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小时之后,观澜庭院小区。
吴金勇被索朗的突然造访搞得很有些紧张。
自打上次在老赵家饭馆,吴金勇把自己所知的一切和盘托出后,就再也没见过索朗或钟鸣,也不知道,自己为了救赵强所做的努力是否有用。
“吴队长,有个事我想和你确认一下。”一见面,索朗就直奔主题,甚至连寒暄都免了。
“有事您说。”吴金勇恭敬地递上一根烟。
索朗也没推辞,接过烟,拿出打火机,为吴金勇和自己都点上。
“关于赵强在朱长安汽车旁边捡到的那块麂皮擦车布,”索朗喷出一口烟,问:“你说你曾经在他值班的岗亭里见过,还记得是什么时候看见的吗?”
大晚上急匆匆地跑来,还以为是什么重要的事呢,敢情就为了问这么个问题?吴金勇心里疑惑,嘴上却还客客气气地说:“您容我想想啊。”
吴金勇接连深吸了好几口烟,直到缭绕的烟雾烘托得他的脸有了‘不识庐山真面目’的神秘感,才缓缓开口道:“这个,我真的想不起来了。”
索朗没有气馁,说:“别着急,咱们一起捋捋。”
吴金勇点头,说:“行,那就从7月24号星期六开始,往前捋吧。”
“好的,”索朗说,“那天一大早,你赶到之后,听说他把汽车的排气管子给堵了,当时什么反应?”
“我生气呀。”吴金勇说:“我气得踹了他两脚。”
“你当时有没有说什么话?”索朗启发道。
吴金勇抬眼看天,想了想,说:“我当时说的好像是‘早知道你桌上放块破布是为了干这个,我昨天就该扔了,也省得你害人害己。’原话记不太清了,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好的。”索朗点点头,继续提问:“你说的昨天,也就是7月23号星期五,对吧?”
“没错。”吴金勇的记忆也渐渐复苏了,开始说了起来:
“星期五吃完晚饭,我照例去各处岗亭转一圈。到那边的时候,刘玉海正抱着电话吆五喝六地招呼人呢,当时气就不打一处来。
“我正好一眼看见桌子上放着一块脏了吧唧的擦车布,就拿它当由头训了他几句,说他什么脏的臭的都搁桌上供着,那屋里跟猪窝似的也不说收拾一下。
“完后他就说,这不是我弄得,早晨交班的时候就在这儿了,是老赵昨天值夜班的时候不知从哪儿捣腾来的。然后我就说......”
“好的。”索朗及时打断了吴金勇的回忆,又问:“那个时候,刘玉海说的昨天,实际上就是7月22号星期四了,对吧。”
“嗯,是这么回事。”吴金勇点头表示肯定。
所以,赵强在朱长安汽车旁边看见那块擦车布的时间,实际上是7月22号晚上。然而,赵强却说事情的发生时间是在7月23号晚上。
难道是赵强故意撒谎?可是,他在这种事上撒谎又有什么意义呢?要么,是赵强发生了记忆偏差?
索朗虽然初入刑侦一行,但最近一直在业余时间阅读有关书籍资料。他曾经看到过关于“证人记忆效应”或者“记忆偏差”的说法。大意就是说,人们由于各种原因,通过脑补、虚构来填补记忆空白,或者替换部分记忆。
对于这种现象,心理学上的解释是:人们倾向于利用事件发生之后的结果,去理解事件发生的原因及过程。
按照这个说法,会不会是因为7月23号发生了太多的事,从而导致赵强的记忆把原本发生在7月22号的事也时空平移到7月23号了呢?
