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话让我难受,可我记忆里面,真的从来从来没有出现过九头蛇妖,第一次觉察到它,还是在辞城的诛神殿中。
并且当时发生的事情太多,我压根就没有将那梦境放于心上,若非前一阵子陡然忆起,也许我不会再去触及。
“这也就是本神为何非要让你来拂云宗门的原因,”烛司继续说道,“因为它们恨你,你只要一出现在鹤山范围,它们便会狂躁暴怒。这些孽畜的目标一直是宿沉长廊,但如若你出现,它们为了见你,会去撞击更好对付的吟渊之谷,不会再去与那宿沉长廊死磕。”
“而只要吟渊之谷一毁,你就可以出来了。”我说道。
“对,”她看着我,“你莫要觉得本神是在害你,一个吟渊之谷,一个宿沉长廊,若让你选,孰轻孰重?”
我不安道:“可是,它们即便从吟渊之谷出来,也会去撞毁宿沉长廊吧……”
“那便不是本神所能管得住的事了,能看拂云宗门能不能斗得过它。”
“也就是说,无论如何,九头蛇妖都会摧毁拂云宗门……”
“你自己抉择,是让九头蛇妖提前出来,拂云宗门与它一战,胜则天下太平,败则人间危矣,还是说让九头蛇妖就从吟渊之谷一路撞去宿沉长廊,直接让你们人界生灵涂炭?”
我不明白为何这也能牵系到我,我什么都没做,这也能与我有关?
“月牙儿?”烛司说道。
半响,我开口:“其实我已有准备,我本打算明日便去沧州。”
“哦?”她挑眉,并未见多少喜色,“当真?”
“宿沉长廊不能毁,”我看着她,“我会去的。”
“好,”她眼眸变得明亮,“我本以为你死都不会来了,才破罐子破摔,直接将一切说与你听,未想你自己能有这般觉悟。月牙儿,本神允诺你,如若你能来拂云宗门救本神出去,那本神便欠你此一人情。”
“没什么欠不欠的,”我说道,“你回去吧,我需要好好休息,马车已雇好,明日一早我便走。”
她一笑:“不急。”
“什么?”
“还有一事未说,”她看向我的手,“你之前曾说的树叶,可还记得?”
“绿叶?”我稍作回想,“是被我化为灰烬的那两片?”
“是,”她坐的端正,看着我说道,“当初你来拂云宗门那几日,谷底的地火精魄有所异动,我一开始以为是那九头孽畜所为,但是你离开后,那地火精魄平息了下来。”
“这……也要算到我头上?”
“我也不解,”她拢眉,“你一身浊气,修为极差,这地底深渊的地火为太古之能,你何以能影响它们,也许,你身上经历了什么?”
经历了什么……
我垂下头看着自己的掌心。
“以及,你这四年去了哪?”烛司又道,“这些时日,你情郎同你师父时常说起你,他们找了你整整四年,你师父一个人躲起来可还偷偷抹了不少泪呢。”
“我师父?”我抬头,“我师父也去了拂云宗门?”
“你以为?”她嗤声,“吟渊之谷被撞击的动静越来越响,整个金台殿都快掉下来了,如今拂云宗门上全是人,自四面八方赶来。”
是了,出了这样大的事,师父的确会去,不会不去。
不仅是师父,师尊和师公应该也在赶去的路上。
“你还未说呢,”烛司说道,“这四年,你去了哪?”
我看她一眼,坦然道:“哪里都未去,在安生湖湖底。”
“湖底?”
“死去活来,万劫不复。”
如若不是遇见大旱,湖水枯竭,严重下降,又恰遇上萧睿那番误打误撞,可能我会一直在湖底呆下去吧。
可是如今想来,我却异常平常。
倒也没什么可怕,只是在黑暗与冰冷中重复一个循环而已,已感觉不到自己,感觉不到痛苦,麻木习惯了。
“为何未死,”烛司说道,“你是凭什么活下来的?”
“重光不息咒?”我说道。
但我觉得,又不可能。
我小半辈子都在和重光不息咒打交道,我深切明白它对能量的需求,我每次受伤严重,虽然身体会恢复,但是元气会被耗大耗,有时伤的太狠,甚至能一睡四五天都不醒。
像我在湖底这般虚耗上四年,即便不被湖水淹死,我也迟早会因身体枯竭而消亡,但是现在,我没死……
耳边隐隐回忆起当初君琦所说的话,我看向烛司:“你可听过,焚玉醉云阵?”
“什么?”
“除了重光不息咒,我身上还有焚玉醉云,”我说道,“那人说,焚玉,焚香断玉,醉云,醉卧云阑,那阵若与重光不息咒一起,那么这湖底的寒潭于我而言,会是世间最严酷的刑罚。”
“生生不息?”
“我不知道,”我望回自己的掌心,“可是湖底那四年,我活下来了。”
“听这意思,若身体觉得饥饿,便会不自觉以玉石花草为食,吸其精气用以生存保命?或许就是这样,这样才好解释为什么你在丹殿里的时候,会影响到吟渊之谷的地火,以及为什么那几片树叶会在你跟前化为枯槁。可以啊,月牙儿,如此看来,你今后可以不吃不喝了,这样不食人间五谷的身子,基本与神仙无异了吧。”
我抿唇,反倒觉得一阵恶心与恶寒。
若真是这样,那我要如何控制好它,还是说,这是不受控制的?
