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皱眉:“一千三百六十一年,这世间江河行地,云行雨施,四五百年就有一番沧海桑田。这地方虽然阴暗无光,但水清无鱼,其实一点都不适合鬼魄生存。”
“生存?”卫真说道,“这是何意?”
杨修夷说道:“鬼魄生存依赖人心,如果没有人心,他们很快就会被日月灵气和天地万象所湮灭。”
我接道:“而吃食人心,不说一千多年,就是一两百年都会被戾气磨掉心智,失了自我,别说数着卫家男儿的五十一岁生辰来杀你们,就是这仇都记不住了。所以你们的诅咒,早就跟苏智的鬼魄没有关系了,是人祸。”
“是,”卫真点头,“是那个店家。”
“所以,什么禾柒地门阵,什么寻回宝贝,什么七男五女,这也都是在戏弄你们。”我说道。
他一顿:“禾柒地门阵,那些财宝,全都是假的?”
“是。”
他笑了,颇是自嘲,抬手揉了揉自己的额头,说道:“便……任他们戏弄吧,我父亲要我寻宝贝时,我压根不曾考虑。其实能有什么希望,我卫家累世千年所受的苦难已足够多,所以,娶媳妇之类的打算,我早就没有,更不想去害后人。如今要娶黄珞,仅仅是想要查到那个玄衣女人,我想报仇。”
“你娶黄珞,是因为报仇?”我不解,“怎么报?”
“黄珞是我父亲友人之女,我和黄珞的婚事是我父亲定下的,父亲出事那天,黄珞恰来禾柒门拜访。那日整个禾柒门就我和她幸存,所以我回辞城后,去她那询问有关玄衣女人的样貌,她要我娶她,便告诉我。”
“原来是这样。”我说道。
其实先前听说卫家活不过五十一岁时,我便觉得卫家世世代代都很可恶。
若卫家男子都活不过五十一,那岂不是娶谁谁倒霉吗,卫真她娘就是横死惨死的。
不过,如今是黄珞自己提出来要嫁给卫真,还以此作为交换条件,那真怪不到卫真头上。
我垂眸望着渐熄的油灯,手指轻划着铜杯。
苏智姓苏,苏双双姓苏,苏秦面也为苏,所以,来找禾柒门麻烦的,极有可能世世代代都是苏家的人。
却不知道原清拾和她们是什么关系,但看这两个玄衣女人对他的态度,其实颇为恭敬。
思及我的身世,心中变得难受,极其压抑,如今只揭开一角,便如此鲜血淋漓,倘若全部清明,我不确定自己能否承受得住。
杨修夷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的,轻轻握住我的手,他掌心的温度滚烫,我才发现我的手冰冷成这样。
“有我在。”他低声说道。
我没有说话,倾身朝他怀里靠去,自然而然的圈着他的腰,疲累地闭上眼睛。
他在我的额头上很轻很轻的吻了一口:“你先休息。”
便在话音落下时,一阵琴声忽而响起。
“躲了这么久了,你们就不闷么?”店家的声音从殿外传来。
我恼怒,真就阴魂不散了。
“奴家在此给你们抚琴一曲,如何呢?”她淡笑说道。
我起身准备过去,杨修夷拉住我,伸指在他唇瓣前无声比了个“嘘”。
我不明所以,用眼睛问他何意,他还未给我回答,一串琴音轻起,流水绕石般清冽,空灵悠长,在暗殿里飘荡。
非常好听的琴音,音色清脆,音符如水润万物,千丝万缕钻入耳来。
但忽然,琴音变快,银色渐沉,似幽咽鬼泣一般,煞为阴森。
“咳咳!”卫真忽的狂咳,吐出一口鲜血。
我忙伸手去扶他,听到花戏雪呢喃叫道:“什么鬼东西!”
