竫并不是那种生而力撼天地的存在。这位后来显贵尊崇的神灵最开始是因看见司鸿才开启的灵识,但人家阳极根本就没注意到生死间隙中还有这么个小玩意儿。被落下的小可怜儿原是追着他跑,可惜九幽太深,司鸿的速度又太快,新生的神灵根本跟不上去。
就算追上了也没用,那时的司鸿也是个性格恶劣的存在,遇见后大抵是会将她戏弄一番然后丢下的。
大荒中神灵并不是什么稀奇物什,弱者注定为其他生灵践踏,丧命的也不在少数。
那是个混乱无序的世界,诸神称霸世界,无所拘束的地方杀戮永不停止。
竫也受过很多欺负,硬拼着一个韧劲如野草般生长,挨过打的足够多才学会了如何反击回去。
其实比起那时,有了秩序之后的世界已经善良很多了,但为什么还要心存遗憾呢……
如果破坏规则反而会死得更多。
花神扪心自问觉得那些虚无的执念都是没必要的,可是又忍不住会感到难过。
为什么要有鬼这种东西存在?
太可怜了不是吗……
她一边觉得这种怜悯是不必要的,一边又矛盾地觉得可怜可叹,这个立道最初就遗留下的问题至今还在困扰着自己。
罢了,就坦诚一回好了。
她向那个人伸出手,“陆生雪,你过来。”
亡魂的意识还有些恍惚,他望着那只骨骼分明的手却无法拒绝。
这是阿竫,是他的道主。
是他辗转反侧心心念念的存在。
阿竫将额头贴上他的,轻轻说:“我是第一次做这种事,如果失败了你别怨我。同样的,如果你真入了魔,以后我也会把你养着。”
到底还是不忍心。
花神修的是有情道,做不到司鸿那样断情绝爱,陆生雪若真出了事竫也愿意将他永远关在谷中。
这个小家伙像极了她年轻的时候,凭着一腔孤勇就敢去追逐最遥不可及的梦。
她闭上双眼引导对方进入自己的记忆,保护着陆生雪不在时光的沧海里迷路,“道主在这里,道也在这里,你自己看看好了。”
花神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将最私密的回忆展现给别人,就连司鸿没享受过这种毫无保留的待遇。
只是在最初看到陆生雪的时候,竫有那么一瞬间觉得如果真逃不过死劫的话,这位小朋友会是承接她道统的最好人选。
所以才会那么关照他。
新藤还这样稚嫩……她希望最坏的情况能晚一点到,最好还有足够的时间去教导陆生雪如何成为一个神。
原道主泯灭后,新的神灵承接枯荣道本就是重新续补即将崩溃的世界规则,那么稍加改动肯定能够被天道允许……毕竟稍微改改总比直接完蛋要好。
道主与道不分彼此,若是自己都不赞同的话根本没办法与道统相融。
竫期待陆生雪变得足够成熟,又在打磨他的过程中避开了那些棱角,他该记得自己的阴鬼出身,也该始终铭记自己的初心,但在花神倒下之前,陆生雪还可以再做很长一段时间的小朋友。
如果未来将会遇到无可避免的重担,至少在事情发生之前理应享受足够的轻松和快乐。
但这孩子怎么就是个死心眼儿呢。
由懵懂无知到通晓世事,独属于花神的漫长时光在虚幻的世界内过尽。所有未之于口的话都在记忆里留存,那些最真实的心绪毫无保留地展现于另一个毫无关联的灵魂。
陆生雪借着她的视角看见年幼的花神从跌跌撞撞慢慢成长为参天大树,在那些未曾相逢的时光中独自悲喜。
可是连大树也注定会枯萎。
说相逢再道相逢,终不过镜花空梦,身如飞蓬。
陆生雪心想,我喜欢的是她,不是枯荣道。
这份喜欢在尚未被主人发现时就已经融入了信念之中,仿佛沉默无声的永冻冰土,毫不起眼却经久绵长,绝非脑子发昏下的一时冲动。
他朝着竫直接吻了过去,付之以最纯粹的感情。
花神惊愕之下连推拒都忘记。
这也是亲人之间交流情感的正常举动吗?你这是直接亲了啊!
