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集在周围的家人们劝的劝,拉的拉,乱做一团。然后突然就安静了,有人走过来,轻轻拉起了林太妃,林太妃先是不肯,待看清楚来人,扑在那人怀里大哭,那人扶着林太妃,交给身后的丫头婆子,又蹲下身伸手来扶她,沈嘉柔看到一只男人骨节分明的大手,微微有薄茧,想来常用兵器,什么男人敢伸手拉她,沈嘉柔恼怒地抬头,准备呵斥来人,来人穿件青竹布夹袍,一根竹簪子挽着墨黑的头发,看打扮像个书生,一管挺直的鼻子,眉目俊逸,幽深的眸子在明明暗暗的烛火灯影里,只如深潭,沈嘉柔觉得自己在做梦,这个人和自己梦里的江东离长得好像,自己一定是心急上火糊涂了,居然会记不住身边人长什么样,竟然会认错人。可是长得太像了,她轻轻咬咬自己的手背——很疼,愣了一下,才伸出手摸摸那个人的脸,她纤白的手指上因为刚才搀扶拉扯林太妃,也沾上了黑灰,那人并不躲闪,任由她的手指触碰,沈嘉柔只觉得触手温暖而柔软,她下意识地多摸了两下,黑灰在那人白净的脸上留下了几道黑印子,那人却恍若不觉,沈嘉柔又看了一会儿那带着黑印子的脸,突然死死拉着那个人的手臂,嚎啕大哭。
江东离慢慢扶起快要哭岔气的沈嘉柔,周围的仆妇丫头们才意识到真的是江东离活着回来了,有几个胆大的大喊王爷,又偷眼悄悄灯火里江东离的影子,确定是有影子的,才惊喜地冲上来行礼,另外那些之前被吓得傻站着原地的人也跟着过来,呼呼啦啦在地上跪了一大片。
江东离示意他们起来,又扶着沈嘉柔走到林太妃身边跪下,“儿子不孝,让母亲担心了。”林太妃哭得涕泪横流,拉着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江东离转身对着人群外朗声说:“阿和,快带阿默过来见过太妃。”
林太妃看着阿和扶着完好的江东默慢慢走过来,终于支持不住了,晕了过去。
江东离叫人抬林太妃回去,传太医进来瞧瞧。又低声对沈嘉柔说,“你受累了,先回去休息,我还有些事要处理。”
沈嘉柔点头,走了几步,又回头看站在灯火阑珊处的江东离,江东离微笑了下,对她挥挥手,原来是真的,不是自己的梦,她终于放心回去了。
看着太医给林太妃诊好脉,林太妃悠悠醒来,沈嘉柔才回了院子洗漱了躺下,已经是后半夜了,她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她有很多话想问江东离,想知道他怎么躲过追杀死里逃生的,郑副将错认的那具尸首是怎么回事…..可是江东离一直都没回来,她看着窗子发白才支持不住睡着了。
听得外头荔枝说话,她才从床上惊醒,睁眼天色已经大亮,怎么睡到这个时候了,看她起来,青芷小心进来,“才林太妃打发人来传话,说最近王妃辛苦,晚些去不要紧。”
沈嘉柔才安心坐在床上,看着海棠挑衣服,一边说:“这件丁香色的这个时节穿太浅了,那个鹅黄的也嫩了些。”她很少这么费心思挑剔衣服,几个丫头都相视偷笑,想来是王爷回来的缘故,沈嘉柔看到浅荷捉狭的眼神,倒微微红了脸。
穿戴起来,芍药进来问要不要吃早饭?她笑,“拿点点心来垫垫就好。”转头让芍药去给江东离送件披风去。“外头的衣服到底比不上自己的舒服,”她仿佛自言自语,芍药笑着答应,浅荷插嘴,“是不是还要问下王爷什么时候回来?”说完还眨眨眼睛。
柳嫲嫲恰好进来,忍不住笑着骂:“小丫头,乱说话。”浅荷吐吐舌头出去了。
收拾停当,沈嘉柔到林太妃跟前伺候,江东默和阿和正陪着林太妃说话,见她进来,赶着见了礼。林太妃拉着她坐在身边,“快进来,正问阿和前后经过呢。”
“阿和,你继续说,阿离一早就算定有人要算计咱们,对吧?”
