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渊终究是,一个人回了杜若轩。一人独面草木凋零,宫灯都比平时萧瑟了几分。
没人说话,自己也不愿找人说话,干脆一个人看着绕着烛台飞舞的飞蛾,飞了一圈,两圈,三圈……
“大人,桑大人……被人劫了么?”王皑问道。不止宋渊一个,他也记挂桑纪瑶这个特别又聪明的断袖。平时斤斤计较的样子总觉得市井,但是那对眼睛,又能发出大义凛然的光亮。
总之,和别人很不一样。
宋渊一顿,压低声音,“是我让她走的。”
语气中的从容淡定让他怀疑宋渊在说谎。
他鼻子呼出一口长气,试探性地问了一句:“那您……是不准备让她回来了吗?”
宋渊没有回答,眼皮向上一抬,接着歪头侧向他,盈盈笑道:“怎么,这么关心她么?”
九笑卿并非不会笑,他的笑一般有两种,一种是嘲讽和危险,见过之后的人都应该长眠;另外一种,独对桑纪瑶,温柔的笑从冷峻的脸部轮廓线上倾泻而出,像扎在刀尖上,晴空里的云。
他低头,掩下一丝落寞:“属下只是为大人考虑。”
宋渊眼皮轻佻,看轻所有心有余而力不足,最后只能口是心非的愤慨。
“不让飞蛾飞几圈,它怎么能知道哪里是最适合它的?”他盯紧飞蛾,目光随着翅膀煽动忽晴忽暗,“要是飞几圈之后还不知道应该去哪儿,我会熄灭指引它飞行的灯。”
宋渊吹灭烛火,目光在王皑的眼中变得不明,但是充满了迷惑和危险。那一刻,他身上所有的沉静与谨慎终于被王皑熟知,最是疏离,最是强盛,沉默总归是一头等待的狼。
“大人!大人!急见!”顾随风破门而入,看到屋内二人的一刻眼睛里的焦躁多了几倍,不过他可不会叫王皑大人。
宋渊沉静下来,“何时如此慌张?”
“江仙人……呼呼……江仙人跑了,”顾随风大口喘气。
“你说什么!”宋渊和王皑眉头同时皱起。
“我……我还没说完呢,祝尚书请大人去他府上喝茶。”
宋渊心道不妙,因此更加谨慎,“托你来传召?”
“对,”顾随风咽了咽口水,十分不情愿的道:“他说他曾看过我,就是在大人让我去祝府的时候,就是看在您的面子上才没有杀我。”
“还有呢?”
“还有紫陌……也在她手上。”顾随风低头。
这才是他疑惑的原因吧,毕竟他根本不知道宋渊打什么盘算……要做什么。
果然,此人处心积虑寻他宋渊把柄,后来找到了秋兰山庄。想看阎王的生死簿,就要准备无事看自己什么时候会死的危险。
“好啊!我又一心爱之物落入他手中,还没来得及讨回,他倒自己来联系我了,”他看向门外,脸色没有一丝慌乱:“我奉陪到底!”
王皑正色道:“大人,祝家人皆不是省油的灯,恐怕这次是有备而来。”
宋渊轻点头,“我知道,所以我一定好好准备。”
之后,真的是好好准备。宋渊抽取禁卫军精兵一百余人打头阵,军中将士二百人从四面八方将祝府围了个水泄不通。他带着顾随风、王皑等人,仍以喝茶名义,不慌不忙而入。
祝尚书果真不是省油的人,火都烧到了眉毛,依旧平静的面对众人,喝茶。
“宋大人,王将军,还有这位——”到了顾随风这儿就卡住,说实话,也不知道这位如何称呼,“额,三位,香茶备好,点心全足。”
顾随风眉毛一挑,又羞又恼怒:“谁跟你喝茶!紫陌呢!”
祝尚书笑得好不舒坦,“别急,你们既然应了我祝某的邀约,这第一个礼怎么也得备好不是?”