然而,无论赵强因为什么原因提供了错误信息,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7月22号出现在朱长安车旁的人到底是谁?他又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
等等,7月22号,那天的监控视频应该没被破坏吧?还有,钟鸣拷贝观澜庭院的监控视频的时候,应该是把事发前三天的都拷走了吧。
想到这儿,索朗突然一跃而起,把吴金勇吓得一哆嗦。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呢,索朗已经道了声谢,大步走了出去。
半个小时之后,技侦中心小机房,钟鸣正在动情地咀嚼着腊肉猪排饭,冷不防一阵黑旋风卷了进来。
“索队,你,你这是干嘛?”钟鸣嘴里含糊不清地问,同时抻脖瞪眼,努力把嘴里刚嚼了一半的腊排骨咽下去。
“7月22号晚上观澜庭院车库的监控视频,你这儿还有吧?”索朗开门见山,话说完才发现,钟鸣旁边的座位上还坐着个白皙清秀的小姑娘。
“你好索队!一直听钟鸣念叨你,今天算是看见真人了。”姑娘见索朗的目光看向自己,大大方方地站起身,向索朗伸出了手,“我叫周薇,在技侦中心工作。”
索朗这才意识到,自己无意之间成了一枚硕大的电灯泡。
他尴尬地握住周薇的手,连连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打扰了。小周姑娘,我不知道你也在。那什么,你们先吃着,我待会儿再过来。”
比索朗更尴尬的是钟鸣。听了索朗不伦不类的道歉,差点没让腊排骨给卡住,“吭吭吭”地咳了个满脸通红。
周薇见状,噗嗤一笑,端起自己的饭盒,说:“我已经吃饱了。先走了,你俩慢慢聊。”
索朗还想客气客气,周薇却已经施施然地走了出去。
钟鸣暗暗松了口气,但随即又对上索朗燃烧着熊熊八卦之火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
急中生智,钟鸣果断接起索朗刚才的话头,问:“那什么,索队,你刚才说什么监控视频?”只是,慌乱中没再称呼“索哥”,而是又恢复了原来的称呼“索队”。
索朗倒是没在意这个细微的变化,听钟鸣说起正题,就一五一十地说了自己刚才找吴金勇了解的情况。
“我当时拷贝了案发前后3天的监控视频,7月22号的应该能找到。”钟鸣说着,把吃了一半的饭盒推到一边,伸手抓起了鼠标。
钟鸣很快找到了地下车库CY区3号摄像头在7月22号晚上9点到10点之间拍摄的监控视频文件。
钟鸣打开文件,按照索朗的要求,拖动鼠标快进到最后的9点30分,因为赵强一般都是9点半以后开始巡逻。
找到朱长安的黑色辉腾车所在的位置,钟鸣设置了4倍速快速播放。
由于车库里的灯平时都是关闭的,只有有车进入的时候才会点亮。所以,监控视频的影像时不时在黑暗与明亮之间切换。再加上快进播放的效果,短短几分钟,竟让人产生恍如隔世的错觉。
终于,进度条缓缓移动到9点42分的,视频中再次亮起,一个人影出现在朱长安的黑色辉腾车后车厢的左后侧。
钟鸣迅速点下暂停键,男人的背影被定格在画面里。
截屏放大之后,虽然看不见脸,但男人后脑上的小辫子却昭然若揭地显示了他的身份——朱长平!
“朱长平在杀害朱长安的前一天晚上还去过他家里。”钟鸣捋着流海,问:“他这是去踩点吗?”
“谋杀计划早就制定好了,这个时候再去踩点,不嫌太晚吗?”
“那他去干嘛呢?总不会是和自己哥哥做最后的告别吧?”
“还真不排除这种可能。”索朗若有所思地说:“从齐阿姨的描述看,朱长平对朱长安的感情应该是很复杂的。”
“继续播放吧,看看他都做了什么?”钟鸣征求索朗的意见。见他点头,再次点下播放键,同时调回正常的播放速度。
视频里,朱长平不紧不慢地走到车子后面,抬手按了一下后备箱上的开门按钮,后备箱盖随即打开。
“果然如常铁银所说,朱长平手里有朱长安汽车的备用钥匙。只要把钥匙带在身上,随手就可以打开车门,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就是车主呢。”
钟鸣说着,忽然皱了皱眉,问:“备用钥匙在朱长平手里,常铁银又是怎么打开后备箱的呢?”
“手里有一把备用钥匙,再配一把也不是什么难事。你忘了丘潮生是怎么开上简杰那辆帕萨特的了?”
