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了笑,手指松开,看着树叶落回水面。
“我挺伤心的。”他说道。
“伤心什么。”
“就算你不记得我了,但你总该为我想想,我辛苦寻了你这么久,相认到现在你都不曾问我一句这些年过的好不好,甚至为了维护他们而对我发火。呵,你可知道当初你有多赖着我,喜欢让我背着你到处玩,那时只有你为了维护我而与别人争执,哪像如今……果然,你全都不记得了。”他语声落寞的说道。
我努力回想他所说的喜欢让他背我,但回想不起点滴,对他的感觉只有陌生,甚至是……害怕。
“月牙儿,”我说道,“是谁?”
明显捕捉到他脸上一凛,他严肃望来:“你在哪听到这个名字的?”
“这么说来,真有这个人。”我说道。
“你在哪听到的这个名字?”他重复问道。
我看着他的脸,无端觉得,这已经不仅仅是严肃了,似有一阵无形威压,在同我表达他的不满。
我蜷紧手指,仍要坚持:“月牙儿……是谁。”
他看着我的目光变冷,良久,他转过头去,淡淡说道:“你真的变了。”
“变了什么?”
“你太不乖了,”他眺向远处溪流,“以前的你乖巧可爱,问你什么,便说什么,如今,你反复要同我提及不相干的人,不论是那些所谓的养了你的师父,还是这个月牙儿。”
我收回目光,望向另外一边。
月树林正摇曳,雨后格外清新。
一种奇怪的沉默,在我们之间漫延,若非师父和杨修夷就站在那边的河畔,也许我会起身想离开,逃离这种僵持。
“不理我了?”原清拾打破沉默。
我着实不知该说什么。
“初九。”他握住我的手。
但几乎触上的一瞬,我的身体又先于大脑做出反应,立即缩了回来。
“你讨厌我?”
顿了顿,我抬头看着他的眼睛:“我到底叫什么?”
他没说话,目光和我对视。
这个人给我的感觉太过阴沉压抑,与我想象中的和未婚夫相见完全不同,甚至让我感觉,他好像下一瞬就会伸出手来掐住我的脖子。
“你怎么不说话了?”我道。
他终于勾唇,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说什么?”
罢了,长久这样冷场,我不想再忍了。
我别开头,淡淡道:“今日累了,你住哪个客栈,我明天去找你。”
“想赶我走了?”
说着,他朝我的手望来,又伸手来握。
我将手反背在后。
“初九?”他声音冰冷。
“你不觉得你很奇怪吗,”我说道,“不管以前我有多喜欢你,你现在对我来说就是个陌生人,你越界了。”
“陌生人?”他冷笑,“所以,真正的外人,其实是我?”
我看着落了月色的溪水:“我以为我说的很明白了。”
“那你想过没有,我会有多心痛?”
我抿唇,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心烦意乱,很是糟糕,我真的不觉得他有多亲切熟悉,也许以前的确是那样,可我丢失了那些记忆,我有什么办法。
“手给我。”他伸出自己的大掌,语气坚硬。
“我不想。”
“你非要和我作对?”
我没说话,也不想看他。
沉默良久,他叹了口气,声音变得柔软了。
“你可知,我真的很喜欢牵你的手?”
我皱眉,朝他的手掌看去。
“你这双手还是很漂亮,一点都没有变,”他说道,“你们家的姑娘都很高挑,你也不例外,而且你的身段比她们要更好看,瘦而不柴,瘦而丰润,骨肉娇媚。”
他说话的声音很轻很低,扣着几丝暖昧,落在我耳中,带着一股与他身份衣着太过不相称的流气。
我抬头看他,他的目光始终在我脸上,这样的凝视,像是在打量物品。
我捡起一块石头,故作镇定和散漫的往河里扔去。
咚的一声,圈圈涟漪泛开,银晕微散。
“看来,如今的我很让你讨厌,”原清拾说道,“也许你说得对,我的确冒犯了,莫不如这样,我先回去自省。”
我点了下头。
“明后两日,我还有事,这几日你便收拾好行囊,待我再来找你时,我们便走。”
我一顿:“那么快?”
“怎么?”他笑了笑,“舍不得他们?”
我避开他的视线,看回水面。
“好,”他说道,“我知道了。”
他起身离开,下了木桥后,师父朝他走去,称要为他带路。
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月树林里,我收回视线,起身亦准备离开,杨修夷走上前来,黑眸望着我。
我停下脚步,安静看着他。
夜风清冷,吹动我们的衣角,这样伫立桥上,我不会生病,他却会,哪怕他身强力壮。
“回去吧。”我说道。
抬脚绕开他,经过时手腕一紧,被他握住。
“他要你什么时候走?”
我没有看他,垂头望着桥头木板,丰叔在他房中的那些话,字字句句鲜明。
短命鬼三字,像是催魂的铃,每一字都在我心头作响。
悄然压下那些起伏的情绪,我说道:“应该是后天。”
“这么多年都等下来了,不妨再等几日,我随你们同去。”
“不用了。”我说道,想了想,我从怀里拿出他今日给我的那个钱袋,除却那一顶帷帽,基本没有动过。
“还你。”我伸手递去。
他眉心轻拧,黑眸里的情绪,是我不想去读懂的。
我交到他手里,转身离开。
这个晚上注定难熬,我抱着被子一夜辗转,一直到晨光泛起,我都没有睡着。
辰时,春曼推开门进来,见到我呆坐在床头,一愣:“姑娘,你怎么那么早便醒来了。”
我看着她,脑子有些混沌,点了点头。
“我进来那你昨日的衣物去洗,”她说道,“姑娘饿不饿,我这就去后厨看看。”
“不饿。”我说道。
“姑娘,是不是没睡好呀?”她打量我的神情。
“杨修夷……有在晨练吗?”
