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就告诉你了。”贺言成目不转睛地盯着方铎，“因为我真想让自己的儿子成为你这样的人，他当年成绩那么好，那么优秀，本来应该考一个好大学，拥有一个令人羡慕的工作，好好继承我的为官之道，但是……”
他仿佛突然自己触碰到了某个语言禁区，突然刹住了即将脱口而出的话，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表情变得木讷起来。
“看来你还真把我当成了自己的儿子，但我现在感到羞耻，为自己喊过你干爸而感到羞耻！”方铎愤怒地说道。
“羞耻就对了，我看中的就是你身上的正气，多希望冬冬也是这样的人啊！”
贺言成长长叹了口气，仰头望着天花板，两行热泪顺着眼角，滑落在一夜之间苍老的脸庞上。
该问的都问完了，案件细节也记录得非常清楚，方铎从包里掏出马展宏后来偷偷给他的，那份私下里做的徐雅清的尸检报告又看了看，跟贺言成交代的伪造精神病鉴定，然后派人推他下楼的细节也能一一对应。
更关键的是，徐雅清被强奸的时候，身上留下的几处抵抗伤，跟贺言成描述得完全相符。
而且当年经过马展宏偷偷尸检，根本没在徐雅清身上提取到任何人的DNA，所以现在只能靠言辞证据来定罪。
旁边的工作人员不知道抽了多少烟，整个留置室里弥漫着一股难闻的气味。
贺言成鄙夷地看了那人一眼，然后平静地问道：
“可以让我们俩单独谈谈了吗？”
那人早就得到了贾政尧的允许，而且已经哈欠连天了，于是看了方铎一眼，什么话也没说，推门走了出去。
“不好奇我为什么交代得这么痛快吗？”贺言成问。
“之前不知道，经过昨天一夜，知道了。”方铎淡淡答道。
“我是肯定出不去了，求你救救他，要不然他会饿死的。”贺言成露出乞求的眼神。
“不怕我找到他，他承认是自己干的？”方铎问。
“不怕。”
“为什么？”
“你见到他就知道了。”
“什么地方？”
“余璐偷拍的那些照片，有一张是我家后院的，那棵大树往东两米，是地窖的入口，铁链的钥匙在院子东南角的一块砖头下面。”
“这就是你要跟我单独谈的事？”
“嗯，我是个罪人，但我最后的念想就是他能活下去，即使不能过正常人的生活，只要他的生命能延续下去，这是一个父亲最大的心愿。”
“你知道保护自己的儿子，那别人家的儿女呢？你有没有想过，被你害死的那些人，他们的亲人是什么心情！”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贺言成说完，就把头扭向一边，不让方铎看到他的脸，也暗示着这次谈话结束了。
然而，方铎要离开留置室的时候，却又被贺言成喊住了。
“哎！”
“还有事？”
“辞职吧，你的性格……不适合在体制里混。”
“这算什么？对我能力的否定？”
“忠告。”
……
方铎没带太多人，只带着陈鹿鸣和叶晓静去了贺言成家，在他说的地方果真找到一个地窖的入口，是一块很厚的铸铁焊成的铁板。
他先按照贺言成说的位置找到一把钥匙，然后回来掀开那块重重的铁板，顺着一段铁楼梯走了下去，一股粪便的恶臭传来，三人捂住鼻子，顺着台阶走到漆黑的地下室。
随着声控灯一盏一盏地亮起，方铎发现一个床垫上坐着一个人，光头，骨瘦如柴，皮肤很白，白得瘆人。
距离那人四五米的一面墙上，有一个拳头大小的通风口，应该是通到外面的。
那人听到有人来了，动了动，身上的锁链传来哗啦哗啦的声响。
他面前有一张桌子，上面摆着几个碗碟，里面有一些吃剩的食物，旁边还有一些零食，已经快被吃光了。
桌子旁边有一个蹲便器。
因为手脚都被锁链锁住了，所以他的活动范围非常有限，只能躺在床垫上睡觉或者吃桌上的东西，或在那个蹲便器上面大小便。
“贺冬冬？”方铎问了一句。
“乌哇啊？嗯嗯日诶？”贺冬冬拖动着锁链问。
“徐雅清是不是你强奸的！”方铎突然喝道。
“啊哇哇哦哇，哇哇。”
贺冬冬依然含糊不清地说，然后手舞足蹈地笑了起来。
“我问徐雅清！十年前那个女老师是不是你强奸的！！！”
方铎突然掏出腰间的手枪，对着他的脑袋，凶狠地问。
他整个人带动着胳膊，手，都在颤抖，连两排牙齿都在打架，仿佛随时都有可能控制不住自己，扣动扳机。