“得,是我思路窄了。”
俩人说话间,朱长平已经把头扎进了后备箱里。这里说的“扎进去”,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没有丝毫的夸张。
视频里的影像不是很清楚,但也可以看出,朱长平连头带上半身还有右手,都进了车子的后备箱,似乎在寻找什么。
索朗和钟鸣俩人正看得起劲,忽然,黑屏了。
原来,因为朱长平长时间没动静,车库里的灯自动熄灭了。
钟鸣小声地爆了个粗口,抓过鼠标,说:“我看看能不能把图像处理一下。”
索朗却按住了他的胳膊,说:“别着急,他总会有所动作的。”
果然,过了大约三四分钟的样子,屏幕再次亮起。视频里的朱长平用力把自己从后备箱里“拔”了出来。
而后,朱长平从后备箱里拿出一块布,开始擦拭后备箱外缘和开门按钮等等自己触碰过的位置。
擦完之后,他又用布垫着,按下了后备箱的关门按钮。然而,恰在此时,屏幕再次黑了下来。
“我屮艹芔茻!”钟鸣烦躁地拍了一下桌子。“关键时刻又黑灯了,这人不还动着呢嘛!”
“动作不够大。”索朗随口应了,话一出口,又扶了扶额,说:“这话,怎么感觉这么暧昧?”
幸好,灯很快又亮了。画面中的朱长平似乎在侧耳听着什么。俄顷,他扔掉手里的东西,快步向右边的过道走去。
索朗扫了一眼视频右下角的时间标记,9点54分。
“这就和赵强的描述对上了。”索朗说:“赵强听到的声音应该是后备箱关闭的声音。他随即赶过来查看,而他的脚步声又惊动了朱长平,所以朱长平才会慌忙离开。”
“是啊,”钟鸣接过话头,继续说:“朱长平虽然擦去了自己的指纹,但慌乱中随手丢弃的擦车布却恰好被赵强捡到,用来堵了朱长安的排气管,并且因此留下了自己的指纹。咱们顺着指纹查到赵强,又通过赵强收到的快递箱上提取的DNA锁定了常铁银,最后还是利用常铁银的口供攻克朱长平。”
索朗啧啧有声,说:“给你这么一说,还真有点无巧不成书的意思。不过,这一系列的巧合后面,都有其内在关联。”
“嗯,将来我要是把这个写成书,书名就叫《一块抹布引发的推理》。”
钟鸣说着,目光又落在车子侧后方地面上那团黄灰色皱巴巴的擦车布上,忍不住感慨道:“要说这个赵强,脑回路属实与众不同。”
索朗却已经对那团擦车布失去了兴趣。他微仰着头,脑子里像电影慢动作一样,过着视频中朱长平的一举一动。
“倒回去,再放一遍。”索朗忽然说。
钟鸣并没问为什么,只是依言照做。
“停!”随着索朗的声音,图像被定格了。
“注意这里。”索朗指着屏幕中朱长平身体的右侧。钟鸣这才注意到,此时,朱长平的手是插在裤子口袋里的。
没等索朗发话,钟鸣把进度条往回拖了一点,再次点击播放。
这次他看清楚了:朱长平刚从后备箱里直起身子的时候,曾经把右手插入裤子口袋里,但下一刻又从口袋里把手抽了出来。整个动作不过几秒钟,如果不是索朗提醒,钟鸣很可能就忽略了。
“他这是在......”钟鸣一边说一边模仿朱长平的动作,当他把右手插入口袋的一瞬间,脑中忽然灵光一现,说:“他从车子后备箱里拿了样东西,放进自己口袋里了。”
“没错,肯定是这样。”钟鸣兴奋地一拍脑门,但很快又委顿下来,郁郁地说:“可惜东西太小,被他攥在手里,根本看不出是什么。”
索朗挑挑眉,说:“看朱长平的姿势,那东西原来应该被粘在后备箱深处的隐蔽位置。也就说,他需要那样东西长时间留在朱长安车里,而他自己却又不需要经常查看。再结合那样东西的大小,我们不妨大胆猜测一下,那应该是......”
