奈,“我把Shawn都带来了,你最好跟我聊点正经的。”
“也容我跟女士多熟悉熟悉啊”,索尔转向Shawn,“早知道齐有个厉害的手下,第一次见,先以茶代酒,一会儿等我那酒冰好了再敬您一杯。”
“把你那痞劲收好,别乱撒”,齐蓝沉着嗓子提醒了一句。
索尔眯着眼一迭声说“好”,做赔罪装又朝Shawn扬手干掉一杯茶。后者盈盈笑着摇头。
“我这是有个事,想看看你有没有兴趣一起玩”,他咬住钎子上最后一截葱白,烤到软塌干瘪的葱段不大好抽出来,钎子在嘴角拖出一斜油印。擦干净手嘴,索尔把腰往上直了直,脸刚好落进吧台射灯打过来的光里,帽子下的表情陡然变得生动浓厚,“我想搞个联盟,叫上些哥们儿朋友”,索尔把沾了油的纸团往桌角一掷,“现在干活太憋屈,太散了。”
齐蓝也放下筷子,“是不容易。但你的情况应该还好吧?”
“是啊”,Shawn舀出一勺抹茶豆腐,放到嘴边没吃,“您怎么还会有这样的感慨?”
“任何时候任何人都有难处”,索尔停下来砸吧下嘴,冲着身后喊了句,“老黑,有没有炸花生米啊,毛豆嚼不出味啊”,他闷了口酒,“有了资本,就会有更大的资本,没个头的。这里头有多少业余的人在瞎搅和你也不是不知道,我不信你没有左支右绌的时候。”
“也有,但我比较看得开”,齐蓝把横在筷架上的两根筷子,左右换了个位置,“找到个舒服的姿势不难。”
“商人”,索尔从鼻腔里哼说,“Shawn小姐,你是搞创作的,你肯定比齐更懂。”
Shawn歪头,不置可否,“我也谈不上纯搞创作。”
“你这联盟是个什么构成?”
“现在我的锤神,在行业里大小也算个品牌,但我想要五个十个更多的个人品牌。搭建个平台,人钱资源都能共同,有好项目就一起孵化,分配最适配的part去完成。尤其对年轻人,不用担心钱、团队,联盟内都有解决方案。后续发展还会引进宣传端,总之都给包了,导演只用操心创作。”
“是个很理想的模式”,齐蓝点头。
“这话我怎么听着不像好话呢”,索尔卷起眉毛,脸上黑乎乎的毛绒挤到一起、
“是个什么性质的联盟”,Shawn接上话。
“Shawn小姐问到点子上。非盈利的,没有隶属关系,但对联盟内的项目需要有优先级。”
“现在搭到什么程度了?”齐蓝拨出三支虾到盘子里,推到中间,“你想跟我聊什么?”
索尔夹起虾,虾皮在牙齿间炸开,浓甜的虾水溢出来,“跟你就不拽那些大词了。我这人你是知道的,钱不钱的都再说,我误打误撞能闯出来,才华这我不谦虚,但运气肯定也是有的,所以我知道年轻人出头有多难,要做个先进的稍微不平庸的东西,阻力能有多大。”
齐蓝给杯子里倒上水,找到索尔的酒杯撞了一下。
“现在就几个你都认识的导演朋友,有几个有自己的公司工作室,有几个飘着的,但我的锤神可以全部调动在这个上面,他们要有好的创意或者本子,我可以出人来孵化,来找班底。过两天还要见几个编辑朋友,我理想的是两三年内,联盟内每个工种,编剧灯光摄像后期,每个工种,都至少有三支以上的团队,给项目排列组合着用,产能也要达到一年至少同时在推进3个及以上的项目。往实了说,有这么个团体,跟平台大资本谈也说得上话要得上价。”
索尔捏着酒杯没喝,齐蓝也慢条斯理地拆了两颗烤银杏。席间一时静下来,倒是别桌的喧响突然被放了进来。
“我怎么感觉索老板这是想把我挖走呢”,Shawn方方亮亮的指甲,破开烤过后的银杏灰白发黄的壳,言笑晏晏地打破安静,“我们可自己有不缺项目,而且稳打稳扎都是找适合自己路子的来。您出的东西风格化那么重,眼看着还在继续深耕,我们可没试过这类内容。”
索尔看了两人一眼,“你们啊”,他叹道,“果然一路人。”
Shawn挑了挑眉,只笑。
“和傅导合作的不就是个网剧么?也有悬疑谍战色彩在里面”,索尔声音放高八度,但很快又降下来。
“我不是推脱”,齐蓝找到索尔的眼神,温声说,“这个联盟的概念我个人绝对全盘支持,需要我帮着调动什么人和资源,我都不说二话。但你肯定不是只图我这个人吧?”
索尔的表情松下来,探手给Shawn添满酒。“我当然不图你的人。你有的什么我没有?”话音到一半,注意到齐蓝的神色,索尔“呸呸”了两声,“自罚一杯自罚一杯,我嘴上没门惯了”,喝罢酒,才继续,“起步难,锤神能给的顶头也就这么些,我需要来自方方面面的背书来做启动,在桌子上才有更多继续谈的空间。说白了就是扯虎皮做大旗,也不跟你藏着掖着。”
“那这个起步,你是要项目还是要人?”
齐蓝再次放下筷子,坐正了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