阿和看了眼沈嘉柔,低头回话,“回太妃,是的,朝中有人吹风,王爷就觉得了,所以和蒋军师他们商议决定将计就计,假装去京城,引蛇出洞,看看到底是谁要算计咱们。”他又看了沈嘉柔一眼,“不过王爷为了机密,出门前跟谁都没说,是到路上走了几天,小的才知道的。”说完他还缩缩脖子。
江东默笑了,“我知道了,王兄早就知道有人要在路上袭击,对吗?我王兄果然神机妙算。”
再后来的话,沈嘉柔突然就听不到了,她突然觉得一腔子欢喜和轻松变成了落寞,原来每一个人都是江东离棋盘上的棋子,就像他之前每每假装棋艺稍逊,输给自己。以为他出了事,自己居然为了照顾他的母亲和弟弟留在王府,自己担惊受怕,勉力支撑,夜不能寐的时候,他只是在暗处远远的看着。他们一大堆人都早早知道真相,只有自己和少数几个人蒙在鼓里,把自己当成傻子。
“嘉柔,你怎么了?发现她一言不发。”林太妃转头问她。
她挤出个笑容,“媳妇没想到王爷这样运筹帷幄,吃惊的很。”
江东默也笑着看她,“是呀,我也被骗了,之前很是忧心,没想到王兄每一步都算的很好,滴水不漏。”
沈嘉柔看着他,心里冷笑说,是啊,你都忘记了,差一点算计掉你的小命,你忘记了为你豁出命的墨雨和红珊,那样美丽的两个女孩子,就为了他的神机妙算。你们真是铁石心肠。怪不得江东默刚刚中了寻常太医都认不出的毒,马上就有神医和对症的药来救命。
看她精神不济,林太妃笑着嘱咐她早点回去好好休息,转头又叫江东默好好回去养着,她人逢喜事精神爽笑得合不拢嘴,“你们都在自己院子里吃中饭吧,吃好了倒是好好补一觉,我也歪一会儿。我叫人催阿离早点回来,晚上让他们准备了酒菜,咱们一家子好好乐一乐,这阵子可是太折磨人了。”
沈嘉柔点头辞了回来。才刚进院子,就听外头说,“王爷回来了。”
沈嘉柔皱皱眉,却还是轻快地走到门口,堆起笑脸来迎接,江东离还穿着昨晚那件外袍,阳光底下看着比着之前常穿的华服,看着更为清隽,他看到过来迎接的沈嘉柔,微微停了脚步,站定了不说话,想是一夜没睡,能看见他眼底的一丝倦意,他的眼神有点复杂,似乎是有点歉疚又很是欣喜,沈嘉柔只做不见,笑着走上前柔声道了辛苦,殷勤地招呼着丫头们帮他更衣上茶,又问可曾用过饭,听说还没有。转头又叫人传了中饭来。
看着丫头们上菜,沈嘉柔一边按箸一边笑着问:“天气寒冷,王爷可要喝一杯暖暖,我让人拿一坛子玉沥酒来?”
江东离看了一眼笑颜如花的她,点点头。沈嘉柔看着人烫好了酒,亲自倒了一杯递过去,“恭贺王爷平安回来,请先饮一杯。”许是近来没心情,她手上没有涂蔻丹,纤细的素手,轻轻捻着一个青色的冻玉盏送过来,天然肌肤淡淡的粉色,就好像几点桃花的花瓣,配着那青色的杯子,煞是好看。江东离端详似的看了她一眼,轻轻接了一饮而尽。
“王妃照顾家里辛苦,本王确实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江东离才开口。沈嘉柔却笑着举杯,拦住了他的话头。
“夫妻一体,王爷说哪里话。侍奉婆母和照顾弟弟都是嘉柔份内的事。如今王爷回来,阿默身体也好了,好事成双,应该再喝一杯。”沈嘉柔又笑着举杯。
见沈嘉柔不欲多说。江东离看了她一眼,干了一杯,转了话题:“刚才前头收到邸报,阿宇已经平安回到京城,因立了大功,皇上已经传旨立他为太子了。”
沈嘉柔惊喜地瞪大了眼睛:“太好了,那可是三喜临门,那更要再喝一杯。”她帮江东离倒满了酒,双手捧了递给他。
江东离接了杯子定定地看了她一眼,微笑了下,一饮而尽。
柳嫲嫲看着殷勤劝酒的沈嘉柔,不由觉得刮目相看,前几天自己还担心小姐不知道笼络夫婿,可看着今天这阵势,自己可是小瞧她了,媚眼如丝,语音软糯,又殷勤又体贴,每一杯都好口彩,好意头。江东离似乎很是受用,来者不拒,杯杯见底。
不过,柳嫲嫲看得有些着急,心说,傻丫头,你灌醉了夫君做什么。他辛辛苦苦地刚死里逃生的回来。一个月没见,你们难道不好好说说话?
