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修夷捏着件白裘斗篷站在前方,身姿欣长,黑发白裳,衣上血色沾了雪花,像怒放在雪地里的梅朵。
漫天风雪纷扬在他四周,幽潭似的乌玉黑眸静静的凝在我身上。
四目相接,我浑身僵硬。
相差不过百步,他墨缎似的长发被寒风扬起,纷扬雪花落在他的发上,眉上,和肩上,似剪月为颜,立于瑶阶的玉骨仙人,俊美无俦,清寒料峭。
三千妄念,我刻入骨髓血脉的三千妄念。
他抬步走来,一步一步,分明脚步不慢,我却觉得每一步都像一幅定格的画影,凝住了千山万水,静默了尘世喧嚣。
但最终,我冷静了下来,望着他的目光转为清冷平静。
我,我还是分得清的……
到我跟前后,他俯身蹲下,抬手将温热的斗篷披来,把我整个身子覆住。
我的心跳很乱,面上努力作着镇定模样,目光垂落着,望着他脚上的白靴。
那些血色沾在织锦云鹤上,虽然褪去不少,但仍是脏了。
“很冷吧。”他开口说道,清冽的嗓音很低沉。
我没有回答。
他将斗篷风帽拉起,罩在我头上。
风雪变大,雪花漫舞,肆意而飞,我始终垂着头,没有想好如何面对他。
良久,我才干巴巴的说道:“多谢。”
说着,我抬手将衣裳轻轻拉拢过来,斗篷足够长,应该可以遮住我周身,起身也许不会有问题。
“你师父在找你,”他说道,“要去见一面吗?”
我想了想,摇头:“不必了。”
“不想……见他吗?”
眼眶有些发酸,我努力镇定,也终于鼓起勇气抬起头,望着他的目光带着疏离冷漠。
他的黑眸微紧,深邃眉眼里,尽付不舍不甘。
我裹紧衣衫从地上爬起,才发现脚步都快站不稳了,在他伸手要来扶我之前,我先一步后退,避开他的手,又将目光垂了下来。
他的手在空中僵了一僵,收了回去。
沉默一阵,我说道:“我要走了。”
“去哪?”
我极其不喜欢这样的局促,淡淡道:“去哪都行。”
“那,”他声音变低,“留下来行吗?”
我摇摇头。
这世间,我去哪都可以,却唯独不想留在他身边。
烛司说我可以问一问他九头蛇妖的事,我自己心里面同样好奇,但是我不想问,我可以自己查。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许多因果,都因不断而起。
沉了口气,我转身离开,脚下有些踉跄,被我尽量踩稳。
“初九!”他在我后面忽然悲声叫道。
我心弦一颤,眼眶几乎一下子红了。
我停下脚步,微抬起头望着苍穹上的浩浩大雪,想要将眼泪忍回去。
但是当他的面轻易可以做到的事,背对着他反而办不到,几颗眼泪滑落了下来,我不敢伸手去抹,努力将脊背挺得笔直。
“当初的事情我并不知道……”他轻声说道,“那时我未能保护好你,但是我现在可以。”
眼泪越发的多,我舔了下唇瓣,硬着声音回道:“可我不需要任何人的保护,我可以保护我自己。”
“若我需要你呢?”
我皱眉,心痛如绞,望着空中飞扬落下的大雪。
沉默良久,我说道:“你不需要,即便你需要,那也与我无关,那是你单方面的需要,”顿了顿,我说道,“珍重。”
我抬脚离开,哭得难受,眼泪无声却汹涌。
一步步下得雪径,神识知道他仍在原地,未曾离去。
但就在这时,师父的声音远远响起:“九儿在哪!我的丫头呢!田初九!你给我滚出来!”
我如遭雷击,睁大了眼睛。
“丫头!”师父大叫,“臭丫头!田初九!!”
我朝声音来源方向望去一眼,刚平定的情绪再度掀起万千波澜,裹紧衣衫,赶紧跑路。
杨修夷却在这时大声说道:“她在这里!”
我一个趔趄,差点没摔倒,回头用不可思议的眼睛用力瞪他。
他深深望着我,眼波有些忽闪,而后似乎心虚,避开我的眼睛,但少顷又重新望来。
眼看师父越来越近,我顾不上了,求助般的看向杨修夷,抹掉刚才的满脸眼泪,说道:“快带我走,快!”