实际上，跟贺言成相比，他更愿意相信宋儒生留下的那些东西。
虽然从证据上来讲，贺言成能说出强奸的整个过程和全部细节，但方铎心里明白，十年前他应该已经做好了准备，问清楚贺冬冬整个犯罪过程，万一将来有一天案发，自己就把整件事扛下来。
“方铎！你干什么！疯了吗？”叶晓静赶紧挡在他面前，“你冷静一点，我知道徐老师的案件是你心中的一根刺，但宋儒生的话也不能全信啊！再说了，如果你现在杀了他，就成了杀人凶手，跟那些犯罪分子有什么分别？你成了罪犯，进去蹲个几十年，我怎么办！”
叶晓静说到最后，已经是在哭诉了。
“是，是啊铎哥，晓静姐说的对，更何况，你看贺冬冬现在这个状态，问不清楚的。”陈鹿鸣也跟着劝道。
叶晓静趁他不备，一把夺下他手里的枪，方铎跪在地上痛哭起来，叶晓静也抱着他一起哭了起来……
贺冬冬出去以后，经过鉴定，患有严重的精神疾病，被送进了精神病院。
方铎在工作组，花了三天时间把所有的证据又重新看了一遍，还是找不到贺冬冬作案的证据。
不管贺言成真的是凶手，还是他一手安排的，反正现有的证据都指向了他自己，方铎也只好暂时作罢。
让人感到意外的是，三天以后，贺言成在看守所自杀了，监室里不知道怎么会出现一把金属锥，他夜里插进自己的喉咙，等到被发现的时候，已经死透了。
为此，市局组成联合调查组，查了个遍，也没查出任何问题，最后不了了之。
不过，贺言成的死，也算给徐雅清一个交代，刘帅和华兵也可以瞑目了。
方铎和叶晓静把徐雅晨安葬在徐雅清的墓地旁边，带着鲜花，在那里跟姐妹俩聊了很久。叶晓静能感到，方铎心里紧绷的那根弦终于可以放松一些了。
“接下来，工作组要从临江撤了，一切恢复正常，你也要好好工作了，多破案，破大案，看能不能混到我爸那个级别。”
下山的时候，叶晓静搀着方铎的胳膊笑道。
“其实我连这个刑警队长都没兴趣。”
方铎轻松地笑着，看了看她，“不过，能多破几个案子，抓更多的凶手，能保护那些没权没势却受人欺负的人，即使只是个小刑警，我也是很有兴趣的。”
“看来现在是信心满满哦！”叶晓静开心道。
“那当然，连贺言成这样的大老虎都能扳倒，已经充分印证了那句话——正义可能会迟到，但永远不会缺席！”
“可是，也有人问，迟到的正义还是正义吗？”
“有总比没有好吧，我相信，这个世界还是充满希望的！就好像我，以前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也知道，性格孤僻，喜欢独来独往，美其名曰享受孤独，其实是不懂得怎样跟人相处。”
“那现在呢？”
“现在啊，有了你的救赎，我敢在人多的时候说话了，也懂得团队合作了，不瞒你说，我现在觉得自己就像个大英雄一样，正义的化身，可以荡涤人间一切邪恶的那种！”
“那怎么感谢我呀？”
“你爸不是说过，这个案子结束了就给咱俩办婚礼吗？”
“好啊！在这儿等着我呢！”
两人一个在前面跑，一个在后面追，追逐嬉戏着，最后跑累了，就深情地抱在一起。
方铎躺在草坪上，叶晓静依偎在他怀里，拿自己已经蓄起来的马尾扫他的脸颊。
“别闹，太痒了。”方铎笑着看她。
“就闹就闹，怎么，现在就嫌我烦了？”叶晓静撒娇道。
“呃，主要是这里人来人往的不方便，万一真给我撩拨起来，我是那个你呢，还是不那个你呢？”
“那就……那个呗。”
“哪个？”
“就你说的那个。”
“你还有这嗜好？我可不愿意被别人看到你光屁股的样子。”
“你说什么啊！”叶晓静咬了咬他的鼻子。
“不是……那个吗？”方铎做了个猥琐的动作。
“我是说亲亲！”叶晓静满脸羞红，“你真的坏死了！”
“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嘿嘿！”
方铎正和她缠绵着，手机响了起来。是赵琳发来的消息，说贾政尧要带队离开临江了。
方铎心想，这次虽然自己手里的证据确凿，但毕竟能顺利扳倒贺言成，也少不了贾政尧的支持。
而且听说这个人以前在临江为官的时候就很清廉，为老百姓干了许多实事好事，人品也没得说。
一想起那天，贾政尧在大会上坚持正义、胸怀坦荡的样子，就让方铎有一种深深的共鸣。
