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了一个梦,一个我不止做过一次的梦。
白芒铺成天地,倒灌的江水从天而来,大地被撕裂,万钧之力将我压入地底,而后被幽深的水顷刻淹没,待我拼命挣开一切,从水底破出,入目是满地的血肉尸骸和森然白骨。
我清晰的知道这是一个梦,却不知道怎么醒来。
从水里爬出,对岸有抹背影,清瘦窈窕,在猩红湖风中遗世独立。
我缓步走去,有些害怕。
她静静的坐在雪白的玉台上,手边放着许多书,听到我的动静,她回过头来,年轻眉眼太过熟悉,出尘若仙,绝代之美。
“牙儿。”她看着我,微微笑起。
我没有说话,她抬头望向宽广山壁,笑道:“这里是初杏山涧,牙儿害怕吗?”
说着,她伸手牵住我,将我拥在怀里。
我靠着她,说不出来的温暖和踏实。
“我好害怕,”她低声说道,“可是娘亲还不能出去。”
“为什么?”
“因为你还太小,还在我的肚子里,我要将你生下来,抱着你一并出去。”
“只有我出生,娘亲才可以出去吗?”
“是啊,”她抬起眸子,绝美的眉眼浮上几许悲凉,望着尸骨累累的洞壁,“若强行出去,我们族人的身体会溃烂,被万虫破体而出,从里面开始吃光,极其惨烈。”
“为什么这么残忍呢。”
“这是……先祖的阵法。”
我瞪大眼睛:“先祖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们?”
她将我的鬓发别到而后,眸光温柔:“牙儿,我们是初杏山涧最古老纯净的灵,先祖踏遍河川万土才将鸩骨修罗场选在这,自有先祖的道理。”
“我们是灵?”
“是。”她莞尔。
“那,我们死后会烟消云散吗?”
“当然,所以,你要好好活着,好好珍惜,也要感谢先祖,我们能生而为人,这一世来之不易。”
“来之不易?”
“嗯,来之不易。”
“来之不易……”我轻轻说着,睁开了眼睛。
身下是一张木板床,简单朴实的木房有着清雅皂香,一床一桌四凳。
我撑起身子,屋外雷声轰鸣,大雨磅礴。
我从床上下来,小心踩在地上,脚步仍有些踉跄,脚踏实地的感觉那么不真实,但我能真真切切的感觉得到,自己是活着的。
轻轻推开小木窗,是个宽敞的小庭院,雨水已积了满满一地,快没了台阶,天色昏沉无光,院子里的蔷薇和玉兰被大片淹死。
我皱眉回顾方才熟悉的梦境,却越渐朦胧和模糊,最后连人音都难以记起,彻底忘净。
风吹来好冷,我合上门,转身回去床边。
不知过去多久,门被“吱呀”一声推开,我微微吓到,抬眸望去。
一个朴素高大的中年妇人在门槛上跺着鞋底的泥巴,烦躁的嘟囔:“这鬼天气,两个多月不给下雨,一来就是七八天,要是再下下去,关东那边又得被淹了。”
说着抬头,目光落在我身上,一喜:“姑娘,你醒了啊。”
我往墙壁方向靠了靠。
她笑道:“别怕,是我家小姐在大陈村外的村道上捡了你,你就叫我齐大娘吧,过来,把这姜汤喝了。”
说这些话时,她边走到桌边,将手里的汤碗放下。
袅袅热气从碗里汤汁中升起,一丝辛辣和甜香钻入鼻子,我饥饿的肚子更加饥饿,脚步却仍往后贴着,不敢过去。
她过来拉我:“怕大娘是坏人吗?就你这眉毛都掉没了的丫头,卖到勾栏院里给人家当丫鬟人家还不要呢,怕什么!”
气力不如她,她一使劲就把我摁在凳上,笑起来特别爽气:“来,喝了吧,对了,你还没告诉大娘,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想了想,摇头。
她一愣:“你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了?”
喉咙很干涩,我轻声道:“现在不记得,但是很快就能想起来的。”
“那你多大了?”
我摇头。
“打哪来的?”
“我……记不起了。”
她停顿了下来,目光打量我,半响,舀了一勺汤水喂到我嘴边,笑着说道:“罢了罢了,想不起来就先不勉强了,把这个喝了吧。”
我看了一眼勺子,仍是摇头:“我不能喝。”
“为什么不能喝?”
“有人跟我说过不能要别人的东西,我喝了,我会还不起。”
她哈哈大笑:“倒是个懂事的姑娘,这又不要你还,就一碗不值钱的姜汤嘛。”
我抿着嘴巴,想了想,轻声问道:“齐大娘,这里是哪?”
“是曹府,”她笑道,“是我家小姐救你回来的,你的身体真是少见,都昏迷四五天了,要不是还有呼吸和脉搏,真要以为你死了呢,那走方的郎中都说没见过你这么古怪的身子,可比死人还冰。”
我垂下头看着自己的指甲,苍白柔软,有几个已经剥落,新生的软壳像透明的蝉翼,看上去特别丑,让人觉得头皮发麻。
“不怕,会长出来的,”她说道,“我以前干活,不小心把自己的脚板砸了,大拇指的指甲整个掉了出来,最后还不是慢慢长好啦。”
我点点头,目光仍看着指甲。
脑中,耳边,心里,似乎有一个遥远的声音在同我说话。
他在说什么?
说的是什么呢?
我很难去听清楚。
“小姑娘?”旁边的大娘推我。
“是头发。”我说道,似乎终于想起来了。
“什么?”
