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带着脊骨爬起,大口大口换气,胳膊擦掉额上冷汗,将竹簟子盖回去,把一旁的泥土推下。
“你去歇着吧,”方笑豪走来,看向吐得只剩酸水的萧睿,“大哥,得把这些土埋回去,不然会招惹很多寒鸦和夜鸟。”
萧睿瞪向周薪他们,虚弱的叫道:“你们还傻着干什么,去啊!”
周薪腿都软了:“少,少爷,我……”望了望,忙朝我跑来,“我去照顾阳儿!”
我疲累的蹲坐在地上,望着骨头和三根长钉,周薪蹲下来:“阳儿姑娘。”
我看了他一眼:“我先一个人静静,你别理我。”
“那我……”
我将头埋在膝盖上。
脑中有太多零碎的画面和记忆,难以拼凑,在明光暗影中忽隐忽现。一叶一花,一沙一石,都能勾起无数波澜,但可悲的是,这半个月我花了好多好多时间去回思苦想,却常常徒劳。
有时心里会无端生出许多凄惶和悲伤,可从何而来,记忆却欠奉。
于是我将它们压下,尽数压下,全力压下,那样就不会难过也不会孤单了。
但方才从坟冢里爬出来的那一瞬,它们汹涌而至,在心头蓦然爆开,我无从招架。
“阳儿姑娘。”方笑豪走来。
我没说话,趴了良久,我捡起那根骨头,抬头看向他:“要将钉子敲进去对不对?”
他眉目担忧:“你是否觉得身子不适?”
“没事了。”我说道,捡起石头。
他伸手道:“我来吧。”
我避了避:“我不是怕。”
目光望向脊骨,我不知道该如何说心里的感受。
抬手用石头将上面的皮肉和尸虫刮掉,我说道:“你别理我,让我独自待一会儿。”
他没离开,站在一旁看着我。
我将脊骨处理干净,思索片刻,从身上割下一角衣布,将骨头包在里面,在坟上挖了抔土抹上去,然后将棺材钉敲入骨头里,将布料钉住。
“这样对吗?”我看向他们。
所有人都在看我,方度很轻的说道:“阳儿,你也太利索了……”
我也想知道,为何我会这么熟练。
做这一切的时候,甚至不用思考,手指似乎自带了记忆。
定魂骨做好,接下去要下山寻个平坦处摆阵。
胡天明阿福和方度留在上面继续埋土,我和萧睿方笑豪周薪去捡石头。
萧睿说捡的石头大小和重量都要一样才行,这里石头虽多,符合要求的却少,我们捡了一大堆,方笑豪和萧睿挑挑拣拣,终于选出满意的。
在后山坡的草地上,方笑豪摊开一块他们事先准备好的泛黄旧布,布上以朱砂纵横勾勒出一个阵谱,注解的小字密密麻麻。
萧睿和他一一在上边比照着,将石头按序摆下,布局很大,右旁隔上三尺置放一粒,左上叠出类三角的图形,左下和中间的摆法更是复杂。
摆好后,周薪从袖子里摸出两个小竹筒,一瓶有浓绿汁液,一瓶是深紫粉末,又洒又抹,终于将阵法落定。
萧睿将定魂骨放在中间,退到我们身边,周薪摸出一张纸递去,萧睿清了清嗓子,望着纸上文字,念道:“去以荣华,转于沟壑,游壁四野,轻道薄世……”
“轻道薄世……”我喃喃念出,声音与他重叠。
他一顿,朝我望来。
我皱眉,继续念叨:“顶皓汤日月,存重光乾坤,游魂之魄为世不容,当定骨于阵。”顿了顿,我不安道,“……对吗?”
他朝纸上望去一眼,点点头。
我看向阵法,将它完整念出:“去以荣华,转于沟壑,游壁四野,轻道薄世,顶皓汤日月,存重光乾坤,游魂之魄为世不容,当定骨于阵,起!”
所有石头一瞬浮起绿光,定魂骨骤然飞起,在萦绿芒阵中跌撞,与晶壁碰出闷声。
忽而一团刺目白光乍开,我们纷纷抬臂遮目,待得白光消散,定魂骨砰的一声飞出阵外,被萧睿抬手接住。
阵中传来怒叫,被定魂阵强行抓回来郭大娘愤怒拍着褪去芒光的淡绿晶壁:“你们是谁!放我出去!”
眸中瞳仁缩得很紧,留出眼白大的惊人。
他们往后退去,萧睿伸手将我也往后拉,郭大娘望到我:“是你!你是什么人,放我出去!”
方笑豪从一块锦缎里拿出一根木刺,深吸了口气,朝郭大娘走去。
夜色斑驳,云下起雾,翻卷似枯槁老树上的褶皱死皮,郭大娘眉目狰狞,叫声尖锐刺耳,让他站住。
就在这时,一声清脆娇唤响起:“等一下!”
我回过头去,清容踉跄奔来,衣上大片鲜血,从左臂往下,沿着衣袖和衣裳,还在滴滴淌血。
她跑近,发丝凌乱,叫道:“你们别伤害我娘!”
这模样着实吓人,我迎上去:“你怎么受伤了?!”
“阳儿?”她喘息,“你怎么在这?”
“你的伤是怎么回事?”
她看向郭大娘,神情悲痛,半响,低声道:“是官府的人……”
肩上破开的衣裳还有爪印,这根本不是刀剑划开的整齐伤口,我怒道:“是她干的?”
“我怎么不记得我伤过你!”郭大娘叫道。
我扶住清容,想要检查她的伤势,被她推开:“你先别管我,”她跑向郭大娘,纤弱身子挡在方笑豪面前,“不要伤害我娘!”