他长眉微拢。
“快呀,”我急切道,“快带我走!”
“死丫头!!你在哪啊!”师父的声音带着哭腔,近乎悲痛和凄厉,“死杨修夷,你又在哪!!”
我急的眼眶又红了:“杨修夷!快啊!!我求你了!”
他沉了口气,身形一晃,掠至我身边,不待他抬手抱住我,我先一步伸手环住他的脖子。
身子被他拦腰抱起,他垂眸看着我。
离的那么近,我顾不上多余的局促,在他肩上回眸往后面看去。
师父的叫声仍在远处高响,这说明他应该没有看到我们,我不由在心中松了一口气。
他,他会打我的。
还是相当相当狠的那种。
我非常确认。
杨修夷带我去了一座占地不小的小苑,就在后山半腰处,前后两排屋子,溪水潺湲,还有一座占地不小的凉亭与水池。
关键是,屋前有人,还不止一个。
其中一个斯文俊秀,书生模样打扮的男子我不陌生,之前我离开鹤山时,曾在山脚湖边见到他跟在杨修夷身旁。
他们睁着眼睛看着我们,有些愣。
我还在杨修夷怀里,顿觉不妥,想要下来,被他抱的更紧。
我抬起头:“放开我。”
他垂眸望我:“是你要我帮你的。”
“是你先出卖我的!”我低声叫道。
若非他出卖我,就算师父来了,我随便摆个阵法进去就成,还不是因为他在后面看着,到时候说不定又来个二次出卖,所以我只能求助于他。
他没有松手,抬脚朝屋内走去,边走边对旁人说道:“准备热水,干净的衣物,其余人先退下。”
那些人应声称是,我收回目光,冷冷的看着前面的路,没有说话。
进去房间,一股沉香木清气入鼻,屋中清爽干净,摆设文雅,他走到软榻前将我放下。
我拢紧斗篷,着实行动不便,转眸看向敞开着的窗扇,现在应该是黄昏了,那些天光染了地火的赤色,映在雪地上,一片红火。
“先坐吧,”他说道,“饿不饿。”
“你居然出卖我。”我望着窗外,耿耿于怀的说道。
他没说话,站了一阵,转身离开。
但未出几步,他又停下,并未回头,背对着我淡淡说道:“我只是害怕。”
我朝他看去,他的背影高大清瘦,端挺如竹,微微往后侧着头,一袭白衣如似谪仙。
“我怕你一离开,我又找不着你了。”他继续说道。
我攥紧衣袖,用冰冷的声音说道:“可我迟早会离开。”
他没有应声,安静了阵,抬脚走了。
待他走后,我敛住心中痛意,垂头悄悄看了眼斗篷下的自己。
身上还有衣裳,但已变得破破烂烂,黑焦焦一团,有跟没有几乎没有差别。
若这样离开,雪地上会非常难捱。
以及,师父还在外头找我,他绝对不会一个人找,一定会发动他那群老友一起找,我不能确定自己百分之百不被他们找到,但若是被找到,撞见我这么一个样子,着实难堪。
我认命般的在软榻上坐下,心口有些闷。
静下来后,比起眼前发生的一切,更多的还是难过今天所遭遇的。
拂云尊者,那些长老,以及,胡天明和萧睿。
我垂眸,望着自己的两只手掌,对付千世妖兽时,我觉察到我体内的力量,它远远胜过我平时所以为的灵力。
不,应该是说,我平时根本就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
真的……是我体内的吗?
还是我在做梦?
如果是真的,这股力量是从何而来,安生湖的玉脉,真的有这般神奇?
不管如何,我一定要研究出来。
过去很久,杨修夷都没回来,在我打算起身去找他借件衣裳时,房门终于被推开。
我抬起头,杨修夷一手推门,一手拿着一个托盘。
我皱眉,坐了回来,收回视线,听到他回身将门关上,我的心跳又变乱。
不过,同时也感觉到了浓浓的疲惫,眼皮子有些沉。
今日这番消耗,我的身体强弩之末,我知道自己快支撑不住了,尤其是我的气血,我往心口扎了的这数刀,不知道要补多久才能补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