谈笑间功夫,紫陌被架上来,来时衣裳散乱,仪容不整。顾随风连忙接住她,心疼不已,“怎么样?!他们——”
“他们没有做什么!”紫陌连忙纠正。
顾随风心疼不已,“但是也吃了不少苦头吧……”他转向祝尚书破口大骂:“你们这些畜生!居然连女子都不放过!”
“人间常理只针对一般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她可不是是一般女子。在我府里住了几月,监视小女,居心不良,胆谋过人,同男子有何区别。”
“一般般。”
“什么?”祝尚书不解一问。
宋渊笑着点评,“这道礼,一般般,我不是很喜欢。”
“我知道宋大人会不喜欢,所以另外准备了一份大礼。”祝尚书拍手,众人息声屏气,等待下一个人出场。
大家心里都有一个答案,江仙人。
然而,出来一个面目清寒的老和尚,身上香薰味沁人心脾,双目却流淌出死寂一般的灰色。
“谁啊?”王皑和顾随风二人皆不认识,宋渊身子笔直的僵着,双目瞪大,眼眶周围红了一圈,十分惊讶,惊讶到失语。
和尚二目还是没有变化,仿佛一个人是转世,一个人是今生。
“贫僧国清寺无常,见过各位大人。”无常悠悠比手语。
“不是江仙人么?”顾随风所问,正是众人想知道的,关键是不知道面前这位到底在做什么。
祝尚书神秘一笑,“他自然有别的用处。”
王皑和顾随风都在想这别的用处为何,宋渊却还是盯着面前的和尚,说不出话来。
于是对这个问题,他们也不打算刨根追底。
祝尚书轻笑,“果然……您二位是——” 他话停住。
宋渊尚未回话,和尚看了看祝尚书,解释着打手语:“宋大人是我的香客,贫僧曾为他取名,你就是宋渊,对吧?”
老和尚笑得十分慈祥。
宋渊感觉脑袋沉似千斤,稍微一抖就能知道里面多少有多少故去。说好了永远忘记,说好了不要记起……但是有些到了骨髓里的东西,岂是说忘就能忘的。
“我……看不懂。”宋渊眼中划过一丝苦涩。
“你这人好不痛快!给我们看个和尚什么意思?关键是还不找一个能好好说话的。”
祝尚书胸有成竹的看了看宋渊的脸色:“我想请宋大人过来喝茶,养佛修心,行朋友之道。”
“滚蛋吧!你!”顾随风都不正眼瞧他,“鬼跟你住这八百里洞天啊!告诉你,我们有宅子!宅子叫做杜若轩!”
“可以。”
!!!!!
“什么?”王皑脑袋转了过来。
“我可以在这儿喝茶念经,但是必须是这位无常师傅陪我。”宋渊道。
“大人!没搞错吧?您今天是怎么了?怎么做这么蠢的事?”顾随风不可思议的道。
这当然是一件蠢事,谁愿意待在一个天天受自己威胁的人家中,不怕他狗急跳墙?况且,宋渊是行大事之人,在他府中,行事必然多有不便。
但是宋渊居然说可以?难道他们认了一个深谙佛道心法的主子?不过这可不是一件好事。
宋渊转身,很认真的看着他们,如同在下命令:“行了,你们到此为止,先回去吧,我留这儿。”
“啊……大人?”
“遣退将士,回府待命!”
“是!大人!”王皑和顾随风都僵紧肌肉,大声回答。
宋渊满意的点点头,然后把二人送去了门外。
几片枯叶飘过,二人在风中凌乱。
“无常大人?您以为如何?”
“世间万物,皆为无常。今日有幸,也是有缘,贫僧见过施主。”无常比手语。
“宋……某,见过大师。”相比于大师的俗常之语,宋渊说的二句显得浓墨重彩,足以勾起人十足的疑心。
无常眨了眨浑浊的眼睛,对着宋渊恬然一笑。
而宋渊不喜欢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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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谢大人这么多年以来还记得贫僧二字之恩。”无常写在纸上,写完让宋渊暼一眼,然后放进炭盆里。
要说这次与之前的差异,那就是这次是真的小心翼翼,但是宋渊并没有很大的脸色变化。
“别人吟诗尚且要二句三年得,一吟上泪流呢,您是名字之恩,如同再造一般。可想而知,一字之恩的分量,宋渊在此,多谢大师。”
无常笑得风轻云淡。
再普通不过的茶,再普通不过的味道。宋渊招了招手,让侍女们都退下,再言一句:“多谢。”
“您的多谢已经不止一遍,何必再来?怕被人听不见不成?”
