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天的火光透过林立的柴堆，映照着一个双手抱着膝盖蜷曲着的身影。
……
睡梦之中惊坐起。
女子随意拢了拢身上松垮的中衣，迈步下床，走到窗前，看着天上银河，一双眼很冷。
下一刻，被女子捏住的窗框砰的一下碎成木渣，刺进女子手掌，她宛若不觉。
“是谁杀了我的任务人选……”
……
“滚一边去，叫花子。”
酒楼小二凶神恶煞地将一瘦小的乞丐丢出酒楼。
乞丐衣衫脏乱破旧已看不出原样，因着撕碎的衣袖而透露出来的手臂，皮肤白皙，却青青紫紫，新旧伤痕交错。
乞丐一被丢出来就急忙拿出藏在怀里的半截馒头，完全不顾小二那想要将她千刀万剐的眼神，狼吞虎咽一顿啃。
小二晦气地呸了一声，就转身进了酒楼，继续挂上热情的笑容。
吃得太急，乞丐很快噎着自己，一个劲拍打着胸口。
这时，一个水囊递了过来。
乞丐愣愣抬头……
眼前，一气质温和的翩翩公子半蹲着，挂着礼貌谦和的笑，眉眼间没有丝毫嫌弃之意。阳光洒下，便如同普度众生的仙人逆光而来，出现在她眼前。
心脏猛地一跳，随后便是无所适从。
突如其来的善意让乞丐感动的同时也心怀警惕，她下意识拽紧衣襟，往后挪。可惜，她忘记自己刚刚噎着了。
一个响亮的嗝打断了乞丐所有的思绪。
对面的公子眼里有了除礼貌之外的笑意，乞丐瞬间羞红了脸，只是她的小脸脏了个彻底，脸再红也看不出来。
嗝压制不住地冒出来，乞丐都快要急哭了。
翩翩公子压下对乞丐的好奇，不再看戏，再次将手里的水囊递了过去。
“稍后跟我走一趟，魏王要见你。”
……
不管是自愿或者胁迫，乞丐还是被这位看上去谦逊温和的公子带走了，带进一处富丽堂皇的府邸。
乞丐跟在其身后，默默看着这里每一处她都无比熟悉的景色。
这是她的公主府……那位魏王住在了这里。也是，皇宫被毁得差不多了。
乞丐情绪越发低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周遭发生了什么都不甚在意，直到她被侍女洗得干干净净后见到那位所谓的魏王才回神过来。
大厅主位上，肆意翘着二郎腿的女子，五官妩媚到了极致，胸前略微干瘪，却丝毫不影响她那从骨子透出来的魅，是百年难得一见，皮相和骨相都极佳的倾城美人。
她知道魏王是一位女子，但没想到……
乞丐眼中有着惊艳。
容貌竟如此艳绝。
见乞丐反应，魏王挑了一下眉，道：“南梁皇室放在心尖上宠爱的悠乐公主，你之容貌本就倾倒天下。”
听了这话，乞丐愣怔大半天才消化掉这句话所包含的信息。
魏王知道她，所以特意寻她将人带来。还有魏王这是在……安慰她？
怎么可能。
“魏王特意找到我不应该只是为了……容貌之事罢？”
不问原因，不问过程，直奔结果。
萧筱敛去眼中对未知未来的恐惧，极力让自己看起来镇定自若。
她不过一个亡国公主，国破之后，被人寻到的她就像是案板上的肉除了任人宰割，什么都做不了。
当时，太子哥哥和乔叔用命保护了她，却没有多余的时间去顾虑她活下去之后会遇见什么……
萧筱放在身侧的手指捏紧，眼神渐渐坚定。
但她想活下去。
苏州一派败于魏王，被魏王尽数斩杀，大仇已报。最亲近之人用命换来的“生”，她想肩负起来，再苦也要走下去。
萧筱心绪变化的整个过程，魏王沉默不言，甚至眼神都不曾看向萧筱，只是静静地取过桌上的茶盏抿了口茶。
无声氛围所带来的压迫，萧筱倔强地站着，继续等着魏王的回答。
