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背着他们端坐着,抬眉望着远方,饶是如此处境,仍清定如高山远云。
“要不要现在就救下他?”我说道。
回头发现,杨修夷已靠在树荫下了,他闭着眼睛,以臂为枕,淡淡说道:“不必理会。”
“为什么?”我问。
他一笑:“确定他没有在第一时间被这些土匪杀死,我们便可以放心了,这些土匪暂时不会对他下杀手,而他若想逃,应该能逃。”
“他貌似不会功夫,”我说道,“你这么确定他能逃得掉吗?”
“九岁时,我母亲太想我,将我要回家半年,父亲便把我送入点将堂修文习武。一日课上,忽然闯入三百名盗匪,我们被尽数捉走,关入一处暗室,当时独孤是最先从三百名盗匪眼皮底下逃出来的,那时他不过十三岁。”
我诧异:“这么厉害……”
“嗯,”杨修夷睁开眼睛,淡笑说道,“他虽不会功夫,但自解绳索和脱身能力远胜于常人。他若真要跑,他会为自己创造条件的,他现在不走,可能是想摸清陷活岭的地形,所以我们还是别乱了他的计划。”
“他也会自解绳索呀。”我朝独孤涛看去。
“别看他现在一副沉稳模样,幼时最爱上树掏鸟窝的便是他,他父亲脾气不好,每次他一惹事便会打他,他三天两头被关禁闭,早练了一手绝活。”
“但他为什么不会功夫呢?”我好奇,“不是说,点将堂是修文习武的吗?”
杨修夷朝独孤涛看去,说道:“他父亲为自保,所以不准,他父亲是个威风凛凛的大将军,但膝下三子二女,无一是习武的。”
我似懂非懂,兴趣不浓,转身在杨修夷身旁趴下,靠着他说道:“那你呢,你们被三百名盗匪捉走,你为什么不是第一个跑出来的,你好歹是师公的高徒,这样多丢人呀。”
他低低一笑,侧过身搂着我,说道:“点将堂是什么地方,怎会被人轻易闯入。别说点将堂本就防护森严,就是那群王孙子弟每日跟去的随从和暗人,加起来就有上千,这区区三百个盗匪凭空冒出,不觉得太假吗,也就骗骗那些小屁孩。”
我噗嗤笑了:“你当时才九岁呢,你就不是小屁孩了?”
他轻捏我的脸:“说谁小屁孩?”
我拉下他的手:“那你也不能不逃呀,你不会是最后一个出来的吧?”
“对啊,”他的黑眸盈满笑意,“我难得下山偷得清闲,成日都在抓紧时间看杂文小说,那些天看得发困,终于有人打扰课堂,我自是趁机好好睡了半日。”
我哈哈大笑:“师公知道还不骂死你了。”
不过他提到困字,我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说道:“昨晚跟了一夜,要不你先睡,我在这里看着点。”
“你若是也想睡,你便靠着我。”他望着我说道,黑眸极深。
我点点头,又过去亲了亲他。
我们所藏身的这片土坡,在宋十八他们的山道后,周围天地开阔,一片长草丰茂。
杨修夷入睡很快,我轻手轻脚爬起,往山道那边摸去。
宋十八不知何时过来的,现在正站在独孤涛跟前,双手抄胸,饶有兴致的看着独孤涛。
独孤涛没有理她,目光望着四野。
我托起腮帮子,等着宋十八开口。
盯了好半日,她才终于出声。
“这一路下来都不吭一声,你就不怕憋着难受?”
“行,”宋十八一笑,在他跟前蹲下,说道,“我宋十八活了十八岁,你是第一个能将我抓进大牢里的人,不错,算是我的对手。”
“老大,她不理你!”旁边一个小土匪叫道。
声音听着耳熟,我朝他看去,才发现是那天和傅绍恩打成一团的胖小伙。
坐了几日牢,居然更胖了。
“喂,独孤涛,”宋十八说道,“你是不是被老子吓得不敢说话了?”
独孤涛仍看着远处,眸中平平静静,毫无波澜。
宋十八俯下身子,右前臂支在他肩上,手指把玩着他胸前的一绺软发:“堂堂益州刺史落得这般境地,真是凄凉呀,你被山贼掳走的消息应该很快就会传出去了,不知会引起多大轰动呢?”
“你哑巴了啊!”胖小伙叫道。
“你说我怎么戏弄你好呢,”宋十八说道,“把你脱光了在陷活岭二十三峰各大帮派里转上几圈,让人对着你吐口水和浓痰,如何?”