所以，自己无论如何都要去送送他。
方铎带着叶晓静紧赶慢赶，终于在贾政尧离开之前，在工作组门口见到了他。
看到方铎慌慌张张的样子，贾政尧爽朗地笑了，主动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气宇轩昂地说：
“年少有为啊！虽然还是有些毛躁，但年轻就是资本，由于你的卓越贡献，这次省委工作组才能将那些腐败分子和黑恶势力一网打尽！我已经给省厅发函建议了，今年给你报个一等功！到时候发了奖金，可以请我吃饭呀！”
“呃，我也不会说话，这次谢谢你，有你出来主持正义，才能……”
“哎！谢我干什么？”贾政尧一脸的正气，“记住一句话，大丈夫无欲则刚，胸怀坦荡才能立于天地之间，不败之地！”
“方铎来啦！”赵琳在不远处跑了过来，建议道：
“既然人齐了，咱们拍张合影吧，也算留个纪念！”
“好！方铎站我旁边！”
贾政尧拉着方铎站在中间，其他人分别站在两侧，叶晓静拿手机调整好角度，喊道：
“方铎你再离贾书记近点儿，大家都笑一笑，喊声茄子，我多拍几张！”
方铎点点头，看了看贾政尧的位置，准备再靠近他一点。
可这次离得确实太近了，又是正好站在贾政尧的左边，所以方铎一抬头，就看到了贾政尧的左脸，他左耳旁边的鬓角下面，长着三个很小的凸起来的疤，像三个非常非常小的肉瘤一样！
这一刻，方铎的大脑一片空白，只有宋瑶的那句话在耳边不断回响。
那句话好像一句咒语一样，慢慢的，慢慢的，正把方铎全身的力气都抽空。
“大家都笑了，方铎你怎么不笑？”叶晓静又提醒了一句。
“哦！”方铎用尽全身力气，挤出一抹极其不自然的笑。
拍完合影，贾政尧大大方方地拍了拍方铎的肩膀，又对来送行的临江官员挥了挥手，就要上车。
“哎，等一下！”方铎突然喊住了他。
“还有事？”贾政尧的手刚拉开车门，停在那里。
“我想跟你拍张合影，用我的手机自拍就行！”方铎说。
“哈哈！好！”贾政尧亲切地搭上了方铎的肩膀。
“现在年轻人都流行侧着一点拍，这样显得年轻，我还站您左边，咱们都侧一点身体。”
方铎拿着手机，站在他左边，用左手举起手机，一连拍了好几张。
……
从宋瑶家出来，方铎有一种想哭的冲动，感觉自己像无根的野草，在一个肮脏的池塘里飘摇。
到底什么才是真的？
这个问题，他想问自己，更想问这个世界。
耳边又响起贺言成那句话——
“辞职吧，你的性格，不适合在体制里混。”
周江仿佛就跟在身后，指指点点地嘲笑他，又问了一遍那个问题：
“你觉得你赢了吗？”
“工作组的房间那么多，你怎么不想想，我为什么偏偏选择在那个房间跟贺言成谈条件？”
贾政尧那句义正言辞的话，此刻无疑成了对他最大的嘲讽——
“大丈夫无欲则刚，胸怀坦荡才能立于天地之间，不败之地！”
而方铎自己说过的话，才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的字典里没有输赢，只想让邪恶得到惩治，沉冤得以昭雪。”
“我相信，这个世界还是充满希望的！”
“我现在觉得自己就像个大英雄一样，正义的化身，可以荡涤人间一切邪恶的那种！”
……
在一等功奖励批下来的当天，方铎辞职了。
整个临江市公安局都震动了，这样一个警界新星，这么年轻的刑警队长，立过大功，在省里都有人支持，将来肯定前途无量，怎么突然辞职了？
原因他自己没说，叶晓静也不问。在她眼里，爱一个人，只要能跟他在一起就够了，荣誉什么的，信仰什么的，都不重要。
这样一个“傻傻”的女生，可能才是上天最真实的馈赠吧。
婚礼当天，宾客散尽，洞房花烛，方铎对叶晓静说了这样一句话：
“我觉得一个人，如果真的不合群，还是不要强求自己了。”
“咱也不知道你啥意思，但我觉得，有句话特别适合你。”叶晓静依偎在他胸膛上说。
“什么话？”方铎吻了一下她的额头问。
“不是一个圈子的，就别硬挤。”叶晓静伸手刮了刮他的鼻梁，“别忘了，我爱上你的时候，你一点都不合群。”
“啊哈！原来那时候就爱上我了！”
“是啊，拖了那么久，还不……赶紧造人？孩儿们都等急了！”
“走你！”
＜全书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