两坛子酒下去,江东离微微有了酒意,他不说话,沈嘉柔倒,他就喝,沈嘉柔自己却喝得极少,又喝了几杯,江东离以手托头,闭了眼睛。沈嘉柔轻轻摇摇他,他顺着她的手伏在桌上。
“王爷醉了,”沈嘉柔笑着招呼丫头们,“快来扶王爷到床上休息。”
柳嫲嫲过来帮手,忍不住嘀咕:“我的小姐哎,你给王爷喝那么多酒干什么?他饭都没好好吃。”
沈嘉柔笑笑不说话。看丫头扶着脚步踉跄的江东离到床上,把他安置好,她转头轻声吩咐丫头们收拾东西。听着外头脚步声渐渐远去,江东离睁开眼睛,轻手轻脚地起床,丝毫不见醉态。
他看看空空的屋子,招呼院子里的紫芸,“王妃去哪里了?”
“王妃带着丫头和柳嫲嫲说出门看个朋友,去哪里没说。”紫芸躬身回话。
江东离看看她,面上静水无波,紫芸走上来小声说,“王妃带了些行李,连红豆也带着出门去了。刚才奴婢叫人去问梁福,回来说,往城西去了。”
江东离回到房间看看沈嘉柔的妝匣不在了,沉声叫紫芸叫外头备马。
上午还好好的天,下午居然有点落雪珠,沈嘉柔缩在温暖的马车里打盹,青芷刚刚问过车夫,还要一个时辰才到,她点点头继续眯着。
突然听着身后由远及近密集的马蹄声,然后有人拦住了她们的马车。沈嘉柔并不惊讶,冷笑着让青芷看看怎么回事。
青芷探头看了一眼,一身银灰色骑装的江东离立在车前,他骑了匹黑马,四蹄雪白,簌簌落落的雪珠落在他的肩头,他却浑然不觉,只是看着沈嘉柔的车驾一言不发。
“王妃,是王爷拦了咱们的马车?”青芷小心翼翼地看着她。
沈嘉柔心说好酒量,面上只是笑笑:“你问他有什么事?”
青芷硬着头皮,大声问了。
江东离朗声说,“请王妃一见。”
沈嘉柔抱着手炉,懒洋洋地靠在迎枕上,笑着说,“请赵嫲嫲按我吩咐的答话。”她心想虽然这话本来准备到了地方,关着门跟他说的。
青芷下车告诉后面一辆车的赵嫲嫲,赵嫲嫲慢慢下了车,笑眯眯地走到江东离马前。江东离没想到沈嘉柔居然带了她最不待见的赵嫲嫲出门,不知道她要做什么,静静地俯看着她,他的容貌本就生的冷淡,不笑的时候总让人觉得疏离,此时在风雪里面无表情,赵嫲嫲忍不住心里抖了抖。她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又看了眼江东离,才大声说,“因奴婢是皇后派给颐安公主的教养嫲嫲,公主让奴婢跟王爷说说驸马求见公主的规矩。”
江东离的挑了挑眉,看了一眼坐着沈嘉柔的车驾,又看了眼赵嫲嫲。因为是指婚给藩王,住在恒王府,沈嘉柔从来没摆过公主的款,今天特特请宫里的嫲嫲说这条规矩,倒是耐人寻味。
赵嫲嫲又看了眼江东离,低着头小声说,“王爷得罪了。”然后挺直了腰板大声说,“宫里的规矩,驸马一月只可求见一次公主,由教养嫲嫲转达,公主准了才能觐见。”
江东离楞了一下,依然坐在马上,神色平静,大声说:“驸马江东离求见颐安公主。”
赵嫲嫲吃惊地看看她,本以为落了江东离的面子,他该气得转身就走的,没想到他倒是不在乎,转头看看垂着帘子没有一丝声响的车驾,咬了咬牙,大声通传,“驸马江东离求见颐安公主。”
坐在车里柳嫲嫲听不下去了,拉了沈嘉柔一把,“王妃,哎,公主,您这是何苦呢?”
沈嘉柔冷笑,轻声说,“不见。”
青芷下车,轻声对赵嫲嫲说,“公主说不见。”似乎认出了江东离的声音,蜷在车内的红豆跟着跳下车来,跑到江东离马前亲热的撒欢。
赵嫲嫲垂下了眼睛,不看江东离,大声说,“公主不准,驸马请回吧。”然后躬身行了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