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亮的头发天生就全是细密的小卷儿,短的时候像满身细碎打着绺儿卷毛儿的小羊崽子,长的时候像烫着八十年代末流行发式的中年妇女。
于是他索性从上初中时候起就剃了光头,为了防止同学嘲笑自己,又故意扮凶装狠,整天游走在学校教导处和男厕所后的秘密吸烟区。
由于长期的不懈努力,二亮终于有了自己的一群小兄弟,打架斗殴小偷小摸这些特殊的人生阅历也逐渐丰富起来。最终,他成功地与社会接轨,比起其他读了大学的同学,提前了七八年,就离开了学校。
在二亮持续有力的作死行为一次又一次的刺激下,父亲的心脏出了问题,在他十五岁生日那天,就永远地走了。
母亲在商场当售货员,家庭微薄的收入让他清醒地认识到,整天在街头混并不能填饱肚子,只有坚强努力的去赚钱,才能养活自己。
浪子回头金不换。
从小饭店刷盘子到站在街头发小广告,从公交车售票员到挨家挨户敲门推销一种号称“折不断掰不弯”的牙刷,二亮终于和母亲支撑起了这个家,并且存下了一小笔积蓄。
二十岁生日那天,二亮来到父亲的坟前,“爸,我用自己攒下的钱开了一家小超市。这个家交给我,你放心吧。”
夜已经很深了。
二亮现在正站在收银台后头,紧张地清点着收银机里今天的结余款。
屋里的货架上,还有太多的货物没有卖出去。
再有一星期的时间,房租就到期了。到时候这店铺就会被房东收回去,自己以前辛辛苦苦按照附近客户消费习惯进来的各类货物,就得按照比进价还低许多的价格,估堆儿整体卖给别的超市了。
唉,人算不如天算。
在二亮的精心经营下,超市的生意蒸蒸日上。很有眼光的他,赶在去年过年之前,低价压了一大批货物。按照不断增长的营业额,这些货会在夏季完结之前顺利销售一空。
谁也想不到,会出现这么个变故。
二亮走在货架之间,正盘算着怎么才能把那些卖得慢的日用品赶紧都倾销出去,超市的门就开了。
漆黑的门外,走进来一个佝偻的人影。
此人好像刚刚从工地上下班回来,满身都是尘土,身上的衣服已经完全看不出颜色。他头上戴着一个灰突突的帽子,在超市里明亮的灯光照射下,脸上还是灰黑一片,看不出神色。
超市门口放着一个冒着热气的小锅子,锅里分成十几个格子,里面正咕嘟嘟地煮着许多竹签串好的串串。二亮曾经花了五百块钱,软磨硬泡才从一个饭店的大厨那学来了这种类似关东煮东西的配方。
鲜香的汤汁随着热气蒸腾,吸引住了那个满身灰土的老哥。他一言不发地站在锅子边上,大口大口地使劲闻着。
“老哥,你怎么又来了啊。”二亮赶紧走上前来,不耐烦地伸手扒拉了他一下。
那人被二亮推了个趔趄,仍然眼睛直直地盯着锅子,使劲凑到近前,张大了嘴巴,贪婪地吸着味道。
“你别捣乱了,我这正经做生意呢。”二亮急眼了,“你这么玩命吸气,把好吃的味儿都吸走了,谁还花钱买我的东西啊?”
看上去,那老哥兜里没钱,就想免费闻人家串串汤汁的味道。这样的确打扰人家做生意,但二亮的说辞也太不着调了。
怎么可能使劲闻几下,就把食物闻没味儿了。
但是二亮说话的时候却一脸认真。
他叹了口气,拿起两个纸杯,捡了许多串串,把纸杯实实惠惠地塞满,又体贴地舀了几勺汤汁,浇在上头。
“拿去慢慢吃吧。”二亮把杯子递给他,“再别来……”
他忽然停了下来,好像想起了什么,“算了,想吃再来吧,反正我这店也开不了几天了。”
灰土老哥好像没听见他说的话,不顾盛满滚烫汤汁的杯子有多么烫手,稳稳地一手握住一个纸杯,往门外走去。
二亮看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大伙儿都是一样的人,都不容易,指不定哪天在什么地方还会相遇的。”然后又走回货架旁边,清点起存货来了,“马桶搋子怎么进了这么多,哎呀,卫生纸可能也卖不动了。”
那头灰土老哥正要出门,他一边走一边低头使劲儿闻了一口手里的杯子,却没注意,头上的帽子被门碰掉了。
本来除了吃的东西对一切都不在乎的老哥,突然紧张起来,他赶紧蹲下身去,把杯子放下一个,腾出手来,把那顶灰突突的帽子捡了起来。
“欢迎光临!”
在静寂的夜里,这声单调的电子声音显得特别响亮。
超市门口挂着一只棕色的小动物,看上去像是悠嘻猴和美羊羊自由恋爱的结晶,脸上却是一副蘑菇头的猥琐表情。
这东西身上有个发出激光的红点,只要有人经过,就会自动发出热情的欢迎声音。
一个年纪轻轻的小伙子,头上棒球帽的帽檐压得很低,快步走进了店铺。
突然,他的脚步停了下来,一双眼睛紧紧盯住正在捡起帽子的灰土老哥。
那老哥却浑然不觉,他的眼里,除了吃的东西,就只有那顶帽子。
看上去,他浑身沙土,好像一个刚刚下班的民工大哥。但是这个年轻人的眼力却不一般。
在强烈的灯光下,近距离仔细观看,那老哥沾满沙土的衣服,并不是粗布劳动服,也不是常见的劳保店里能买到的迷彩装,而且一套剪裁精致的毛料西装。
老哥本来被帽子遮住的头,完全暴露在超市明亮的灯光之下。
此人脸色蜡黄,干巴巴的一张面皮好像牛皮鼓面一样,紧绷绷地蒙在骷髅骨头上。眼神空洞,眼珠子灰蒙蒙的,没有一丝精神。
总之,他好像长期忍饥挨饿,营养不良,如果二亮现在看到他的脸,大概能够理解他为什么对食物如此渴望了。
但这一切都不算什么。
那个年轻人完全无视这位灰土老哥的诡异面容,他的眼睛,紧紧地盯着他的后脑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