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天后,我到了柳州和韵官道。
从马车上跳下,水阔山长,我远眺了会儿,沿着一条斜路朝南走去。
因为盘缠不够,这段时间偶尔坐坐马车,大多时间都靠走路,倒将沿路风光都欣赏了一遍。
最后为免去路上颠簸,我选择走一条直接南下的近路,必不可免的回到了曾经再也不想回来的宣城。
花了五文向一个行脚商贩买了一把假胡子,我戴着斗笠进城,本想直接穿城而过,望见熟悉的街道,却忍不住又想停留。
于是,我从听雨道走到金秋长街,从朱荷路走到金香酒街,一些店铺换了装潢和掌柜,一些店铺仍是四年前的模样。
我在柳清湖畔坐下,阳光暖暖的,我安静望着湖面,着实没想到我这辈子还会有机会回来。
远处石桥上,那些佳人学子们踏着金秋时节来吟诗作对,好些新面孔,好些旧面孔。
我还看到了蒋家小姐,都说是词工清敏的才女,现在挽了发髻,正在湖对岸拍手,一个两岁小童踉跄的朝她走去。
我收回视线望着湖水,坐了很久,待天色全黑,我起身回去金秋长街。
二一添作五门庭清冷,我在这开店时就不怎么样,如今更萧条了。
我从后院翻了进去,满院寂静,铺满落叶,厨屋里几只老鼠吱吱作响,木柴受潮发烂。
我在井里打水,烧水的功夫,我推开我的房间,摆设未曾动过,一桌一椅一床一柜,房间没有蒙尘,有淡淡的沉曲香。
我有些愣,然后去到杨修夷的房间,亦是一如四年前的装饰,唯一不同的是房里的气味,除了沉曲香,还有丰叔为他特意调制的杜若清香。
我一间一间寻了过去,丰叔房间,湘竹房间,花戏雪和卫真住的耳房,无一不蒙尘破败,唯独我和他的不变。
心下轻叹,我回到杨修夷的房间,站在门口望着屋内陈设,也许他经常派人回来收拾打扫吧。
待水烧热,我洗完澡,回屋睡觉,望见我久违的熟悉床榻,我却犹豫了。
这些……如今似乎已不是我的东西。
耳边出现那八字眉所说的话,我皱了皱眉,最终没有留在这里,离开了院落。
在附近寻了家便宜客栈,要了最廉价的厢房,我睡不着,看着月色在窗前铺了一地的霜白,良久良久,才进入睡眠。
入睡没多久,我做了一个梦。
身边烧起大火,我从混沌中睁眼,一个浑身是火的红衣女孩正盘腿坐在火堆里,背脊挺拔,一双火瞳明亮有神,上下打量着我,淡淡说道:“原来你长这样。”
四周是烈焰火海,我四下望着,收回视线后问道:“你是谁?”
“我叫烛司,”她打量着我,说道,“本神今年六百八十二岁。”
我点点头,伸手揉抚额头,不明白为什么会梦到这样一个梦。
“你觉得这是梦?”她说道。
我朝她望去。
她锁着我的眼睛:“六百八十二岁算不了什么,这在我们龙族不过一个孩童,不过到了你们凡界,本神当个太太奶奶的确还是绰绰有余的。”
我皱眉:“龙族?”
“对,烛龙。”
我上下打量她。
她淡淡道:“本神年幼贪玩,见到鹤山地火旺盛便打算吸些地魂精魄养养身子,未想一觉睡醒,我就被人压在了下面,至今已有五百多年了。你来放我出去吧,能救本神一命,是你的福气。”
我没有说话,仍觉得荒唐。
她脾气似乎不好,怒道:“本神说了这不是梦!”
我抿唇,忽的闭上眼睛。
“月牙儿!”她叫道。
静了一会儿,我睁开眼睛,场景未变,仍是一片火海。
她坐在对面,气呼呼的瞪着我,我刚要说话,她没好气道:“你真不信?行,本神卖个消息给你,你有一个大哥,二哥,还有一个瘸了腿的妹妹。你那妹妹已被人送去了浩尚,你那大哥二哥现在去清州采药了,他们已离开十日,离开时他们至少被五个人跟在身后,那五人是好是坏我就不知道了。”
我一愣:“什么?”
“被人跟踪,”她说道,“因为你。”
“我?”
“是啊,你跑得潇洒,身份暴露了,自己拍拍屁股走人,你便没想过他们会被卷入进你的家仇血恨之中?”
我傻了眼,愣愣的看着她。
“这样吧,”她说道,“反正你去曲南必经清州,你可以顺路去清州看看,他们如果安全了,你再回拂云宗门放我出去,如何?”
“他们在清州?”
“对,”她看着我,神情始终严肃愠怒,说道,“你先去清州吧。”
·
醒来后,天色已经很亮了。
我起身倒了杯水,脑中是昨夜梦境。
我不知道要不要去信,可是梦境太过逼真,真的不像是梦境。
思量良久,我拿出笔墨纸砚,给青林县棺材铺的掌柜写信,托他帮我询问山上近况,回信地址我留了清州禾城。
不论如何,梦里那个女童至少没有说错一点,萧睿他们很有可能会被我连累,这的确是我的疏忽……
而清州恰好可以通向曲南,我可以先去清州找找他们,若是真的,我得想个办法切断他们与我的牵系,否则不知道今后会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在他们身上。
写完信寄出,我离开客栈,离开了宣城,沿着城外柳清湖出来的大河,一路南下。
长流大江以南皆为江南,汉东九州里,穹州和清州都属江南。
提到清州其实有些难过,因为姑姑说过有个叔叔会接我去清州,我跟着赌徒走了之后,不知道那个叔叔有没有来,没找到我他又会不会担心。
不过,有时想想,其实我又会害怕。
倘若那个时候我真的跟那叔叔走了,那今时今日的一切又会有怎样的变化呢?
