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辉身穿白色的衣服平静的躺在病榻之上,她身上所有的棱角都已褪去。
她那满面的衰容像极了十几年前的心莲,头上的白发所剩无几,眼里的光忽暗忽明。
向歆问姑姑,他们俩究竟因为什么原因而分手的呢?
向辉绵长的看着向歆,侄女已不再像从前那样,对自己充满恨意。她闭上眼睛,往事如电影般一幕幕闪过眼前……
她们,25年前的她们在西安相遇。晋叶目光深邃又富于理性,正在台上做主题发言,有条不紊的分享着她的论文。
她已改名叫做“晋望昆”。
自己一眼便看穿了她。她是想忘记昆仑,她应该叫做“晋忘昆”。
曾经那个胆小绵软的晋叶冷漠的转身离去。她在她身后发出咒诅,晋叶!你就是我父亲养的一条毒蛇!要不是你,我哥哥怎么会那么惨!……
晋叶的脸从无比冷漠瞬间变成了煞白,转身上前抓住她的胳膊,疯狂的摇晃着问她:向海到底怎么了?
……
抑或是再往前推25年,在喀喇昆仑脚下的她们……
她一脸鄙夷的说,你们家的债太难还了。我爸爸欠你们家一条命,照顾你和你妈这么多年,也算还够了吧。还要我哥哥的一辈子来还吗?……
恐怕你要失望了。我母亲绝对不会同意你们的婚事的。你就死了这份心吧!
……
抑或再往前倒推15年,父亲带着他们一家历经万水千山,从平城来到昆仑山下的南疆军区,第一个见到的就是晋叶。
她正在大院门口跳绳,看到向山带着妻儿走进了大院,她停住看他们。
她眨着一双不属于她那个年龄的娴静的大眼睛,头发扎成两个辫子,还别着两朵白粉色的绸花。
向山弯下腰对她说,晋叶,这是向海哥哥。以后你们就要在一起上学了……
她依稀记得,在喀喇昆仑的那些日子里,父亲偶尔下山,每次下山他都会住些日子。他依旧像年轻时候一样,喜欢清静,爱读书。
父亲在外是一名军人,回到家,脱下军装,又回到从前那个书生模样。只是眉心总拧在一起,寡言少语,自己一个待在那里读书想事。
父亲常看些母亲看不懂的书。有一些是线装古书,他也不要母亲动他桌子上的东西。父亲那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总让母亲欲言又止。
后来,母亲习惯整夜整夜的做活,眼睛都熬的不好了。她常常睡了一觉醒来看她还在灯下做活,便为母亲感到心痛。
她从幼时起便长久见不到父亲,一直到七岁才第一次见到他,家里一切都是母亲操劳。她常常站在母亲的角度怨恨父亲,可母亲总是默默做好一切,任劳任怨,从不多说什么。
父亲不常在家,一归家晋叶就找过来,缠着父亲。父亲带了好吃的,也必定要平分她一份,这令她十分厌烦晋叶。
要知道当年父亲差一点只带着哥哥远走高飞,要留下母亲和她不知所终……而父亲在回凉城之前,却已经照顾晋叶好几年了。
一想到这些,向辉的心就纠紧了,四散出怒火和憎恨。
直到有一天,这一切起了变化……那是在她十岁时,有一天她在父亲书桌前玩耍,不小心把父亲的一本线装书碰到了地上。
她吓坏了,平日母亲反复嘱咐这些都是不让动的。她连忙拾起来,用手拍打掉灰尘,却有两张照片轻飘飘的散落在地上。
她拿起来仔细一瞧,是一个女人的照片。只见那女人身着军装,头发整齐的盘起,扣在军帽下,只在脑后留出一截乌黑亮丽发辫。一张周正的鹅蛋脸,鼻梁高挺,嘴巴不大不小却红润丰满。
她轻巧的微笑着,明眸善睐的样子令人心动。
那另一张照片是拍摄于茫茫雪原之上。那女人依旧身着军装,骑在骏马之上,身后的马背上左边一摞行李、右边一摞药箱,而她在万仞冰山之间明媚而放肆的笑着。
任向辉想一再否认,她此生都没有再见过如照片上这人那般神采飞扬的女子……
向辉反复看这两张照片,有些不明就里。为何父亲的书里夹着晋叶母亲——黎冰的照片呢?
