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渐渐西下,倦鸟扑着翅膀回巢,怕夜间下雨,清容陪我找了一个洞穴,待到天色彻底变暗,我下山朝村子走去。
山郊料峭如秃,飘满了白色冥纸,视线尽头是白日里的月树小村,借着轻薄夜色,看到沿路好些香烛,旁边摆满了酒肉糕点和梳篦彝杯。
清容说她家在村南那条青石板街上,她爹生前是个石匠,门口有两尊小石雕。
街道很深很静,两旁民宅整齐坐落,民宅前皆铺着细碎石头,似乎是叫子魁石,上面一层绿色汁液,是驱邪辟鬼的苍羽草。巷风吹来,一些民宅屋檐下挂着的铃铛清脆作响,落在地上的影子斑驳枯离。
我找到清容说的屋宅,抬手叩响木门,没有上闩,吱呀一声就被我缓缓推开。
我略略讶异,微偏着头,里边黑乎乎的,我问道:“郭大娘,在吗?”
屋内檀香特别浓,我在门口站了一会,终于有细微动静传来:“什么人?”
幽暗烛光亮起,一位身形健壮,面容苍白的妇人缓步走来,依稀有着清容的眉眼,只是岁月烙在她身上的痕迹着实太重,光线从下往上,将那些皱纹沟壑映的更加狰狞。
我扶住门框,道:“郭大娘,村东一位姓吴的大叔托我来找你。”
她一顿,戒备神情微缓,望向我的鞋子,再打量我的衣着,半响,低声道:“原来是个小叫花子,难怪。”
我本有两双鞋子,是齐大娘缝的,那夜被烈焰冲出溶洞时鞋子丢了一只。后来黄老头把我卖进村子里,燕儿姐又做了一双给我,不过离开浩尚后,多日赶路,鞋底磨破不说,鞋上的线头也松了。
我微微缩脚,摇头,淡淡道:“不是,我只是赶路。”
“他让我去哪儿?”
“东山头坡下。”
她有些凶的眸子盯着我的脸:“你没有骗我吧?”
我望着她的眼睛:“没有。”
她将烛台递来:“你要是没地方去就呆在这吧。”
我完全没料到还能住在这,喜道:“真的?”
她朝外走去,头也不回:“二楼有间侧卧,去吧。”
“那,如果我冷的话,能不能用下你的被褥?”
“在柜子里,自己拿。”
赶了这么久的路,土石为枕,霜露为伴,忽然有一方温暖床铺,我别提多开心了。
月光从窗外投进,木板床上仅铺着一层竹簟,我从柜子里抱出一床被子,整理好床铺后打算去烧些水擦身子,几日的风餐露宿,着实害怕弄脏了人家的床。
但在将缸里的水舀入大锅时,我停了下来,这才发现自己有些傻。
我刚才一脸淡定的说着谎话,如果郭大娘知道了等在那的人是清容,母女和好了还好说,若是没有和好,她回来一定会赶我走的。
想着,我回房拿东西,决定先去门外等着。
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这时听到一些动静,我寻了番,抬起头,吱呀声响是从屋顶上传来的。
极淡的霜色一片一片在地上铺开,六个贼溜溜的脑袋挤在瓦洞横梁上朝屋内张望着。
看清他们的面貌后,我惊讶的从藏身的角落过去:“怎么是你们?”
他们看到我也是一愣:“阳儿?!”
“你们怎么在这?”
他们对望了眼,齐声道:“我们来捉鬼啊。”
我愣了:“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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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就不大的房间因多了六人而更显拥挤,我捏着包袱盘腿坐在床上,萧睿抄着胸靠在衣柜上,皱着眉头瞪着我:“我是说你傻好还是说你胆子大好?你笨不笨啊,就这么被人利用了!”
“大哥行啦!”胡天明叫道,“阳儿本来就是个傻子,是人是鬼她哪分得清啊。”
方笑豪续道:“而且今日中元,屋里的香烛葬设和桑木柳枝,阳儿也不会放在心上。”
我拢眉,说道:“郭大娘真的是鬼吗?”
“已经死了七天啦!”周薪啃着酸枣,“听说是病死的,三天前才被人发现,天气热的都是味。”
我跳下床:“我去找她。”
“你去干什么!”萧睿拦住我,“你跟周薪去客栈,我们去就行,你以后别犯傻了!”