魏王却突然变了脸色，直接摔了手中茶盏，其身上的烦躁之意，几步之遥的萧筱能清楚感受到。只是被斜斜扫了一眼，比无声更强的威压就让萧筱透不过气来。
萧筱突然想起坊间传言：魏王善变乖戾，杀人不带眨眼，想杀就杀，不需要理由，也想起她四处躲藏时偶然见到魏王嗜血杀人的场景，刚刚升起的勇气瞬间卸了一半。
她刚刚竟然想着和这个煞神周旋谈判，她哪来的底气？！
“立刻滚出去！”
这是魏王给的回答。
……
萧筱还是在魏王的安排下，一同住在了公主府。
一切的吃穿用度完全按照着一国公主的标准，与之相应的让萧筱做的也只是一齐用饭，从不说话。完全不对等的付出和索求，这让萧筱心绪复杂，猜不透魏王的想法。
“姑娘，魏王又命人送东西过来了。”
一个小丫鬟抱着一个木盒子蹦蹦跳跳地跑过来。
“要不是魏王是女子，奴婢都要以为魏王看上姑娘了。”
见到小丫鬟眼中的崇拜，萧筱沉默。
又来了……
每个见着她的人都会说魏王对她已经是少有的温和宠溺，因此还有不少人明里暗里打探她的口风。
关键是……
“魏王只是看我可怜，动了恻隐之心。”
萧筱面上云淡风轻，心里面却是在咆哮。
她哪知道魏王看上她甚么了？！陪着吃饭吗？？？谁信，她自己都不信！头就很痛。
“萧姑娘，主子请你去前厅用膳。”
一个侍卫前来通报。
萧筱在小丫鬟一脸的崇拜下无比心塞地跟着侍卫去了前厅。
前厅里，魏王似乎刚杀完人，正站在饭桌前拿着锦帕一点点擦拭着佩剑上的血。
血顺着佩剑滴下，溅上魏王的衣摆，魏王却好似闻所未闻，脸上挂着若有若无的嗜血笑意。
淡淡的血腥混着饭菜的香味，配合着眼前这一幕，萧筱有些窒息，伴随着一阵反胃。
“怎么了？”
魏王察觉到异常，板着脸抬头询问。
“我没事。”
说完这话，萧筱低下头不敢去看魏王。
“那便坐过来吃饭。”
这句话伴随着佩剑砸桌的声响和入座拉动椅子的声音。
萧筱赶紧挪了过去。
刚刚所见的那一幕让萧筱没了食欲，硬着头皮吃了一些饭菜。
“你怕我？”萧筱听见魏王冷不丁开口道。
语气听上去无悲无喜，听不出情绪。
萧筱立马抬头，对上魏王那双不带情感的黑眸，尽可能露出一个讨好的笑，硬着头皮道：“怎么会呢，我深陷泥沼是魏王不计前谦将我救出，礼待有佳，我报恩都来不及。”
听完此话，魏王没有说话，而是深深地看了萧筱一眼。
“你脸色若是没这么苍白，这话更有说服力。”
萧筱：！！！
魏王不再搭理萧筱，自顾自吃饭。
越发沉默的氛围，萧筱越待，头越低。就当她头都要低到碗里去时，那日将萧筱带回的翩翩公子来了。
萧筱下意识眼睛一亮。
人正要行礼，被魏王将筷子拍在桌的声音打断。
萧筱吓了一跳，心里莫名起了担忧，暗中看向魏王。
好在魏王只是有些不耐。
“直接说。”
魏王如此说了，那位公子便直接道：“魏王，军营出了点事，很棘手，需要您出面。”
魏王冷笑一声，道：“我都说了苏州军就是一群败类，没有收服的必要，你一群人非得劝我收下。”
公子一声不吭，只是静静站在那里等着魏王起身。
魏王带着一身戾气起身，拿上佩剑，同人一齐离开。
等魏王离开，萧筱松了口气。
魏王身上气势太足，煞气太重，毫不收敛，每次和魏王见面，萧筱都觉得自己去鬼门关走了一遭。
……
这日过后，萧筱没有等来魏王，反而等来了那位翩翩公子。
萧筱早已打听到了他的名字，杨赟，文武双全，钱财亦有，父母的美好祝愿。
杨赟带着萧筱和一众丫鬟离开公主府，去了他的住所。
“怎么突然带我离开，魏王那边……”
“就是奉魏王之命，带姑娘去我那小住一段时日。”
……
杨赟虽是魏王麾下将军，却和草莽出身的葛毛毛气质完全不同，葛毛毛一看就是一个纯正武人，杨赟则更像一个饱读诗书的贵公子。