那么我饿到极致,是否无论什么都会吸入我的体内?
若是妖怪的尸体?若是,垃圾杂物呢?
恶心……
“安生湖我倒是有所耳闻,”烛司又道,“安生湖盛产白玉,那里灵山秀水,你在湖底如此一呆,这四年来续存你生命的天地灵息极有可能是玉脉。”
“你说,我可以借此焚玉醉云来修炼吗?”我问道。
“自然可以,以及,玉脉是个好东西,你在湖底四年,对于你的身体兴许有极大改变,此次拂云宗门若能逃过一劫,那些九头蛇妖被你们尽数斩下,你不妨也可以学我一样,躲在吟渊之谷,借地火修炼。”
焚玉醉云,我若有所思的拢紧手掌,虽然还不知道如何让它在我的体内变得熟练,可是可以去查,人界差不多,我就去四海八荒。
“我会变强的,”我很轻很轻的说道,眸光变得坚定,“一定会!”
·
清州到沧州直接绕开柳州需四日路程,如今已冬月,绕开柳州后,天空渐渐飘落下来雪花,灰蒙蒙的,一片黯淡。
我坐在马车上,捧着一盅暖酒,静望着窗外逶迤而过的山川河道。
视线尽头是苍茫天空,几只北雁飞过,一字长排。
这几日,我又找了树叶与草木一试,很难控制,但我渐渐可以捕捉到那个感觉了,不过身体仍不行,稍微练久了,身子便会很难受,终究是我的灵息太过贫瘠。
上了乾丰官道,车夫在一个驿站停下,帮我去酒坊打了壶烫酒。
回来的时候,他身后跟着两个年轻姑娘,车夫很无奈的对我道:“萧姑娘,她们听说我要去青林县,非要跟来,我说了这马车已经被人包下了。”
“车里的姑娘,”个子略高的姑娘上前一步,望着我道,“劳烦你了,就让我们上去吧,我们都是去拂云宗门为民除害的,反正同路。”
我接过车夫递来的酒壶,冰冷的手指被烫气包拢,热意传向心房,缓转了我的寒冷。
我摇头:“我不喜欢和别人一起,你们另找他人吧。”
我不想让她们上车,这些时日我一直在练,休息完就练,着实不想车厢里面有其他人。
“这位姑娘,”另一个姑娘上前,“我们真的是去为民除害的!”
“姑娘,我见你体弱畏寒,你莫非是拂云宗门看病的?”高个子姑娘问道。
我看向车夫:“车夫大哥,我们走吧。”
“等等!”高个子姑娘按住车厢,说道,“姑娘,我好心同你说一句,你若是去拂云宗门,大可不去了,青林县去不了的,你不如就在前面的云晋城下车吧。”
“对,”另一个姑娘说道,“我们可以不上你的车,但是姑娘,你听我们一句劝,拂云宗门当前的情况极为不妙,因前阵子那些仙师造孽,如今拂云宗门地火要断,灵力要竭,封印要裂,鹤山要塌,宿沉长廊就要垮了,姑娘还是远离汉东,走的越远越好。”
“我跟你们一样的,”我说道,“你们去拂云宗门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她们一顿。
我看向车夫:“车夫大哥,快走吧。”
说完,我放下了车帘。
车夫在外面让她们松手,而后驾马离开。
马车走的颠簸,我捧紧手里的酒,这些日烛司怕我赶路疲累,极少来找我,所以我对拂云宗门现在的情况了解的不多。
但是这两个姑娘是江湖人,她们这样毫不避讳,直接就将拂云宗门的事情道来,可见拂云宗门出事一事,被传的非常广了
似有山河沉沉压下来一般,我的心头很堵。
宿沉长廊的妖怪每一只都极为可怕,两百来岁在里面都算年轻了,怕是上千岁的都有一打。
它们是拂云宗门累世数百年所获,倘若尽数出笼,恐怕不仅是沧州,也许会连临近的柳州穹州和郴州都要遭遇灭顶之灾。
不知九头蛇妖好不好对付,恶战在即。
隔日正午十分,马车被堵在了进青林县的道上,车外有许多吵闹声,许久不见流通。
堵了一个多时辰,车夫对我无奈说道:“姑娘,去不了了!”
我只得付清车钱,从车上下来。
外面白雪苍苍,凛凛寒风夹着雪花扑到我脸上,好几片落在我眉睫,没有立刻融化,我也没有伸手去抹,很快越积越多,盈满后我一个眨眼就簌簌掉落下来。
不远处有个驿站,许多人在往相反方向赶,驿站的店铺也关了大半。
我在一家酒肆要了两壶暖酒,两个年轻书生坐在冷冷清清的大堂里摇头叹息。
“……他乡为异客,最遭人白眼与排斥,今后何处可安身。”
“莫不如去盛都,皆是外来子弟。”
“路上盘缠和今后的生计呢?”
