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族我从未见过,相传他们个头矮小,模样丑陋,只在传说中出现,而且常常被丑化为地狱小鬼的形象用以吓唬那些不听话的小孩。
以及,听说元族排外,极少和溟海之外的人事往来,每次在溟海之外出现,必有不寻常的目的,多为害人。
而此处,是东海。
思及东海,我心里总觉得不安。
顿了下,我说道:“他们出现在这里委实奇怪,刚才看他们和那些小孩相处,并无半点生疏,那些小孩没有讨厌及排斥他们。”
杨修夷朝我看来,黑眸有些复杂,或者说是黯然和担虑。
“你怎么了?”我问道。
他微不可见的摇头:“没事。”
我皱眉,他这模样,分明就有事,而且事还不小。
不过很快,他的眼眸重新变回清冷,淡淡的看回困阵,再开口,所说的话变成了我刚才听到的那一串。
我仍听不懂,但他发音字腔正圆,比刚才那粗鲁的叫吼声要清晰,我从中听出了几个字音,竟是古语。
不知他说了什么,那几个元族忽然更生气了,一堆噼里啪啦的连珠带炮。
杨修夷继续叽里咕噜。
他们紧跟着噼里啪啦。
如此数个来回,那几个元族忽的你看我,我看你,彼此对视,而后其中一人被他们推举出来,起身走到护阵旁边,看着杨修夷,说话语调稍微好一些了,叽里咕噜。
杨修夷摇摇头,叽里咕噜。
那代表也叽里咕噜。
杨修夷继续叽里咕噜。
那代表再度暴怒,噼里啪啦。
我杵在一旁,什么都听不懂,觉得自己像是一个旁观者。
又一来一回的说了半天。
那代表气得似乎要爆炸了,双目通红,愤恨的拍着护阵,小拳头捏的嘎吱嘎吱响,抬胳膊抬腿,朝着护阵疯狂乱打。
他身后的同伴们忙起来拉他,同时又都很愤怒,指着杨修夷噼里啪啦。
其中一个忽的指我,冲着杨修夷不知叫了什么。
杨修夷的面色变得阴沉,张口说了几句。
那人顿时也跟那代表一样了,眼眶变红,愤怒的开始攻击护阵,小胳膊小腿抡的可圆。
我忽然起了恶作剧,眉眼一凝,用尽力气散去杨修夷的困阵。
他一拳抡空,朝前扑去,登时摔在沙滩上,五体投地。
杨修夷朝我看来,我立即避开他的视线,看向其他地方。
余光看到地上的人爬起,有些愣怔。
我扭头望回去,他没有之前那样愤怒了,直直的看着杨修夷,刚才要将杨修夷乱拳打死的那股嚣张气焰已经消失了。
“打呀,”我说道,“别怕,冲上来打我们就是。”
他朝我看来,忽的又龇牙,凶狠的瞪我。
我勾勾手:“来。”
他张开嘴巴,一顿噼里啪啦。
“他骂我什么?”我侧头问杨修夷。
他看着这个人,说道:“很难听的脏话。”
“还好我听不懂。”
“所以我才没有把他的头拧下来。”
“你们刚才在聊什么?”
他顿了下,转眸朝我望来:“没聊什么,什么都问不出。”
我点了点头,没再说了。
看得出来,他并没有对我说实话,但是他不想说,我没立场去非要他说。
那些人又开始叽里咕噜,噼里啪啦。
杨修夷转过头去看他们,听完后开始回话。
再一通叽里咕噜,噼里啪啦之后,他们之间又爆发了矛盾,数人面色越渐难看,通红通红,额头上面的青筋都出来了。
杨修夷不为所动,继续叽里咕噜,态度不冷不热,一个人忽然暴喝,朝我们冲来,其他人也紧跟着扑上来……
结局是可想而知的,杨修夷一步上前,不消眨个眼的功夫,他连踢带打,这些元族飞的飞,滚的滚,倒了一片,杨修夷手里还拎着一个,小胳膊小腿在空中乱蹦乱跳,张口又是一串噼里啪啦,而后目光朝我看来。
我皱眉,和他对视。
他忽的指着我,有些惊恐的说话,叽里咕噜。
杨修夷也叽里咕噜。
两个人一阵叽里咕噜后,对方忽然激动挣扎,伸手朝我抓来,很用力的在空中挠墙,手脚并用,像是狗刨,边刨边噼里啪啦的叫骂着,最后被杨修夷扔了出去。
数个元族摔在一起,杨修夷冷冷道:“滚。”
其中一人爬起,忽的冲我极为大声的怒吼:“月家后人!罪该万死!!”
