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骨代表的,不仅仅是那一节骨头,而是一整个人。
手骨露,藏尸破,声音消。
“余前……”
尸体喊到一半的声音,戛然消失,而且再也不会出现了。
铁蛋恍如失了魂儿一般,颤颤巍巍地走到树根前,跪下来,小心翼翼地握住手骨,呜咽着道:
“娘……是你吗……娘……我是铁蛋啊……娘……我终于找到你了……”
周嘉怡想上去劝阻铁蛋。
我挽住她的胳膊,轻轻地摇摇头,示意她跟我一起爬到地上。
铁蛋将父母的事情,憋在心里二十年。
他所需要的不仅仅是发泄,还有重逢后独处的时间。
这一点,我们都帮不了他。
铁蛋崩溃的哭诉声里,我跟周嘉怡一言不发地并肩坐着。
半山腰,秋虫仿佛感受到铁蛋的情绪,也鸣出无限的悲意。
一人,一骨,千虫,叠加而出的情愫。
令我不免响起十几年的那个夜晚。
我第一次见到爹娘尸体的那晚。
我哭的,就跟现在的铁蛋一样。
跟铁蛋不同的是,他认为害死爹娘的罪人是自己。
而害死我爹娘的,是那一伙神秘人。
那一晚,我暗自发誓,一定要为爹娘报仇。
只可惜,到现在也没有如愿。
就连凶手的身份我都没有查清楚。
陷在自己的情绪里,我自然注意不到身边周嘉怡的异样。
三个人,各怀心事。
天将亮时,铁蛋不知道是泪水流干了,还是哭够了。
他嗓音沙哑地冲我道:
“帮我一把,我要把我娘的尸骨挖出来。”
刚才我就已经想好了。
年代久远,树根早已将尸骨整个吃到身体里。
若强行把尸骨掏出,树根会因为里面的空腔,无法再支撑树干的重量,从空腔处折断,生出许多危险。
所以完整取出尸骨的办法,只有一个。
我换了一把斧子下去,目光坚定地道:
“铁蛋哥,我们需要先把树砍断。”
半个小时后。
老树倒下。
露出树根里一个硕大无比的肿瘤。
它几乎占据了树根一半的面积。
即便是我们不将树砍断。
随着养分的供应不足,它也活不长了。
铁蛋积压多年的情绪释放完后,他整个人的状态好了很多。
一边小心地剥肿瘤的外壳,他一边问我:
“为什么我娘会被树吃了?”
我微微皱眉道:
“此事说来话长。”
肿瘤里面,树干和尸骨,彼此填充、包容,组成一个特殊的木骨状态。
这说明,在树根将铁蛋母亲吃掉之前,她就已经只剩下尸骨了。
铁蛋现在的状态,跟我当时的一样。
他想知道,他母亲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能不能告诉我,我娘她到底是怎么死的,又为什么会在树根里。”
我小心地将骨头跟树干剥离,微微眯起眼,轻声道:
“其实我也没打算瞒你,杀害你娘的真正凶手,是饿狼。它们在这里啃食了你娘的血肉,留下尸骨。冰雪融化以后,尸骨慢慢地进到了土里,树根亟需养分,误把尸骨当做养料,一点一点地吞了进去。”
铁蛋一拳重重地砸到了树上,留下几个斑驳的血印。
“我要杀死那些狼,替我娘报仇。”
我漫不经心地道:
“狼的寿命一般是十到十五年,咬死你娘的那些狼,早就湮灭成尘土了,你如何报仇?”
铁蛋咬咬牙,厉声道:
“那我就把马耳山上所有的狼,全部打死……”
我摇了摇头,轻声道:
“那要是一个人杀死你娘,你还要把全天下所有的人都杀死吗?寒冬饿狼,狼为了活下去,别说吃人,什么都会吃,这就是大自然的无情法则。”
铁蛋神色黯然下去,低声地道:
“难道,就让我娘这么死了吗?”
我劝解着道:
“死,已经是定局,即便是老天也没有办法改变什么。我们能做的,只是好好活下去。”
周嘉怡皱着眉头盯着我,有意无意地道:
“我还是不理解,你明明年龄也不大,为什么看什么都那么透彻?”
我淡淡一笑,道:
“不是看得透彻,而是见得多了。”
树根的肉瘤,被我们整个拆开,将里面的尸骨,一个不剩地全部掏出来。
除了尸骨,还有一个绿地的翡翠手镯。
我递给铁蛋。
他满心欢喜地接过去,用衣服反复擦拭,激动地道:
“这手镯,是我娘的,她一直带着,说是奶奶传给她的,回头还要传给她儿媳妇……没想到,差点就传断了……”
说着说着,铁蛋又哭了。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抚慰道:
“至少,我们拿回了你家祖传的手镯,手镯在,你奶奶,你娘,她们就都在。”
铁蛋轻嗯一声,小心翼翼地将手镯用布包起来,放进怀里。
因为树根将尸体吞了的缘故,无形中起到了一层保护作用,所以一块骨头都没有遗失在时光里。
一副完整的人类尸骨,摆在地上。
这就是铁蛋母亲现在的样子。
铁蛋坐在尸骨旁边,心情相比开始平复了很多。
“娘,等我找到爹的尸骨,一起带你们回家。”
他见到亲娘的尸骨,忘记了二牛的事情。
我提醒道:
“铁蛋哥,咱得先把二牛的事情处理了,才能去找你爹。”
“哎呀,我把他忘了。他的尸体,还在营地躺着呢。”
周嘉怡略有不安地看着我道:
“这都白天了,万一那伙人看到二牛尸体,便知道是咱们搞的鬼,怎么办?”
“所以。”我眨眨眼,道:“你俩要先下山一趟。”
我将我的计划告诉他俩。
铁蛋眼珠子立马一亮,甚是激动地骂道。
“我要把满肚子火全撒在工头身上。”
“到时候你想怎么撒就怎么撒,我不拦你,但是你们千万要记得我说的话。”
周嘉怡快速地点点头。
“你放心吧。我保准吓死他们。”
铁蛋将他娘亲的尸骨打包好,亲自背着。
向我告别以后,两人原路折返回去。
我再次抱起二牛的尸体,慢慢地向山头走去。
按照我计划的时间,晚上六点时候,我躲到山腰上一颗大树的树杈里,隐藏好身形,等待着那一伙人的到来。
不出所料。
山洼里果然亮起十几道手电筒,缓慢地朝着山腰移动。
离得近了。
我隐约听到这伙人在说话。
“我还不信邪了,昨天明明还是跟我说话的大活人,怎么可能是个死人?”
“罗头,你听他们唬你呢。这个山头,兄弟们之前都查遍了,哪里还有什么坟。”
“可那男的包里,确实装着一整具人的尸骨,这怎么解释?”
“田秋收,你是本地的,这事,你怎么看?”
“罗头,要我说,这事它邪门的很,这马耳山,也是邪门的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