索朗故意顿了一下,看着钟鸣焦急的小表情,微微一笑,吐出三个字:“定位追踪器。”
“定位追踪器?嗯,有道理。”钟鸣想了想,脸上露出跃跃欲试的表情。
朱长安的车,做为物证,还在甘泉市局里停着。俩人对视一眼,齐齐起身向门口走去。
幸亏甘泉市局和省厅大院距离不远。二十几分钟之后,朱长安的汽车已经出现在俩人面前。
索朗仔细地戴好手套和发套,学着视频里朱长平的样子,把头连同上半身伸进汽车后备箱里。
借着手机电筒的光亮查看了一会儿之后,索朗终于在靠近左上侧角落的黑色内衬上,看到一个一元硬币大小的圆形痕迹——那是追踪器背后的胶贴留下的印迹。
胶迹的边缘有不规则的缺损,应该是朱长平为了取下追踪器而留下的抠痕。
想来,当初为了不让追踪器在车辆颠簸的过程中掉下来,朱长平选择了极为牢靠的胶贴,但之后往下抠的时候就比较费劲了。
这也就是为什么朱长平足足在后备箱里鼓捣了三四分钟。
这段时间,经常和马天浩他们勘查三组的人混在一起,索朗多少也有了些法医、痕检相关的知识。
于是此刻,看着那圈胶贴留下的痕迹,索朗心中不禁浮想联翩:
如果用手指去抠胶贴,在把一部分胶贴抠下来的同时,会不会也把自己手指上的皮屑留在剩余胶贴上呢?如果是的话,能不能提取这些皮屑做DNA检测呢?
想到这儿,索朗忽然觉得自己的心仿佛漏跳了一拍,同时下意识屏住了呼吸,生怕自己呼出的气吹落原本可能残留在胶贴上的生物检材。
缓缓把自己从后备箱里拔了出来,索朗看向钟鸣,问了一个很“现实”的问题:“你说,咱们要是现在把宇文叫出来,他会被自己老婆如何对待?”
不出意外,钟鸣被问懵了,眨巴着眼睛反问:“不是,索哥,你,你怎么忽然关心起星哥的家庭生活了?”
索朗说了自己的发现和想法。末了,一脸不忍地说:“今天拖得宇文晚下班了将近一个小时,本来就够过意不去的了,现在这么晚了,再把人家叫出来,是不是不太厚道?”
“反正这种事我是做不出来。”
钟鸣一如既往地宅心仁厚,说:“不如这样吧,我给马哥打个电话,给他说一下咱们的发现。以我对马哥的了解,他肯定会第一时刻叫上星哥一起过来的。”
“果然,狠人都是不露相的。”索朗冲钟鸣竖起了大拇指。
“哪里,哪里。”钟鸣羞涩一笑,说了一句很富有哲理的话:“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反正马哥和星哥之间的新仇旧恨数不胜数,也不差这一件。”
事实证明,钟鸣不愧是985院校计算机专业的硕士,那算计,啊不,是计算能力也不是盖的。
正如钟鸣所料,宇文星星被迫半夜加班所产生的怨念值,百分之九十九和马天浩进行了绑定。
至于剩余的百分之一,也在索朗的捏肩捶背和钟鸣的阿谀奉承中被消弭得差不多了。
一顿操作猛如虎之后,宇文星星踩着飘忽的步子,宽阔而柔软的身躯如幽灵船般颤微微地飘行到众人面前。
“胶迹上粘附的皮屑DNA检测结果出来了,和朱长平一致。”宇文星星说。
虽然宣布的是如此重大的消息,宇文星星的声音却显得不够振奋,甚至是有气无力。
没办法,谁让他的声音和身体一样,已经被这几个损友掏空了呢!
然而,更令宇文星星痛心的,是他那三位损友的反应。
马天浩刚给他心爱的网红小雪献上9朵玫瑰花,被那声甜腻的“谢谢榜一大哥”齁得直接失聪了。
钟鸣则抱着他的笔记本电脑不停敲打,百忙之中也无暇顾及宇文星星说了些什么
索朗倒是不忙,此时正斜靠在椅子上,发出均匀的鼾声。
宇文星星瞬间听见了自己心碎的声音——这仨人把自己骗出来做苦力,他们倒好,不是玩得正嗨就是睡得正香。
最可恨的还是,这仨无牵无挂的单身汪,再怎么浪也没人管。而自己呢,回家之后,面临的却很可能是跪碎八个键盘的酷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