他神情凶悍,声音粗犷,所说的汉语生硬,且因情绪太过激动,导致嗓子破音,尖锐嘶哑,我被他的忽如其来给略略吓到,愣愣的看着他。
紧跟着,他的身体被杨修夷击飞了出去,摔落在远处的岩石上,吐出一口浓血。
他从地上爬起,衣襟上全是血。
我看向杨修夷,他站在我身旁不远处,俊容冰冷严肃,黑眸朝地上那些元族看去,开口说话,依然是我听不懂的语言。
那些人渐次起身往后面跑去,去扶那个咒骂我的人,回头朝我们瞪来,最后扶持着离开。
“你们刚才,说的是什么。”我低声问道。
杨修夷长眉轻拢,侧头望来:“我过几日再同你说,可以吗?”
“为什么……”
“我一时未能组织好言语,尚不知如何说,而且一些仅仅是我的猜测。”
“那,严重吗?”
“兹事体大。”
我点了点头,看着他的眼睛:“好,那我等着你告诉我。”
他也点了下头,朝那些元族的背影望去,神色变得更为严肃。
·
一连两日,那些元族没有再出现,岛上居民的小屁孩们仍然在那围着。
我们每日在此皆不觉寂寞,话题有许多可聊,邓和还提议说要造船,专门设计了几幅图纸。
我更多时间是在一旁想事情,除却回忆,还有整理脑中现有的千丝万缕。
很乱很乱,很难着手。
杨修夷基本陪着我,我们两个人说话不多,他不开口吵我,我也很少问他什么,相处平静,似细水流长。
第三日傍晚,我没胃口吃饭,想要出去走走,他起身陪我,我们沿着漫长的海线缓慢走着,这里的海水特别清澈,倒影了漫天星光,月色照耀下的天光尽头,是恢弘的海天画像。
漫步了小半个时辰,我们走到了海岛另一边,前面出现一座高山,瀑布淙淙淌落,在深潭里溅起水花。
我不太想过去,也不想回去,爬上靠近地面的一块大礁石。
杨修夷可以一步跃上来,但陪着我一起爬,身手较我利索很多。
我坐下后拍了拍裙子上的灰,他也在旁边拍着,不知为何,我忽然很想笑,找不到原因。
“偷笑什么?”他忽的出声。
我抬头看去,海风吹拂而来,月光让他的脸覆了一层玉色的芒光,精致清雅,旷世出尘,美得不似人间该有的模样。
我忍不住用目光描摹他的眉眼,画一般好看,一瞬的感觉像是心动,我忽的局促,装作平静的收回视线,心里咚咚乱跳,说道:“没什么。”
“冷么?”他又道。
“还好。”我回道,其实是有点冷,不过这几日在学习怎么调息让自己热起来,已渐有成效。
目光眺向远处的海面,我左手支着膝盖,托起腮帮子,望着海中央的那轮月色。
月华如露,琼光满目,海浪一波一波的卷伏,将月色变得细碎,微波粼粼。
安静良久,我侧头看向杨修夷:“我在五邑城时便听说,你要来东海……”
他朝我看来,顿了下,点头:“嗯。”
“我能知道为什么吗?”
他没有说话,黑眸无声望着我。
“……不能让我知道?”我低低道。
“你可能会不喜。”
“我想知道,”我说道,“可以告诉我吗。”
他轻轻沉了口气,望向海面,沉声道:“化劫在东海。”
“你知道化劫这个名字?”我还是从原清拾那边听来的。
他声音变低:“这些年我一直在找你,怎会不知道它。”
“那,你要将化劫找出来?”