杨赟待人谦和有礼，又相处随和，处处考虑周到，让人身心愉悦，但其中不包括萧筱……
萧筱却越发惶恐，她完全猜不透魏王的想法，魏王亦从不正面回答她的问题，不安将她重重包裹。
而这时，魏王留人驻守江城，自己准备率人出征，也不知魏王是何想法，也将萧筱这个基本上属于拖后腿的人也给捎上了。
被迫跟着魏王离开的萧筱：？？？
一开始无法理解的萧筱到后来才知道魏王此举都是为了她……
踏尽山河大地，看遍世间冷暖，不仅抚平她心中的诸多伤痛，还教会她许多她不曾知晓的人生至理。
而后魏女帝退位，更是将皇位交到了她的手上。
……
嘉华四年，一切风调雨顺，平和时节。
早朝。
“杨将军留下，其他人退朝。”
随后，御书房。
“杨将军，南方边疆……”
“杨将军时日不早了，留下来陪朕用膳罢，再一同商讨些细节。”
……
江城，杨府。
乒铃乓啷，桌上菜肴全被掀翻在地，一片狼藉。
奶娘赶紧将还呆愣在座位上的孩子抱着离远了些。
“贼心不死！”
当着孩子的面掀翻了一桌子菜，女子没有丝毫愧疚，脸上的恨意生生将一张精致好看的脸变得狰狞。
“留谁不行，非得留下我丈夫？！”
恨恨说完这句话，女子转身就回屋，取了样东西很快又离开院子，完全无视了他人的存在。
……
江城皇宫，御书房。
忙碌了大半天的女帝萧筱刚准备歇下，就听见宫女的传报。
一块玉佩递了上来。
萧筱立马眼睛一亮，困意飞到九霄云外。
“赶紧唤人进来。”
宫女本欲开口提醒，但见萧筱这副急切模样，她还是闭上了嘴，默默退至角落。
很快，人被带到御书房。
萧筱一脸喜意抬头看去，见到来人是谁，脸上表情僵住，捏着玉佩的手也停了把玩的动作。
哪怕萧筱尽可能地掩饰过去，但她不设防情况下暴露出来的情绪太明显，哪怕只有一瞬，也还是全数落入来人的眼中。
“皇上说过持有玉佩者可面圣不跪，民妇恭敬不如从命。”女子一面行礼说着，一面望着上首的女帝眼神透着得意。
萧筱咬牙稳定心神，殊不知她的脸惨白一片。
“杨夫人匆匆拿着玉佩前来，所谓何事？”
这场对峙从一开始萧筱就落了下乘，她避而不谈。
“皇上清楚民妇所为何事。”
杨夫人却一朝得势，不依不饶。
这一言出，御书房顷刻安静下来。
那份面对感情的自卑和懦弱迅速收敛，萧筱面上表情越发冷漠。
是，她一直觉着她就是一个前朝的落魄公主，满身傲骨早已在灭国那一夜全数折碎，配不上神采奕奕的杨赟。
玉佩是她称帝后特意赐给杨赟的，以公事为由掺杂了私心，留了一个念想……
“哦？杨夫人就对自己这么没有信心？”萧筱一转攻势，带上一抹不怀好意的笑，说道。
但杨赟转手将玉佩给了自己的夫人，并加以解释，如此“深情”，她萧筱不至于犯贱上赶着让人要！
杨夫人顿时语塞，脸上那得意的神情渐渐变为恨意。
“想必杨夫人也知道当初你和杨将军那件事并不光彩。”说到这，萧筱眼神飘到杨夫人腹部，特意继续刺激道，“不知杨夫人何时能为杨将军怀上一个亲生孩子……”
萧筱还未说完，杨夫人就发了疯。
“我撕烂你这个贱人的嘴！”
杨夫人刚有动作，候在一旁的宫女纷纷上前，拦住了发狂的她。
谩骂还在继续，宫女示意萧筱要不要掌嘴，萧筱摆手说不用。
天下群雄并起，魏女帝尤为显眼。征战期间，杨赟的未婚妻肚子揣着个崽找来，杨赟娶了。
萧筱静静坐着看女人发疯，内心平静又好似百感交集，一时之间辨不清今日之事到底是谁的错。
她对杨赟暗生情愫，见此以为对方早有家室，是她不要脸，便果断断了念想，一心一意跟在魏女帝身边。直到后来……