宋渊往周围看了一圈,十分谨慎地道:“此处没有别人,不过你我。”
无常笑:“还有天,还有地。”
纸张都是扔进炭火盆里,火光能在一瞬间点亮别人的眼帘,一束光之后再无痕迹。
这就是宋渊想要的。
“公公。”
话说得平淡,他的眼珠在那一刻差点将眼眶挤破。还是几番纠结之后开口,宋渊迫切得等着无常的回应。
无常脸色惊人一变,没有回应。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气氛一下子变得沉默紧张,空气中像有无数根看不清的箭,紧逼在人的脖颈之上,千钧一发,勾魂索命。
良久,只能听到凉亭下游鱼呼水泡的声音。
“何必,同一个看破红尘之人讲红尘?四年之前,贫僧已经仁至义尽。”过了这么久提笔,本以为会深思熟虑,写下来的东西却让宋渊啼笑皆非。
“你已经看破红尘,为何还提往事?”他苦笑道,“明明还有牵挂……”
“贫僧的牵挂毫无意义,大人,前路险恶,还是多牵挂一下您自己。”
“劝我明哲保身,不得愚善。”
无常一怔,继续写道:“人世有过得过不得之说,为人者,过得即可。”
“劝我舍义取生,不择手段。”
“世间繁华千万种,洗净铅华是沉污。大人,及时行乐、心血来潮不为必要。”
“劝我看淡一切,不苟言笑,呵呵,”宋渊眨了眨干涩的眼睛,面前投过云彩的光都十分刺眼,“您若有放不下,何必还要用佛法来牵挂?别人的一切,真值得你不顾一切去争取么?你究竟是人,还是廉价的车马,一生在尘土飞扬中迷失的无用之物啊!”
桌上一整套紫砂壶茶具,一眨眼被摔倒了地上,碎得如同树林里的枯叶一样;大的是大枯叶,小的是小枯叶。
无常瑟瑟发抖,哑巴。身份掩盖了他慌张的声线,潦草的笔记却让宋渊看出了一切。宋渊摔杯,让他的笔变得更有力量,虽然一直颤抖。
“不是因为做这些才廉价,而是因为做了才不廉价。生如草芥,无以为效,”这个时候他忽然停住,五根苍老的手指比划道:“但是你,不一样。”
宋渊左眼滴下一滴泪。
“你姓什么?”
“公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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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宣,三皇子公仪子期,良辰吉日十二月十九,行新婚之礼,共享百年之好……”
“儿臣遵旨。”三皇子在大殿之上接旨,满朝文武皆骚动不已,仿佛结婚的是自己家儿子。唯有太子,沉默得不像话,只寥寥草草的道了句祝福,然后额头一直冒冷汗。
周敬亭脸色照样不好看,毕竟太子才是他最大的靠山。要是三皇子有了子嗣,毫无疑问,自己将处于不利地位。
不知道是不是登峰造极,最近总是觉得高处不胜寒。 但是他又十分迷恋权力在手中的感受,生杀予夺,支配别人的快.感来来源于对被支配的恐惧。
宋渊那边也不再有回应,但是怎么说自己也害了他心爱之人。依照直觉来看,他一定不会这么 轻易放过自己。
还有太子啊,敷衍到连皇帝都唉声叹气——不过要不是太子脑瓜子不行,他周敬亭也不会有今日。
三皇子公仪子期,太聪明,太谨慎,太会笼络人心。毫无疑问他是最好的继承人,但是皇帝本来就不需要太聪明,人家承德帝二手空空,啥都不干,这么多年过去,国家还算井井有条。
太子给周敬亭使了好几个脸色,他明显十分慌张。让别人记住三皇子,让圣上更喜欢三皇子,简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