我回过头去,花戏雪从地上撑起,神色痛苦,俊容扭曲成了一团。
“狐狸……”
他一把捂住心口,一口浓血吐出。
“花戏雪!”我惊道。
“还不肯出来吗?”店家含笑说道。
杨修夷也开始咳嗽了,我无措的扶着他,不知如何是好,他冲我摇头,看模样似在努力忍着,咳的很小声,鲜艳的血从他唇边滑落,被他抬手抹去。
我没带手绢,慌张用自己的袖子想去替他擦掉,被他的大掌握住。
“记住我的话,”他很轻地说道,黑眸望入我的眼睛,“等下无论发生什么,你都别怕,我会很快醒来。”
“可是……”
“别怕。”他黑眸坚定。
我眼眶红了,点点头:“好。”
他莞尔,又有鲜血从他唇角溢出,他一直看着我,目光深邃,带着安抚。
我努力忍住颤意,替他抹去鲜血:“我不怕。”
琴音愈发急促,像浓郁的夜色,漫天匝地,无处不在。
杨修夷俊容越渐痛苦,又猛咳了数声,鲜血越流越多。
我用袖子替他擦掉,努力表现的坚强勇敢,忍着不哭。
他往我肩上靠来,终是闭上了眼睛。
琴音许久才停下,室内独剩我一人,寂静的可怕。
良久,脚步声传来。
我抬起头,看着走入进来的数人。
“能藏得这么偏远,也是厉害。”店家说道。
我看着她后面的原清拾,再看向旁边的君琦,目光落回店家脸上。
清清淡淡的面容,眼神冰冷,衣袍上都是血渍,右边的衣摆残缺了一块。
我拿出那块岁山河:“这是你的吗?”
她看了眼:“是。”
我看向原清拾:“禾柒门的事跟你有关吗?”
“没有。”他说道。
“那你是什么人?”
“要找你的人,”他看了被我紧紧搂住的杨修夷一眼,说道,“跟我们走吧。”
我没有动,冷冷的看着他。
他望向君琦:“带她走。”
我手一抬,握着杨修夷的长剑横在我的脖前。
“住手!”他立马斥道。
我笑了:“你果然怕这个。”
“把你手里的剑放下。”他压低声音,咬牙说道。
我没有松手,长剑在我的脖子上划出一道血痕。
对原清拾的感觉已极为错乱,孰真孰假,难以辨别。
在我的梦里,他始终温笑脉脉,风波柔和,我甚至从未怀疑过他说的话,对他是我未婚夫这件事我一直深信不疑,哪怕我好像喜欢不起他,一直都没有爱慕过。
可自从他出现后,我对他没有一丝的好感,相反,我怕他,不受控制的在害怕着。
害怕他和梦里截然不同的眼神,害怕他的触摸,甚至连这个人站在我旁边,哪怕没有眼神交流,哪怕不说话,我都会觉得害怕。
“我叫月牙儿,”我说道,“这名字有何特别,你为什么始终不说,甚至还对我否认,你是怕我想起什么吗?”
“那你想起什么了?”
“只有我姑姑,”我心痛的说道,“你口中的月新涯。”
他勾起一抹淡笑:“那你还认我这个未婚夫吗?”
“你刚才想杀我。”我道。
他带着笑意上前走来:“怎么会,我怎舍得杀你?”
“站住!”我看着他。
“你放下剑。”
“说,”我说道,“为什么不肯说我的名字?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眸色变冷,静静的看着我:“乖,把你的剑放下。”
“说。”我又道。
“我不喜欢被人威胁。”
“对,可我能威胁到你。”
“你把我的耐心用尽了,”他拢眉,“你以为,我就威胁不到你了吗?”
他的目光看向杨修夷:“姚娘。”
店家应声:“尊上?”
“把她怀里那男的杀了。”
我怒道:“你敢!”
“是。”店家应声。
她指尖白光隐现,我握紧手里的剑柄,同时用我的身体挡在杨修夷身前。
“把剑扔了,”原清拾看着我,“我数到三。”
我的手指微微发颤,但很快做好决定,放下会死,不放也会死,既然必死无疑,我宁可死在杨修夷身边。
“一。”原清拾说道。
我深吸一口气。
“二……”
手腕一转,我朝脖子猛的抹去,长剑却“砰”的一声,碎为数截。
脖颈喷出许多血液,但也愈合得极快。
我扑去捡一截断刃,原清拾疾步冲来将我拉走,非常仓促和巨大的力量,惯性使他和我一起摔在了另一边的地上。
他将我压着,揪紧我的衣襟,一改方才平静:“你还能威胁到我吗!”
