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行程很简单,我们在一家茶楼门前蹲点等他,待他出来后,绕过熙攘大街,穿过酒巷弄堂,途中替一个老人扛米袋,帮两个挑夫卸货物,路边小女孩抹着鼻涕眼泪哭花了脸,他还自掏腰包买了两串糖葫芦和一包米花糕去哄她。
怎么看都像是一个好人。
一路跟到道场,他在春杏戏台下找了个位置,点了茶水和花生。
我和杨修夷坐了下来。
我在纸上将这段路程记完,咬着笔杆子说道:“赵仙仙会不会疑心太重,目前看来,似乎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
“只是目前,”杨修夷说道,“且看。”
“嗯。”我点点头。
这时伙计过来,问我们要点什么。
我随口说了个花茶,加一份马蹄糕。
他却没有马上离开,而是留在这里和我们推销起他们店的特色。
刚才便未曾这样对待过蒋青禾,想想可能是因为蒋青禾是这里的常客,而看我们两个人面生。
伙计谈话的对象基本是杨修夷,毕竟杨修夷这一身模样打扮,的确非富即贵。
在遭遇杨修夷几次心不在焉后,伙计仍不死心,又着重为我们介绍了一番这段时间登台的戏班子。
杨修夷忽然出声,说道:“你刚才说是什么戏班子,叫什么?”
“回客官的,叫白虹戏班,”伙计见杨修夷有兴趣,兴冲冲道,“可老牌的戏台班子了,喜欢来我们这听曲的,无人不夸无人不赞。不过唱的场数委实不多,每年就摆个三四次,每次只唱个七八场,客官今日运气好,一来便撞见他们了,这是前日才开始唱的呢,今天刚好第五场!”
“白虹戏班?”杨修夷说道。
“对,就叫这个!”
“他们的当家花旦是?”
“翠娘,祝翠娘!”伙计笑道。
杨修夷点头,黑眸朝我望来,说道:“初九,白虹戏班。”
我刚才听到这四个字的时候,便觉得耳熟,现在提到祝翠娘,那股熟悉之感越来越明显。
有什么东西像是要从喉咙里说出,但是又说不出来,委实难受。
“宣城,落雨街口。”杨修夷低声说道。
我顿然一愣:“是它!”
若只是白虹戏班,可能是同名,但不可能连当家花旦的名字都一样。
“客官认识呀?”伙计笑道,“不奇怪不奇怪,翠娘和白虹戏班可红,客官再等上片刻,翠娘就要登台了,配上一盘我们的特制爆炒辣牛肉,加一壶本店气血双补八宝花茶,那滋味,啧啧,客官要不要来一份?”
“来一份吧。”杨修夷终于松口。
“好的嘞!”伙计说道。
蒋青禾一直坐在那边,没有要走,看模样,可能也在等这个祝翠娘。
我们事先要的马蹄糕先送来,牛肉和花茶还没到,伙计要我们再等等。
他离开不多时,场内忽然热闹了起来,在欢呼叫好声和掌声里,一个女子缓缓上台,体态丰盈,曼妙婀娜,眉目含着笑,婷婷福了一礼。
从在场观众们的话语中可以得知,她便是祝翠娘。
她身上穿着凤螺彩绣牡丹云锦戏服,身上满是朱玉翡翠,看这容妆打扮,演得似是话本里被容夫人逼死的才欣皇后。
福礼后,她水袖披帛一甩,连卷两朵云花,脚步陡转间,衣袂翻飞如浪,纤腰招展似柳。
以一个绝妙站姿立罢,她一手背后,一手虚握拳头置于胸前,随着声乐奏起,她开喉放声,语声凄惋,如圆珠碎玉,杜鹃泣血。
这场戏,我曾看过无数场,它太过经典,被广为流传,眼前女子唱的极好,音色太过好听,满场绕梁。
我目光几次看向蒋青禾,他同在场其他观众那样,相当捧场,掌声欢呼不停。
演容夫人的那位青衣并不出彩,但因这才欣皇后演得太凄太惨,太绝太美,以至于入戏十分的观众都对那容夫人痛声恶骂。
一场戏作罢,全场沸腾。
相比他们,我和杨修夷坐在这里像两个另类。
我附和着拍着手,说道:“伙计刚才说的是每年都来这里唱戏,也就是说他们很早就在这了,这不是偶然。”
“有件事情我一直觉得蹊跷,”杨修夷在旁自若点着茶盏,声音压得很低,“宣城血猴出事时,八方城门毫无异样,那数百只妖猴似乎早早就在落雨街口附近。能将这么多血猴运入城中,如何才能藏好?”
我眉心微皱,恍惚想起一个画面。
“难道,”我说道,“是随戏班入城?”
“我当时所想,还有走镖的镖局,事后查过,那一阵子或许只有白虹戏班。”
我垂下头,看着身前牛肉,低低说道:“穆向才和镯雀成亲那日,我先行离开了,当时经过落雨街口看到许多马车,当时并未多想。”
“你见到了?”