萧睿朝我望来,下巴朝清容一扬:“就是她让你去喊那女鬼的?”
我点点头。
清容摇头,哭道:“我不知道的,”她难过的望着我,双目通红,“阳儿,我真的不知道我娘已经……我在狱中,根本没人告诉我,狱卒也未曾提过……”她回头看向郭大娘,眼泪潸然,“娘,你没有选择了,你如今只是个鬼!”
“你给我滚开!”郭大娘喝道。
“娘!”
萧睿抄胸,看着清容:“你哭够了没?”
清容朝他看去,哀求:“这位公子,我娘刚死七日,尚未害过人,能不能暂且放她一马,由我来劝说她往生?”
萧睿看向方笑豪,方笑豪冷声道:“亡魅结出魄体必须要吃人心脏,她没害过人如何能修出形体来?你让开。”
“不!”清容哭道,“我娘肯定没有杀过人!公子大可以去附近打听近日有没有人无故惨死!”
“现在大晚上的上哪儿打听?”萧睿叫道,“别浪费时间了,你走开!”
“阳儿!”清容朝我望来。
我也回看着她,没有说话。
夜幕中寒鸦呱呱叫着,山风冷冽,她的眸光满是哀求。
我方才就想喊住方笑豪的,因不记得是谁对我说过,鬼魄虽以人心为食,天道难容,但他们多为可怜之辈,除去之前他们若愿意往生,定要给一个机会。
“阳儿别理她,”萧睿说道,目光看着清容,“说吧,你这女人东拐西弯的让阳儿把你老娘引出来究竟想干什么?”
清容蹙眉,容色不解:“你在说什么?”
“还装?”萧睿冷冷道,“你说你现在被官府的人追杀,那官府的人呢?被你杀了吗?”
“我怎么会有本事能杀了官府的人?”
萧睿看向她的胳膊:“方便的话,伤口给我们看看?”
清容后退一步,微恼:“男女有别,你说什么诨话!”
“你以为本公子稀罕,就你这扁平的长相和身段,我吃了媚药都对你没兴致。”
“你休要再胡说了!”清容面色难堪。
“那我们说正事,”萧睿说道,“不出我所料的话,你那伤口一定很浅,是你自己抓出来的吧。”
我朝清容的伤口望去,她死死捂着,冲我摇头。
“你刚才脸色那么苍白应是跑步所致,现在若有镜子的话你真应该照照,看看自己是不是又红又润,血色充盈。流了这么多血,还能中气十足的站在这和我们争执,姑娘的体力耐力比男人还厉害。你老实交代吧,这些血是哪来的?”萧睿又道。
清容冷笑,眉目微带嘲讽:“你难道想说我一个弱质女流杀了追我的官兵,将他们的血淋到自己身上?”
“就凭你?”萧睿嗤声,“徐官城尚在鄞州辖下,这里的官兵皆由我父亲调配,好些都是我从小看到大的,你想杀他们?难。你刚才说官兵追杀你,却又跟阳儿暗示凶手是你娘,你为什么不干脆就说你娘伤的你?你这番故作低悯的作态本公子见多了,你不就是欺负阳儿心地单纯,为人老实,容易上当么?”
方笑豪朝我看来:“阳儿,我不知道她跟你说过什么,但是她告诉你的那些事应该都是假的。”
“假的?”我说道,“你是说她的那些案子?”
“案子肯定也是假的,”萧睿看向清容,“你以为这天下律法随随便便就能处人死刑吗,孔庆成他爹好歹是鄞州刺史,死刑犯的文书可都要经他手审批的。徐官城要真发生你所说的那种案子,孔庆成那小王八羔子早在学堂里嚷得人尽皆知了,我们岂会不知?姑娘,你这样败坏世道风气,辱我鄞州民风,实在不妥吧?”
清容直直望着他,半响,双眸一狠,没了方才的娇柔,淡淡道:“原来你们是浩尚来的权贵公子。”
“说吧,你绕这么一大圈究竟想干什么?又为什么想借我们手除掉你娘?”
清容擦掉眼泪,吸了吸鼻子:“不干什么,我和我娘的事不足为外人道,但我确实是从牢里出来的,路上撞见这个姑娘,见她胆子大,人又傻,便想让她引出我娘,谁知道中途会冒出你们?”
“你骗我……”我说道。
“但我并不想害你。”她看着我说道。
“不想害她?”萧睿一笑,“你娘可是个鬼,你让阳儿在中元夜跑去找一个女鬼,你就没想过阳儿会被她给害了?你这个臭不要脸的婊子!”
“那她现在被害了么?”清容朝他望去,伸出手说道,“剩下的是我家的私事了,把我娘的定魂骨还我,你们走。”
我看向郭大娘,自清容出现后,她便不再狂躁,一直冷目围观,眼眸带着冷笑,我感受不到她的丁点惊恐。
一夜折腾,已快天亮,日头一旦出来,不用方笑豪动手,她也会被灼成烟灰,可她不怕。
我出声问道:“你怎么还坐得住?”
她没理我,冷冷的看着清容。
我说道:“往生对你有益无害,你这副模样活在世上没有意义,我可以送你一程。”
她憎恶的看过来:“我什么模样了?我如今为鬼反而潇洒,倒是你,你这样的人活在世上又有什么意思?”
我一顿,直直望着她。
“你又穷又破,无家可归,丑的连眉毛都没有!你只能同我一样摸早贪黑的干活!你知道我过的是什么日子?我冬日冻得手僵,夏日热得活不下去,不慎在纺纱上滴个汗就要被扣一月工钱。这样的日子你要过吗?我不要了!我劝你也去死吧,跟我一样当个鬼,省得来世投胎还是这种贱命!”她激动的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