原清拾可以入我的梦,若当初没有师尊和师父的严格教诲,没有杨修夷的尽力保护,兴许我现在已经被原清拾玩弄于鼓掌之中了。
认贼作夫,任人愚弄,光是细想都让我胆颤。
也因为此,我忽然便觉得,我现在的状态并不是最糟糕的,也许……已经是我这样的人生所能遇到的最好的状态了。
至少,我还是我。
思及此,我甚至感谢当初那个拐我下山的赌徒了。
走了整整一日,入夜在一个荒村小屋里睡觉。
半梦半醒时睁开眼睛,火焰遮天蔽日,烛司跟昨天一样的坐姿和神情:“月牙儿,我又来了。”
我坐起来,凝眉看着她。
门前石阶上铺着厚厚一层枯叶,本该是月色洒下的清冷,因她出现,一片火光。
“你……真的不是梦?”我说道。
“我说了我不是,”她一脸不悦,“你今日如何,一直在赶路?”
我点了点头。
“不错,”她模样有些欣慰,说道,“记得早点回来拂云宗门,我在山上等你救我。”
“你……怎么知道我叫月牙儿的?”我说道。
“那个叫常秦的男子说的。”
“他?”
“他死了,今日死的,”她淡淡道,“死于暗杀,我知道是谁,但是拂云宗门上的人不知道,他们正在找寻那个暗杀者。”
“那,当初他们杀害那些仙师时,你也都看到了?”
“自然,”她唇角淡勾,“三年前,常秦因你而来到青林县,上山拜师时遭人下药,被绑去当了两年药人,还被阉割了。后来他逃了出来,上山复仇前写信找来了天瑾帮他。”
我一顿:“因为我?”
“对。”
“怎么可能……”
三年前,我已经在安生湖底一年了,找一个消失一年了的人,为什么要去拂云宗门?
“他在被拷打审讯时,我游走神识听到了几句关键的话,”她说道,“可我不明白,他所表现出来的模样,几乎是你的狂热信徒。”
我怀疑我的耳朵听错了:“什么?”
“我也费解,”她上下打量我,“你们月家,你了解多少?”
“不多,”我平静的说道,“我先祖曾以数十万人命祭养了上古凶兽,自那之后,我们一族便是罪族,后代生生世世受着血咒,躲起来见不得人。”
“若真这么简单,为何常秦对你如此崇敬?”
“崇,崇敬?”
我觉得这个词未免有些太……
“不过细想,好像也没有多奇怪,”烛司又道,“你们这些巫族,哪个不是洗脑行家,所以身后跟着狂热信徒,其实也能理解。”
“才不是的。”我说道。
我记忆里的月氏小村落,根本就没有半点巫族的模样,我们就是一个与世无争的小村子,村里人活的简单,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没有那么多的矛盾争执与神神叨叨。
“常秦还在你情郎跟前叫嚣,他说你的情郎配不上你。”
我抿唇,缓了缓,说道:“他不是我的情郎。”
“杨琤来拂云宗门也快三年了,他在后山小苑,我极少能捕捉感知到他,但每每寻到他,皆会与你有关,不是在同人说起如何寻你,就是在画你的像。说来,他其实留在山上的日子也不多,成日皆是在外奔波找你。”
我垂头望着地上:“不要和我说他。”
“怎么,你们二人之间有什么解不开的结?”
我没有说话,不知说什么。
似乎,这不是解,只是命。
“罢了,”烛司淡淡道,“本神对你们凡人男男女女的破事半点兴致都没有,唯一比较好看的,就是拂云宗门上经常会有男女弟子或者仙师深夜幽会,做些嗯嗯哼哼的事,不过看多了也会腻。”
我反应过来她说的嗯嗯哼哼是什么后,无语的看她一眼。
“我还知道不少事,”烛司又道,“但我现在暂时不说,等你什么时候决定了来鹤山救我,我再告诉你。”
我这时想到一个关键问题:“为什么是我?”
“什么?”
“为什么你找的是我?”我看着她,“按照你所说,你压在鹤山五百多年,这五百多年里,你没有找过其他人吗?”
“那我也得找得到,我等了五百多年,碰见的皆是些没出息的剑灵和器灵,你是我遇上的唯一一个有自己躯体的灵。”
尽管心底已有猜测和十之八九的肯定,可是听到她亲口说出,我仍难受:“我真的是个灵?”
“同我一样,”她正襟危坐,用肯定的语气说道,“一死便魂飞魄散。”
这四个字让我心下一咯噔,沉闷钝痛。
“可是,我有浊气啊,”我说道,“你怎么找到我的?”
“这件事说起来你会兴趣很浓,”她说道,“我的确是费了些功夫才入你的梦,你若想知道我怎么入你的梦,你不如现在便来鹤山放我走?”
“我得去找萧睿。”我说道。
她“哼”了声,朝另一边看去。
我忽的想到了当初的原清拾,他当年也入过我的梦,但是我看不清他的模样,他也看不清我。
我记得君琦似乎说过,原清拾当初以初杏山涧的灵来寻得我,所以,原清拾会不会早早便知道我是个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