“嗯……”我点头。
心里忽然有些堵,我难过道:“如果我那时能多留点心眼便好了,也许之后不会出那么大的事。”
“这不怪你,”他握住我的手,掌心温热宽厚,“街上有往来车队再正常不过,谁会没事一个个去留意,那样活着多累。”
我轻叹,收回目光望回台上。
已经第二场了,为秀才寻珠,亦是我最爱看的戏剧之一。
那秀才在剧本里正直善良,又可爱又调皮,从头到尾都能逗乐人。
但眼下我没有太多心思去看,这个白虹戏班令我越发不安。
以及……那个血猴。
“杨修夷,你说他们让血猴进城,是为什么?”我问道。
“你觉得呢,而且还是宣城最热闹繁华的街区。”他说道。
我拢眉,望向戏场里被台上“秀才”逗乐的前俯后仰的观众们。
这一点,夏月楼也曾对我说过,她说血猴的主人将它们聚拢在一起,绝对不是养着玩的。
“难道,就是为了对付宣城那些百姓?”我说道。
“也有可能……是来找人。”
我心下一紧,看着他的眼眸:“会是谁?”
“只是我的猜测。”他说道。
场内这时又一阵哄堂大笑。
我伸手指着自己,眼神无声询问。
“知道你在宣城开店的,只有原清拾,”杨修夷说道,“你来宣城后,是不是几乎梦不到他了?”
“嗯……”
“连左邻右舍都不知道你开的是巫店,”他又道,“所以,原清拾必然不知道如何寻你。”
我想起曾在翠叠烟柳撞见过的场景,说道:“如此说来,那些血猴真的可能是来找我的……”
“只是我的猜测,”他的大掌将我的手抱紧,低低道,“毕竟血猴对血极为敏感,你的血又异于常人,若你不慎受伤,方圆三里内,它们都能嗅到。”
“结果那日,恰好真的让我撞上了。”
“即便不是那日,也会有下一次,”他声音变柔,“明防且难,更不说毫无防备的暗箭。”
我望向戏台:“那这个白虹戏班……”
“交给我,我会查清楚的。”
我抿唇,点了点头。
前后一共唱了四场戏,蒋青禾一直在这坐着,看得出很爱看戏。
等结束散场后,他才起身离开。
我和杨修夷不近不远的跟着,未见他有什么不对劲的,直到他进去一家赌坊。
赌坊规模很大,生意极其兴隆,我一身道袍,不好进去,让杨修夷帮忙进去看着。
杨修夷无奈捏了下我的脸:“我才是你开张以来最大的顾客,你还叫我做事。”
话虽这样说,不待我说话,他仍是转过了身去,离开前又回头:“别乱跑,等我。”
“嗯。”我点头。
如此一等,过去了半个多时辰,蒋青禾才从里面出来。
“他嗜赌,”杨修夷说道,“欠了几百两银子,今日又新赔二十两,新赊账三十两。”
“这么多!”
“赌坊的人对他有些不太客气了,蒋青禾心里应该很急。”
我回想今日去往的蒋家大宅,所见门庭富贵,颇为气派,之前听说他家至少有十个铺子,在郊外也有两处庄子和不少亩田地,所以,现在蒋青禾这么狼狈,原因只有一个了,家里钱财都是赵仙仙在掌管。
我点点头,边走边垂头将这些记上。
我的顾客是赵仙仙,我只对赵仙仙负责,这些必然是要让赵仙仙知道的。
跟着蒋青禾回去,我们没有马上去找赵仙仙,而是在附近寻了个茶馆,待酉时三刻时再去找她。
赵仙仙原本说是要跟踪三天,不知道今天这些递上去会不会让她满意,又或许,蒋青禾身上还有其他“惊喜”在。
我将手里头的东西整理完善,看向杨修夷,叹息说道:“老实说,我觉得贪赌比好色还要可怕。”
他一笑,饶有兴致道:“为何忽然这么说?”
“随口一说的,”我看向一旁茶盏,“庆幸我认识的人里面没有贪赌,也没有好色的,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本想说也没有人酗酒,”我皱眉,“我师父喜欢喝酒,之前他都能控制好,怎么在辞城那几个晚上,会喝的烂醉如泥呢。”
脑中想起流云同大香酒楼有关,我不由自主又想到风华道人。
“唉,”我叹道,“这些时日我一直在想,我们在这崇正郡,外面的人会如何担心。我师父,丰叔,还有师尊和师公他们,会不会以为我们已经……”
“不会的。”杨修夷说道。
“也不知道那天强破太乙极阵的人是谁,”我闷闷道,“会是师公吗?他赶得过来吗?那太乙极阵是一个人破的,还是合好几个人破的呢?”
他长指将我的碎发别往耳后,说道:“先不想这些,还有一个半月,出去后一切明了。”
我点点头,的确是这样,多想无益。
看回桌上纸张,心情稍稍变好,这笔单子给我的价格是五两,看上去不多,但已是我这些天以来的所有单子里,价格最高的一个了。
加之宋十八今天去忙的那几个单子,我们今天的收入会很可观。
之前我们还商量过,说想要给乔雁买几件小礼物,崇正郡没有夜市,此地官府不给开,所以只能等明天或者后天去街上看看了。
外边日色渐沉,夕阳染的天边一片乌金,跟赵仙仙越好的时间到了,我让杨修夷在这等我,我单独进去找她。
她对蒋青禾赌钱的事情非常生气,但是对我给出的结果大体满意,除了佣金之外,额外给了我三两银子,并希望我再跟踪五天。
时间有些太长,且跟踪人着实很累,我没有直接接下,想回去跟宋十八好好商量一番。
赵仙仙没生气,点头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