她思索的时候,母亲心莲从她身后拿过了照片。心莲和女儿一样翻来覆去看了一会儿,脸色越来越难看。那照片的背面写着几行小字。
她惟愿那一刻如从前一般不认识任何一个字,可惜她早已不再是一名盲女,却看的再清楚不过了:
赠向海兄,妹黎冰,1952年秋。
向辉在母亲错愕而难以置信的表情之间渐渐明白过来,长久以来所有的问号在那一瞬间被打开……
原来父亲当初七年未归家,一归来就想与母亲和离的原因竟是为了她!
自从向山与晋英在执行一次任务时,晋英被泥石流掩埋而牺牲,便留下了妻子黎冰和女儿晋叶。
向山九死一生,在黎冰的医治下渐渐好转起来。他养伤多久,便与她相处了多久。
晋雄的突然离世给两人带来了极大的悲痛,他们在相互安慰之中却渐渐互生好感。
无奈,他已不是自由身……在家乡已有了妻子心莲和一双儿女。
刚解放之时,与旧妻解除包办婚姻再婚的并不少见。向山与心莲自小是包办婚姻。向山离家七年未归,心莲没日没夜的负重生活,累成了驴骡子马,只为了一件事,就是等待向山归来。
心莲日夜期盼着与丈夫团圆,没有想到等来的却是丈夫和离的心。她被恐惧紧紧抓住,对他又恨又怕。
向山遭到了向父极其坚决的反对。他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带着心莲和儿女一起返回了南疆军区。
可是,他的心从不在她的身上。从他们婚姻开始的第一天,她便承受着这个事实,一生相看两生厌。
心莲和向辉回忆起了这一切……在这一刻,她们心里涌出了这个她们无法面对的答案。
纵使父亲什么都没有做,纵使他担当着一个好丈夫、好父亲的设定;纵使从此黎冰疯狂的埋头于工作,一年从昆仑山上也不下来几次,连自己的女儿也顾不得照管……
可当向辉一想到黎冰差一点夺走父亲,一想到了那个从小事事与她争夺父爱的晋叶,她心里的嫉恨更如火焰一般熊熊燃烧……
她恨不得立刻将手中的照片撕个粉碎,却被母亲一把夺了过去。
心莲看着那两张照片足足有五分钟,她拿过了那本线装书,把照片原封不动的夹在了里面。
向辉又气恨又惊讶的说,妈妈!
心莲沉下心嘱咐她,这件事只能算是完了,不要和任何人提起……
没过多久,黎冰病危,临终托付向山和晋雄夫妇看顾女儿,随即撒手而去。
心莲心里暗自松了一口气,转身却看到了儿子眼中的忧伤。她顺着向海的目光望向晋叶,顿时如坠寒冰,令她腹底抽心……
1967年,向海即将去新源接受劳动锻炼。在对现世重重绝望之中,他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恳求母亲应允他与晋叶结婚。
心莲无法忘记黎冰那双欲说还休的眼睛,她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在今后几十年的岁月里面对长着同一双眼睛的晋叶,只得狠心拒绝了向海……
……
向辉躺在床榻之上,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艰难的回忆起曾经六七十载的旧事。
在那么多年里,她亲自看着向海的牙齿一颗颗被药物腐蚀落光了,身体日渐衰落,精神渐渐垮掉,却只能任自己的心随着时间一点一点麻木掉。
她反复问自己,当年母亲拆散哥哥和晋叶是否做错了……
这么多年,她亦一直反问自己,当年自己的所做所为,是否也是做错了……
人世间最大的仇敌竟是自己的家人。为何会有那么深的恨,让彼此相爱相杀?
她怀着极深的惆怅离开了世界……她无法想象,自己将在另一个世界如何面对那些先去了的灵魂……
……
向歆讲述完这一切,颇感困倦。
肖恩从来不在向歆面前掩饰自己。此刻,他依旧像是曾经那个少年,面对自己的本相无所适从。
两个人仿佛若干年前一样,一起乘坐同一辆列车穿行于狭长的隧道,钻过了一个又一个山洞,无穷无尽……
他抬起头看她,眼睛潮热。他说,你这些年到底怎么过来的。他这么问的时候,想起自己这些年所度过的岁月,不禁潸然泪下。
他说,说到底,我们仍然是黑暗中相互守望的人。
向歆轻轻叹息,许久之后取下胸口所佩戴的一个圆形银牌。那上面刻着一个十字架,背面是一个荆棘花环,围绕着中间一行字母,曰:Immanul。
她把银牌放在肖恩的手心里。她说,你该忘记过去,从暗夜里走出来,重新开始。
肖恩目送向歆离去,再看手机上之时,有三个未接电话,一个来自乔沁,一个来自公司。
他去洗手间洗了一把脸,却不知该拨通哪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