你说的家人是不是指夫妻?
我把你当好大儿,你居然对我有非分之想,不太好吧小陆。
陆生雪稍微退开几分,拇指摩挲着她的脸说:“阿竫,我喜欢你。”
“哈?”
说好的只是合作关系没有情感纠葛呢?
陆生雪从声音到身形都那么单薄,看起来脆弱极了,“你不要当道主了好不好。”
既然这么煎熬的话为什么还要继续。
花神对这小憨贼束手无策,“我不当谁当啊?你来吗?”
“好。”陆生雪心甘情愿替她受这份罪。
花神拍他后脑勺,“美得你,往后稍稍吧弟弟,你还嫩着呢。”
说得好像谁都能当道主一样,他如今只能算是块璞玉,都没雕琢完毕如何能够担此大任。
陆生雪说:“那至少让我跟你一起。”
钟离从他怀里退出来,避开那双过分真诚的眼睛,“一起吃喝嫖赌欺凌弱小吗?”
阿竫明明知道他在说什么。
“别人可以的话我就不行么?”他比那些贪婪的家伙更真诚,也与长离的联系更加亲密。
钟离说:“放着不管你都自己发了一场疯了,跟我在一起你还不得直接篡了黎盏的位啊?”
陆生雪保证道:“我不会,我只会跟你在一起。你不要再喜欢他了好不好,他眼里根本就没有你。”
那个他是谁,大家都心知肚明。
钟离还需要别人提醒么,“废话。我当然知道……不是你干嘛哪壶不开提哪壶啊,事情发展成这样已经很惨了好不好,你还非要说出来。”
陆生雪认错的速度比出刀还快,“对不起,但你偶尔也该看一看别人。”
花神当然看过别人,她只是没将那些惨烈的结果展现给小朋友看罢了。陆生雪只知道竫的每一段感情都是无疾而终,却不知这家伙能倒霉到那种地步。
谈感情真的很伤身体,年纪大了有点扛不住。
她说:“那你总有一天也会和他们一样想要杀了我。”
花神早就不再心怀侥幸。
陆生雪肯定道:“不可能。”
花神才不信,“骗子,你之前还说自己不可能入魔。”
记吃不记打的家伙张口就来,说话忒的讨厌。
陆生雪并不是随便说说,心境中的化身根本不会骗人,“在那之前我会先死,没有谁能伤害你。”
竫只好无奈道:“陆生雪我真的很累了,你不要再添乱了行不行。”
大家简简单单做朋友不好吗,非要搞这么复杂。
陆生雪干脆道:“嗯。我不会添乱。”
如果这份爱意会让你感到困扰的话,那便当它从未诞生过。
爱你从来只是我一个人的事。
他这么耿直倒让正在烦恼的家伙不好意思起来了。
竫读懂了他的眼神,这家伙总是会往花神心窝子最软的地方戳。她也曾奋不顾身地爱过一位神祗,信奉他,膜拜他,牺牲自己只为点亮更多荣光。
动情容易忘情难,忘情容易痴情难。
对于他们来说,爱绝不会轻易说出口,除非发现那份感情刻进了骨头。
就是因为不是假话才让人为难,虚情假意大可不必负责,但谁能面对这么一颗诚挚的真心却纹丝不动。
她认命般地说:“我真的不行。”
在无数次的折磨中她已经失去了爱上谁的能力,哪怕是对司鸿都无法维持最初的心意。
“没关系的。”陆生雪反而安慰起她,“你不用有任何回应。”
道主不是任何人的所有物。他信奉的神祗也不该是任何人的禁脔。
能够陪伴已经是恩赐,还奢求什么呢?