“他说幸好我的头发不会痊愈,不然就会变得很麻烦,还有我的指甲,也幸好不会一直长。”
“啊?什么?”
……
“可是师父,书上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让随便剪头发。”
“那些愚昧的书,你读它们干什么,以后就读巫书,要么读榫卯工学之类的匠书,你要记着,没有什么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说法,你就是你,跟你爹娘没关系,知道不?”
“好像有点听明白了。”
“这才乖。”
……
“阳儿,阳儿?”齐大娘在我面前挥手。
我回神,不解的看她:“阳儿?”
“我说叫你阳儿,怎么样?”齐大娘说道,“一来保你身体温暖,二来也让这雨天快些过去,嗯?好不好呢?”
“阳儿……”我低低念着,点了点头,“好。”
“那就叫你阳儿了。”齐大娘笑着,又舀起一勺姜汤喂入我嘴里。
温烫姜汁灌入冰冷的身子,像温泉淌过心口,熟悉的暖意让我的眼眶莫名湿润,我伸手接过她手里的碗:“大娘,我自己喝。”
她双臂叠在桌上,笑眯眯的望着我:“那还记得你的家人吗?他们住在哪?”
我回想了下,摇摇头,一无所知。
她叹了声,说道:“那这些日子就先在这住着吧,跟大娘一块儿生活,我们小姐人很好,最喜助人,咱就慢慢想,不急,啊。”
“谢谢大娘。”我感激的说道。
·
雨水一直下,连续几日都没有歇过,我就在这里住了下来,每日能见到的人只有齐大娘和秋草。
秋草是齐大娘的侄女,二十来岁,手劲很大,干活很勤,很喜欢和我坐在一起,却常问些让我疑惑发懵的问题。
当我苦思后回答她,她会捧着肚子哈哈大笑,有次被齐大娘路过遇见,齐大娘怒斥她:“又在作弄阳儿了,仔细这雷公劈了你。”
秋草笑吟吟的擦着眼泪:“哪有诅咒自己亲侄女的,只是这傻子太好玩了,哈哈哈!”
那时还不能理解傻子是什么,但即便知道她在嘲笑我,我也无法做到彻底不理她。
我一直在等天晴,打算离开这里,齐大娘问我要去哪儿,我想了很久也没想出来,只知道要离开。
秋草笑我,说就我如今这样的脑子,我去到哪儿都要被骗,干脆就别走了,留在这里给她们打下手。
我摇头拒绝,我觉得自己一定要走,虽然说不出为什么,可觉得有一件很紧要的事情在等我,比我的生命都重要,可惜这雨却一直不停。
接下去几日,齐大娘和秋草每日撑着伞将雨水一桶一桶的往门外泼,我因怕水怕冷,从不敢出去。时间一久,我看得出齐大娘待我再好也有一些不满。
我想在其他事情上好好表现,可是任何跟水有关的活儿,比如洗菜洗碗洗衣服,我都做不了,就连洗脸漱牙的水都在她们为大小姐烧水的时候,小声开口问她们讨要过来的。她们明面上没有说我的不是,但眼神已经让我抬起不起头了。
我的记忆开始慢慢汇积,虽不能想起很多事,但一些简单的人情世故我渐渐明了。
秋草再问我为什么猫和狗生出来的孩子叫猪,我不再问她为什么,也不再苦思答案,被她不满的指着我的鼻子骂我有出息了,我也不予理会。
更多的时间,我时常在想自己是谁,她们捡我回来时穿得那套素布葛衣我忘记是谁给我的了,但她们说又破又旧,一看便不是什么大家门户出来的女儿。
以及我的容貌,我照了眼镜子便再不愿看,整个人瘦骨如柴,像具骨架,脸色苍白无血,眉毛几乎脱光,头发也很少。用秋草的话说,我像只拖了毛的癞痢狗。
无论如何,我这样的模样和气质,身世无外乎就是家世贫寒的孤女,有可能是与家人赶路时遇上了强盗劫匪,也有可能是天岁山上的妖魔鬼怪让我遭了难。
想清这些后,我越来越明白为什么齐大娘开始讨厌我了,我不是大富大贵的命,却生得一副体弱多娇的身子,这样的人若是让我遇上我也会讨厌。而且我做什么都笨,女工刺绣,炒饭切菜,除了烧开水和端热汤外,我几乎帮不上什么忙,而因身体虚弱,我连扫地都是有气无力。
磅礴的雨势如股如潮,这天晚上我同往常一样只喝半碗稀粥,放下碗后同她们说了声吃饱了,想要离开时,齐大娘的筷子在桌上重重敲了好几下:“回来。”
我拘谨的看着她,心里惶恐不安。
“再多吃点,这么点不够,吃饱了明天和我们一起扫水去,总不能一直吃喝供着,不干实事吧?”
我轻摸着肚子:“我吃饱了。”
“这么点哪能吃饱?我们是干粗活的,不是什么娇滴滴的千金小姐,你不把自己吃壮实点哪有力气?”
“她哪能壮实,”秋草嚼着空心菜,凉凉道,“她那身段比我们大小姐都纤瘦,这么弱不禁风,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们给了她亏吃呢,白长这么高的个。”
齐大娘横了秋草一眼,秋草撅起嘴巴:“怎么了嘛,我说错了啊,为什么不让我说?还给她取名什么阳儿,你就没发现自她一来,这雨就没停过嘛,就是个祸害人间的灾星,还阳儿呢!我还雨儿,月儿呢!”
她垂着头,但在听到“月儿”时,我倏然愣住,而后抬眸朝她看去。
“这样看我干什么?”她不高兴的瞪我,“还说不得了?说你几句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