“带出去任她骂，等人骂够了再送回去。”萧筱突然有些疲惫，不再看向狼狈的杨夫人，摆摆手命令道。
原来杨赟的未婚妻因为杨赟的“碌碌无为”选择了与他人私奔，被骗身骗心骗财后又找上了杨赟，偏偏杨赟念着两家情谊接纳了。
“你杀了我啊！杀了我，你不是帝王吗！你对杨赟还真是情深义重，他夫人冒犯龙颜，你都能忍下。”
要被人带走，杨夫人瞬间就不干了，什么话都一股脑说出了口。
压人的宫女心中一慌，暗中看向萧筱。
闻言，萧筱气极反笑，她指着杨夫人，嚣张尽显。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所有人都知道朕缺一个太女……你说朕若命他，他敢不从？”
说完这话，不等杨夫人再次发癫，萧筱就拿过一张黄纸，揉吧两下塞进对方嘴里。
“给朕把人丢回杨府。”
……
杨府。
刚刚回府的杨赟就听见府内小厮的通报，来不及下马，又立马转身去了皇宫。
……
皇宫，御书房门前。
萧筱一身明黄宫装立于门前，低头垂望。
杨赟依旧朝服加身跪在院中，抬首对视。
一人跪在院中，一人站于台阶之上，相顾无言。
“杨将军放心，那不过朕的一句气话。”萧筱语气淡淡地开口道。
闻言，杨赟张了张嘴，看着萧筱好似有着千言万语，眼神亦挣扎又带着怀念，但最后他还是行礼谢道：“谢皇上体谅。”
杨赟不见他低头行礼之时，萧筱眼中的黯淡。
错过终究是错过，两人已成了不再有所接触的两条平行线。
……
太安七年，大魏第三任女帝因着万国来朝龙心大悦，大赦天下，大魏一片欢腾喜悦。
而皇家皇陵，与一切热闹隔绝开来。
一格外瘦弱看上去好似一副骨架子的中年男子身着锦袍，拿着一把扫帚轻轻打扫着，除了那副身子骨，通身气派都和这片荒无人烟的皇陵格格不入。
突然，一位气质翩翩的白衣中年男子闯入这片“无人区”。
打扫男子只是抬头淡淡看了一眼，不屑地啧了一声，便继续手中的活计。
“来干甚么？”
语气不善。
“明知故问。”白衣男子无视了对方的敌意，语气平静地回道。
闻言，打扫男子似乎气极，直接将手里的扫帚狠狠摔下。
“杨赟，你虚伪至极。需要我提醒你，你三个儿子如今位极人臣？你一生顺遂，儿孙满堂？！”
对方丝毫面子不给，白衣男子亦冷了脸。
“你也没好到哪里去。利用她对你的信任，趁人不备，偷梁换柱，让她怀上……”
“怀上了谁？有本事你说啊！”打扫男子直接打断道。
杨赟闭嘴不再开口。
见此，打扫男子嗤笑一声，继续道：“胆小如鼠的家伙。葛将军离开后，世人皆说你是最忠心于魏女帝的臣子，我看不尽然。你也怕被魏女帝所杀，顺带着连她都不敢接近！”
“我就是看不惯她怀上别人的孩子又如何。”打扫男子眼中闪过一丝冷意，冷声道，“反正她只要一个孩子，不要人。”
杨赟也被生生气笑。
“谁能想到大魏最负盛名的外交使臣东方先生内里却如此卑劣。”
说到这，杨赟压低声音，继续道：“不过一匹凶狼被魏女帝制服，同类相斥，你又何尝不想头狼死去？”
两人都话里有话，全望对方心口处捅，毫不留情。
忽的，东方小七苦笑一声，取出藏在怀里的锦帕……锦帕已经被洗到有点破旧，绣着前朝南梁皇室最喜欢的海棠花，一角依稀绣着一个“筱”字。
东方小七面露怀念之色，对待锦帕，动作轻柔得好似轻抚着此生挚爱。
闻言，杨赟也沉默下来。
氛围瞬间低沉，风儿卷起路边的枯叶，卷着卷着飞上高空。
无人的皇陵沉默记录着曾经所发生的一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