“郭大娘拿得起烛台,她是有形体的,这说明她现在不仅是只鬼,更是个鬼魄,”我朝门外走去,“清容会有危险的,此事算因我疏忽而起,我得去救她。”
“阳儿!”萧睿在身后叫道,又道,“算了算了,一起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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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风打得生疼,山坡干燥松软,虫鸣鸟叫响在葱翠树木里,天色顷如墨汁。
萧睿他们不让我去东山头,非要带我来这离得更远的村郊坟山。
遍山坟冢立在树影婆娑中,冥纸被夜风吹的铺天盖地,林中木叶瑟瑟,周薪和胡天明的随从阿福挤成一团,跟在我身后。
沿着新翻的泥路,他们很快找到郭大娘的坟。
夫妻合葬,夫先亡,妻新葬,坟墓半新半旧,且没有子女送终,按照此地习俗,坟前只能摆两盏竹樽清酒,不能挂上子孙铃。
方笑豪伸手在碑上轻抹,手指摩挲了下,说道:“跟邻人说的一样。”
碑上两个人名,刘公聪业,砂色都快掉了,而一旁的配郭氏香芹,色泽却很鲜艳。
看得出丧葬办的仓促简陋,草草了事,连顺手将她丈夫的墓碑描色一下都懒。
他们将竹樽拿到一边,捡了几块石头开始刨土,我皱眉:“你们这是……”
方笑豪抬头:“挖坟,抽骨,她是只鬼魄,不能留在人间。”
他的随从方度很轻很轻的说道:“少爷……咱们真的要抽骨啊。”
萧睿蹲在地上,将刨出的一抔土往一旁扔去,朝我看来:“阳儿你要怕了,我让周薪他们送你回去吧。”
“阳儿怎么会怕?”胡天明说道,“大哥你忘了,阳儿会玄术的,那个手,蹭的一下,火就出来啦!”
“对啊!”萧睿说道,“阳儿,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拢眉,摇摇头。
现在要我再这样变出火来,我已经办不到了,我也不知那天是怎么办到的……
“你们,怎么想到要抽骨?”我问道。
他们齐齐看向方笑豪,方笑豪道:“我在书上看到的,要抽出她的脊骨。”
“脊骨……”我垂下头,低声道:“脊骨为胸廓,腑脏后壁,上托颅骨,中联肋骨,下接……”
下接……
下接什么?
想不起来了。
“阳儿?”萧睿唤我。
“我知道了,”我抬头看着萧睿,“你打算用它做定魂骨,对不对?”
方笑豪点了点头。
我卷起袖子蹲下:“那一起挖吧。”
他们看着我,没有动。
沉默一阵,萧睿看向周薪和阿福:“瞧瞧你们那出息,阳儿一个姑娘都比你们有魄力!”
泥土有些潮,中间钻出许多大蚂蚁,也有不少蜈蚣,渐渐有腐臭透出,我用石头刨着,加快速度。
他们挖着挖着,又沉默在那边。
我不解抬头:“怎么了?”
萧睿伸手捡走我手边的青色蜈蚣,一脸嫌弃的丢远。
周薪低低道:“你是不是女人啊,怎么不躲不闪的,你也不怕虫子咬你?”
“我在担心清容啊。”我说道,
胡天明说道:“你怕什么嘛,她们是母女,再大的仇也记恨不到死后啊。”
我也不知道,就是觉得忐忑难安,我点了下头,不再说话。
土越挖越深,恶臭散开,逐渐浓烈,土下露出一角竹簟子,包的很鼓,裹着尸身卧在土里。
密密麻麻的虫子在竹簟上蠕动,方笑豪以胳膊捂鼻,不适道:“酷暑炎天,七日已足够让一具尸体高度腐烂了。”
我俯身去拨泥土,竹簟上露出几根微锈的铁钉,我借石头用力翘出一根,端详半日,没能想起,看向方笑豪:“这个叫什么?”
“子孙钉,”他接过去,“若是棺材下葬,棺木上都会有七颗长钉,庇佑子孙,保香火繁盛。”他看向竹簟,“也许她不是棺木,可能情况有些不同。”
竹簟上一共三颗,直接钉入了她的胸腔和小腹,我拔出其余钉子,擦干净后就要掀开竹簟,胡天明忙叫道:“等一下!”
我抬起头,他慌忙跑远,和周薪阿福挤到一块,脸色惨白:“别让我看到,我,我……”
我看向萧睿,他一脸难受,咬着牙蹲着,方笑豪浓眉紧锁,神情比起他们稍微好一些。
我说:“你们若是怕了,我来就行。”
萧睿和方笑豪对视一眼,萧睿摇头:“不,不怕,掀吧。”
话是如此,但当我掀开竹簟,巨大的恶臭扑面而来时,他登时回身狂吐。
方笑豪整个身子别过去,侧容暗沉如铁色,也没忍住,吐了起来。
尸身腐烂的很严重,破开的腐肉里密密麻麻的虫子钻上钻下,吃得又肥又大。
我强忍着胃里的翻江倒海,将尸身翻了过去。
衣衫尚算完好,我用石头割开,戳了戳,尸身的湿度也不错,再摸索了一下,她的皮肉被咬得松软,我徒手就撕开了,沿着脖颈将她的脊骨缓缓挖出,骨肉剥离的声音细细传开,刚吐完的萧睿这时再度狂吐:“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