“有的,公子起的比以前都早。”
我点点头,转眸望着窗台,阳光轻洒,是晴朗的一天。
春曼去拿我的衣物,快出门口时停顿了下,回头望来:“姑娘,你那个未婚夫……我能不能多嘴说几句?”
“说什么?”
“我觉得,他这个人未必会对你好,”她认真道,“他找你找的那么辛苦,确实能说明他喜欢你,可他又干啥还要娶那么多个小妾?若说什么血气方刚,那一个两个就够了,他还娶了好几个,这不就是……好色嘛。”
“好色。”我重复这两个字,脑子空空的。
“姑娘呀,嫁给好色的人,那可是太倒霉了,比起他来,杨公子多好,他那么宠你,眼里除了姑娘你,就没其他女人了。”
我笑了笑,很想跟她说,其实我没打算要嫁给原清拾。
自小一直喊原清拾未婚夫,因为不知要怎么称呼他,实际上真让我嫁给他,我没有太强烈的念头。
而且,我很烦嫁这个字。
不想同春曼说这些,怕她像湘竹和夏月楼那样,老是跑去找丰叔乱说。
我的目光望回窗台,说道:“我知道了。”
房门被轻轻带上,春曼离开了。
我抬手放在仍隐隐作痛的腰上,心绪繁杂。
直到一夜未睡的困意再度袭来,我才缩回被窝里,可是入睡仍困难,我侧卧趴着,不知过去多久,才终于睡着。
一觉醒来,天色大黑,房中亮着一盏青灯,湘竹支着腮,脑袋一点一点。
我下床后轻轻推她:“湘竹?”
她睁开眼睛望来:“啊,小姐终于醒了,”说着撑着身子爬起,“我这就去让人给你热吃的。”
“不用,”我叫住她,“我师父呢。”
“他走了有一会儿了,”湘竹看向门口,“我去喊他来?”
“不用了,”我取来外衣披上,说道,“你困成这样,回去睡觉吧,我自己去后厨找吃的。”
“好吧,”她揉了揉眼睛,“那我去睡了呀。”
后厨灯火通明,六七个厨娘坐在一排聊天,我走过去后她们打量了我一眼,一个指指身后:“还剩着几个馒头和粥,酱菜都在橱柜里,自己拿吧。”
大厨室的两排各五个灶台,其中四个灶台下面还生着火,我拿了个水桶,舀了半锅滚烫的热水进去。
提着热水去找师父,他的门半掩,我径直推开,他正脱下袜子,抱着脚丫子闻,被我吓了一跳。
我皱了皱眉,目光嫌弃:“香吗?”
他哼了声,脱下另一只脚的靴子和袜子,又闻了闻。
我从屏风后抱出洗脚盆,将桶里的热水倒进去,把水端到他跟前。
他看着我,懒洋洋道:“看你这模样,是真打算走了。”
我在他旁边坐下,点了点头。
“你跟姓杨的那臭小子,你们吵架了?”
“没有。”我闷闷道。
他盯着我的眼睛一顿猛看:“真的?”
“洗你的脚去。”我说道。
“那臭小子今日沉了的一天的脸,时不时进去瞧你醒了没。”
我如若未闻,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
“腰可还疼?”
我点点头。
“真是个怪腰。”
我皱眉,不高兴的看了他一眼,起身朝外走去:“用不着你说,我本来就是怪胎。”
·
在昨晚的小桥边洗手,我摘了片月树叶子,挤出汁液,涂在指上。
洗净后,我在一旁的石头上坐下,望着水面。
本想陪师父坐一坐,聊一聊的,可那些扫兴的话题,真是聊不下去。
今天好像又下雨了,我看到地面很湿,这样初夏雨后的夜晚特别清爽,月皎风徐,一池熠熠。
我抬头望向月亮,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想念望云崖。
不知不觉,离开它已有半年了。
俯身伸手,我轻拨着河水,忽的停下,有所感的扭头往一旁望去。
树影繁密,杨修夷不知何时出现站在树下的,鹅黄色月花从树上落下,缤纷在他肩头,盈满画意诗情。
黑眸静静的看着我,深邃安谧,声音轻的快要被晚风揉碎:“湘竹说你醒了,我到处找你。”
我转回身子,望着粼粼溪水,尽量平静的说道:“我去找师父了。”
他朝我走来,脚步踩着落花嫩叶,脆炼悦耳。
想象中他月下徐步应是极美的画面,玉树琼花,聚尽风华,可是我不敢回头去看。
他在我身旁坐下:“东西收拾好了么。”
我摇头:“没有。”
“左右也没几样东西,可以不用收拾了。”他道。
“嗯。”我点头。
他捡起颗石头轻轻抛进水里,说道:“那个姓原的,你就这么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