不知从何时起整个城中的冰雪开始消融,既然她想看到的话又有何不可。
苍茫雪城之中蔓延出了一株又一株的长离藤蔓,遮天蔽日般缠绕起整座城。那些属于过往的痕迹不会褪去,有的人和事总会长久地镌刻在心里。
但也会遇见新的奇迹。
所以他会渴望活着,如果死去就遇不到未知的可能了。
阿竫也一样,她根本就做不到生死如一。
有情才会悲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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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离出去之后还是跟没事人一样吃吃喝喝毫不含糊,混账风采半分不减,仿佛在人家心境里展现出的那些情绪只是为了把人骗出来。
花神始终信奉凡事不必搞得那么明白,不然累的是自己,烦恼的也是自己。
特别是这种感情纠葛,能赖皮就赖,能混就混,干嘛非要求个究竟。
说不定陆生雪明天就不喜欢她了。
明霄那个碎嘴子却在又一次打秋风时问:“你跟那小孩儿在心境里干啥了?我咋感觉有点问题啊。”
钟离回答道:“我用爱与正义把他教育了一顿,现在他已经以拯救苍生为己任了。”
明霄拎着自带的酒水又问:“是做出来的那种吗?”
“呸!低俗!”钟离怒斥他,“凤凰里的败类!”
她自己也算是道主里的败类,现在倒是有脸义正言辞地呵斥朋友。
明霄灌了口酒后说:“这不就是你的作风么?”
突然被指责作风扣帽子的花神嫌弃般扭头,“别胡说,我又不是谁都睡。”
干嘛搞得她跟种马似的总用下半身思考问题。
明霄目露怀疑之色,“真的吗?你还记得上次睡过的是谁不?”
花神被问得哽住,“这个……时间太久,我还真想不起来了。”
上一次出门胡混都是两三百年前的事了吧,专心养起徒弟哪有时间出门霍霍,顶多只能偶尔抓住机会偷溜出去喝喝酒。
明霄经常被她的托词敷衍,下意识就觉得是她睡过的人太多有点记混了,“你不会真把小陆给睡了吧?带回来的人你都睡,以后是准备去寒山境常驻避难了吗?”
花神觉得自己被看不起了,“我就不能回离境宫?”
狡兔尚且三窟,经常逃跑的花神当然也不可能只有一个住处。
去朋友那儿避难实属少数意外,那不是当时欠缺准备又搞不定九尾狐么。
她真正的住所是九重天上的离境宫。
明霄说:“可以是可以。就是溯月姬还蹲门口天天守着呢,你要敢回你就回。”
那时的魔神还能随意前往天界,但钟离没想到这姑娘可以如此锲而不舍,“她怎么还……我不是都说清楚了吗?”
明霄朝这负心汉目露鄙夷,“有屁用。人家几千年来都心心念念要把你炼成傀儡呢。说真的,兄弟,就你这搞谁谁入魔的体质,是准备帮黎盏把魔道发扬光大吧,我代表魔道谢谢您了啊。”
虽然她也是够倒霉的,喜欢上谁谁就想要弄死她,但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这么多历史遗留问题,就不能少招惹些么。
现在更过分,连自己的神身都不放过。
钟离不跟他继续扯犊子,“陆生雪不会入魔。”
小朋友答应过她的,宁死也不会入魔。
明霄眼睛一亮,里面闪烁着八卦的光,“那你是承认自己搞小陆了?”
钟离直接否认这种无稽之谈,“我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
花神本来就挺乱七八糟的,明霄突然觉得小陆很可怜,至少从前花神是敢做就敢认的,如今却是吃干抹净半点儿不留情了,“你没搞他,你只是短暂地爱了他一下。”
给他们端点心过来的陆生雪正好就听见了这句,他问:“阿竫又爱上谁了?”
阿竫?
明霄的表情更加微妙,心道自己果然发现了真相,“没啥,小陆啊,魔道的大门始终为你敞开,别在枯荣道一棵树上吊死了哈。”
陆生雪把精致的茶点放到桌上,温声说:“我不会入魔道的。”
“年轻!”明霄兴致勃勃地准备跟他追溯花神的光辉历史,“你知道阿竫的情史吗?那简直就是一部魔道大能图鉴。”
陆生雪礼貌地询问:“也包括你吗?”
凤凰连忙摆手澄清,“别瞎说啊。你可以侮辱我的人格,但不能侮辱我的品味。”
钟离把装点心的盘子端起来往他面前一搁,厉声道:“吃你的吧。”
都看出来小陆最近不对劲了还瞎添乱,花神也真是服了这个混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