我看着这张青筋暴起的脸:“放开我!”
“啪!”他一个耳光朝我的脸上打来。
我奋力挣扎,被他压制的死死的。
双手被他控制住,他直接张嘴,一口咬在我的手背上。
鲜血破出,他放在鼻下深嗅,抬眸看来:“果真是你!”
“变态!!”
“君澜说你被拦腰斩断,我一直不信,因为我确定你还活着。现在看来,你真的被她砍成了两半,只是月新涯把你救回来了,重光不息咒,”他垂下头,看着我愈合的伤口,“月新涯真是个可怕的女人,她居然对自己这么狠得下心。”
我停下挣扎:“什么是重光不息咒?”
“上古之巫,你身为月家后人,应该比我清楚,”他松开我的手起身,居高临下的望着我,“我现在就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
我愣愣的抬着眼睛看着他,不安之感令我快不能呼吸。
他看向卫真:“他为什么会疯,你应该知道,因为他全家都被杀了,而你为什么会失忆而疯傻,你猜猜?”
一股寒意陡然袭来,我攥紧手心:“你想说什么。”
他一笑:“那是因为,你全家也被杀光了,不,不止全家,还有你全村,全族,包括原本的乐氏,还有整个上古十巫。”
他说的轻淡,每个字落在我耳中却都如千斤巨石凿下。
长指托起我的下巴:“月牙儿,你猜,我在这场屠杀里扮演了什么角色?”
我被迫抬起头和他直视,他眸中的戏谑嘲讽尽数落于我眼中。
“你这个凶手,”我愣愣道,“你却还要装作我的未婚夫来靠近我,你这个凶手!!”
“你爹爹很疼你,你还记得你爹爹是怎么死的吗?”
浑身止不住的颤抖,我的眼泪直直滚落。
他擦掉我的眼泪:“你什么时候会哭的?”
我瞪着他,没有说话。
“你父母为月氏族长,你幼时受着万千宠爱,所有人都捧着你,把你养的娇蛮又爱哭。那年放火烧了你们村子后,我们把你带走,你一直哭一直闹,卿湖和却璩让常玉割掉你的舌头,是我把你救下来的,知道为什么吗?”
“我不想知道。”我说道。
“因为,你是我的人,”他仍是说了下去,“要伤你也是由我来,用不着他们多事。”
我甩开他捏着我的脸的手:“别恶心我!”
他一把揪住我的头发,将我的脸扬的更高。
“我喜欢看女人哭,但不喜欢看女人为了我之外的事情哭,所以我不给你哭了,只有等哪天你为我动情为我伤心时再允许你哭,”他冷笑,“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哭的,为了哪个情郎?是这姓杨的吗?”
“你真恶心,”我说道,“让人想吐!”
他笑了笑,另一只手的手背忽的一扬,将我打摔在地。
“你还要嘴硬,”他踩在我背上,“你越是这样,我就越高兴,月家大可不必走到如今这一步,都是因为你!当初我去月家提亲之时,但凡你父母愿意,但凡你自己点头,月家就能被保住!真正毁掉你们月家的,是你!”
“不是我!”我怒吼,“是你们!你们才是凶手!”
“你母亲被误杀,心脏活生生挖出来时,都还在跳着!”
我的眼泪疯狂滚落下来:“你住口!”
“你父亲死的更惨,他直接变成了一滩血水!死如凌迟!”
“你住口!!!”我回身去抓他的腿,用力撑地爬起,双目赤血的扑上去,“我杀了你!我要杀了你!畜生!!”
他一脚踹在我肚子上,极大的力道,将我踹飞在地。
“把她带走!”他看向君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