就像是对着一块木头,独孤涛依然没反应。
“老大,砍了他!”胖小伙嚷道。
我忽然觉得独孤涛与我有点像,又很不像。
若我是现在的他,我也不想说话的,但我是因为害怕和绝望,还有生厌。
而他,气定神闲的模样,完全就不把宋十八放在眼里。
“独孤涛!”宋十八似乎装不下去了,暴怒说道,“不说话是嫌活的太长,还是嫌你的舌头是个累赘?”
“独孤涛!老子让你说话!”
“……”
“再不说话,信不信老子割了你的舌头!”
“……”
“独孤涛!”
“……”
“蹭”的一声清脆鸣响,宋十八抽出一把长剑,指着独孤涛:“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杀了你!”
我皱眉,但不觉得担心,心里笃定宋十八一定不会杀了他。
那胖小伙这时却忽然上前,扬起一脚便踹在独孤涛背上。
看得出力道很重,独孤涛却依然纹丝不动,坐如钟鼎。
“我家老大在跟你说话!”胖小伙叫道。
话音未落,便听宋十八更大声的怒道:“你干嘛踹他!”
“他,他怎么就不能踹了?”胖小伙有些懵逼的反问。
“他,”宋十八指着独孤涛,严肃道,“他是老子的,只准老子打他。”
“这不成,”胖小伙有些恼,“老大,他可把我害惨了!你不知道我前段时间在牢里过的多惨!”
“惨?”宋十八拿剑身拍他的肚腩和后背,“都肥的可以当猪宰了,还惨,老子以为你出来得瘦个三四圈,没想还给我胖了一大坨!给老子绕山坡跑圈去!”
“现,现在?”
“快滚!”宋十八踹他。
胖小伙扁嘴,很是委屈,但也很听话,转身离开了。
宋十八收回目光,看向独孤涛。
独孤涛没再看远处,抬眸和她对上视线。
一个凶狠。
一个幽静。
良久,宋十八眉梢一挑:“独孤涛,不出半个月,我定让你哭着跪在我跟前!”
我以为独孤涛会继续装聋作哑,却未想,他倏然一笑:“你为何认为你还有半个月可活?”
“哦?”宋十八蹲回下来,看着独孤涛,“那我们就赌一赌?”
“你想怎么赌?”
“若半个月,你没有哭着跪在我跟前,我自断右臂。若我半个月后还活着,你又当如何?”
“左臂,”独孤涛说道,“右臂我要写字。”
“成交!”宋十八也一笑,意气风发,“你输定了!”
休息半日,他们起身继续赶路。
我们没有跟的太紧,待他们走光后才慢悠悠跟上。
宋十八他们走的不是官道,一路几乎没有人烟,只有野径云翻和山峦叠翠。
但也因为如此,所行之路长且陡峭,竟然走了数日。
相比于之前扮作老头子跑出来,独自赶路,心绪沉重,如今这一趟走来,说不出的轻松与惬意。
那时腿走酸了要休息,现在是被背闲了,需要走路来活动活动筋骨。
杨修夷说他喜欢背我,喜欢被我搂着和贴着,我总觉得,杨修夷现在说的话,每一个字都比桂花糖来的还要甜。
我们不近不远的跟在后面,几日下来,饿了有野味,馋了有糖果。
杨修夷烤野兔子的本领实乃一绝,我一顿能吃掉整整一只,还有烤鱼和野山鸡,以及他去摘来的新鲜水果。
等他们休息时,我们才会去他们附近藏身。
宋十八成天都会找独孤涛骂骂咧咧。
有时闲着没事,我会强拉着要和杨修夷打赌,赌独孤涛今天会不会理她,赌宋十八什么时候来给他送吃的,赌宋十八会不会打他。
越到后面,宋十八脾气越好,许是已被独孤涛这千年不变的古井脸打败。
独孤涛的双手几日前就被解开了,行动也自由不少,他们停下休息时,他常常独自坐在一边,或眺望远山,或静静沉思。
通常这种情况下,宋十八没多久就会出现,插科打诨,嬉笑怒骂,虽然常常是对牛弹琴,鸡同鸭讲。
五日后,我们跟在他们后边,终于抵达陷活岭。
与我想象中的贼窝盗窟相去甚远,极广袤的山群,峰岭绵延起伏着,绿树浓荫掩映,莺飞草长。
一条宽阔大河自高山而下,滔滔奔流,沿岸石子映着水色艳阳,光华夺目。
跨过溪流往上,我终于明白他们所说的地势复杂了。
我寻石头,想摆石阵去找独孤涛,杨修夷拉住我,说不必。
他在附近寻了圈,找到了独孤涛留下的一叶暗记。
“这是留给我们的吗?”我问道。
“是留给他自己的,”杨修夷将暗记放回去,说道,“他应该准备要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