“唉,前几日还在与先生们讨论乱世,说我们当今世态最为安稳,结果短短几日便天翻地覆。人事无常,果真不假。”
“这世上竟真有邪物。”
“大千世界,当真无奇不有。”
伙计这时送来暖酒,我伸手接过,平静的看了那两个书生一眼,开门离开。
风雪猛烈如刀,我抱着酒壶一步步走着,所经之路越发狼藉,看到好多凌乱散在地上的杂物,已经无主。
走了半日,时近黄昏,我到了青林县郊区,这里反倒人不多,路边坐着个抱着酒坛子的老人,正在抹着眼泪哭。
想想今晚我也上不了山了,我便干脆在他旁边坐下。
也不知说什么好,便干脆不说话,他扭过头来看我,我将手里还温热的酒递去:“喝两口?”
他皱了皱眉。
我将酒塞入他手里,说道:“喝吧,我打来烫手的,快冷了也便没什么用了。”
“姑娘这是打哪来。”他说道。
“我要去拂云宗门,”我抬头望向鹤山主峰方向,“我看看能不能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
“宿沉长廊要塌了,姑娘还是别去了,回来处去吧。”
我笑了笑,没有说话。
呼啸的风雪从险壑的高岭吹来,自我周遭呼呼而过,纷纷扬扬。
其实我也不知道到底能帮上什么,看着周遭这些雪景,烛司那些话变得遥远又虚幻。
地底深处,真的会有那么巨大的庞然大物吗,我真的可以影响到它?
当晚,我在青林县的客栈里住下。
整个青林县没有什么居民了,只有远道而来的侠客和不愿离去的老人。
我特意去棺材铺那边看了眼,门是紧闭着的,当初那个好心省掉我许多钱的掌柜已经不在了。
晚上入睡,烛司当即来找我,鼻青脸肿的更为厉害,左边的眼睛都睁不开了,但是形容异常兴奋,与她平日的端肃暴躁判若两人。
待她停下兴奋,我问道:“山上情况如何?”
“他们吵了起来,分为两派,一派说要加固宿沉长廊和吟渊之谷的封印,想要彻底将其堵死,一派说直接炸毁吟渊之谷,放出九头蛇妖,来一场酣畅淋漓的死战。”
“那最后的决定是?”
“还没决定好呢!暂时仍在加固封印,我倒是不怕了,你来了一切好办!”
说这话的时候,她的眼睛又明又亮。
我皱眉,说道:“我怎么觉得,我像是被你拽上了贼船。”
“只恨你轻功不行,无法飞跃,等你山上,又要一日,”她叹道,“我已迫不及待想出去了,短命鬼,你可懂这种感觉,五百多年不见天日,终于一朝要见天地。”
“谷底龙。”我说道。
她一顿,抬眸瞪我:“还真是小器记仇,不叫就不叫了,你好生休息,那些九头蛇大概已觉察到了你,它们今日没有再撞,但接下去便说不好了。不过你放心,我出来后定会保护好你,尽快带你离开这是非之地。”
她带着梦境在我跟前消失,我想继续睡觉,但已睡不着了,自梦里睁开眼睛。
在床上躺了阵,我摸黑起来去倒水,水已凉,握在指尖极其难受。
我不敢再碰,放下茶盏后想了想,将桌上烛光点亮,从包袱里拿出几片树叶,打算继续练习。
一直到屋外光亮渐渐泛起,我才停下,望着桌子上半新不新的一堆枯叶,似乎已渐渐摸到门了,但这个进度,终究太慢。
收拾东西,我离开客栈,戴上斗笠,往鹤山走去。
新出的太阳该是朝气蓬勃的金红,但天空太阴霾,大雪遮盖下,那些晨出的光像是被罩着阴霾血色。
鹤山入山门前,有许多纵马奔来的侠士被沧州官兵拦挡,劝他们尽快离开。
我看到那些官兵后面,金戈兵甲连营排开,很多将士一路驰马,往来疾奔。
我紧了紧肩上的包袱,四下望了下,往西边走去。
西边也有这些官兵们在,我寻了一圈,发现鹤山已被全线封锁。
没办法,我只能避开陆道,绕极长的郊野去往后山了。
期间地面又有震荡,没有我在朱霞丹房所感觉的强烈,但是隔得这般远都能感受得到,已非常可怕了。
去往后山的人不多,但一眼望去也有七八个,他们皆带着武器,有些人并肩说话,更多人跟我一样独行。
大湖已不见垂钓者,湖面冻如明镜,天空赤云翻滚,映在澄净莹白的湖面上,一望而去烈焰而雄壮。
我小心翼翼的走在湖面冰层上,雪雾弥漫,飞旋盘踞,打在脸上疼的像被刀子割了一样。
上了堤岸就是鹤山后岭,入山石远远高耸着,茶肆的茅檐覆了沉沉霜雪,清清冷冷。
我收回目光,不经意的转眸,却看到了两个熟悉身影,我又抬头望去,定睛看清后,我一愣,怀疑自己看错了。
一个穿着碧绿色长衣,披着淡白斗篷的女子正牵着一个银白长袍的年轻男子从湖对岸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