他淡淡摇头:“是我要将那些人找出来。”
他重新朝我望来:“他们所为皆是为了化劫,我已放出风声,三月要在东海毁去这只凶兽,他们定会闻风而来,或阻拦我,或是将化劫夺走。”
“……请君入瓮?”
他点头。
我没想到,化劫居然在东海。
联想到卿萝所说的那个带着一群仙娥的中年男子,暂时还不确定是不是行言子,但是这个男子,说要在东海将我献祭了,原来也有化劫有关。
我轻声道:“那日元族咒骂我的事,便也因为化劫?”
“他们的目的和行言子一样,”他说道,“为了九龙渊下的亡魂。”
“难怪他们会从溟海来到东海,”我看向远处的星空,“原来,这也能牵扯到我,我竟然在冥冥之中,又陷入局里……”
想起九龙渊下的那些九头蛇妖,我至今不明白为什么它们能感知到我,更不明白,我为什么那么害怕它们。
以及,九龙渊,孤星长殿,还有东海,这三者似乎有所联系了,连做一线,且都与我有关。
又一阵海风袭来,我微微迷眼,被吹得有些睁不开,心里亦越来越不安。
像是一道巨大的天海之门在我跟前打开,纵横时间,跨越空间,里面黑幽幽的,空荡荡的,静谧无垠,一片虚无。
我……好怕。
不,我当即挥断这个念头。
怕是没用的,我不能害怕,我已经没有害怕的权利了。
花费了一些功夫,我让自己平息下来,转眸看着杨修夷,认真说道:“这件事情,我不希望你插手。”
“化劫?”
“对。”
他没有说话,望着我的目光变得幽深复杂,久久安静后,他开口说道:“你以什么立场阻止我?”
我眉心微拢,思考要如何说。
他继续道:“此事牵扯之远,连累之广远远超出了你的想象,撇开与你的联系,拂云宗门的仇还未清算,他们轻而易举便能毁掉拂云宗门,若是他们想要重建天道秩序,改变阴阳往生,甚至毁天灭地,你觉得他们能不能做到?”
我心下一沉,喉间干涩。
“还记得宋积和崇正郡里的那些十巫后人么?上古之巫非独你月氏一族,十巫皆被牵扯其中,死伤上万,累积百代,不仅仅是十巫,拂云宗门也只是一个开始。初九,我们早便有共同的敌人了,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
我看着他郑重的神色,一时无言。
海风卷着浪沫拍来,忽然觉得那么冷,我收回视线垂头,望着自己互相拧在一起的手指。
沉默半响,他低低道:“很多事情,你无须一个人去扛,我一直在这,我们都在。”
“你知道他们想找化劫是因为什么吗?”我问。
他摇头:“原清拾他们为何要找化劫我至今不明,但行言子和这些元族,他们的目的或同当初毁去宿沉长廊一样,想以化劫冲开九龙渊煞气。”
“是不是只要我不落在他们手里,他们就没有办法寻出化劫?”
“或许。”
我想起原清拾的面孔和他说过的话,皱眉说道:“而且他们害怕我死掉,我和化劫之间,究竟有什么牵系呢。”
他没再说话,余光看到他一直在望我,我侧过头去,他的目光暗涌深沉,似隽刻着什么,是我不敢去触碰的波澜。
我避开他的注视,望向前面的深海,轻咳了声。
余光望见他终于将视线收回,同我一样望着前面的天海,说道:“若想知道这些,十巫的人或许可以给我们解答。”
“他们恐怕不会坦诚。”
“那便用些手段。”
我点点头。
“冷吗?”他又道。
“是有点,”我说道,“不过还是想再继续呆一阵。”
这样坐着,脑中思绪总觉得很清晰,以及那些我神思浑浊之时的沉浮虚影,虽然仍想不起来,可是,感觉很清爽。
“喜欢吹海风吗?”他问道。
“嗯?”我朝他看去,“海风?”
他微微抬手,四道淡蓝色光阵在我们四周礁石下垂立,光影在暗夜里渐渐消失,随即,海风也消失了,一股暖流缓缓在周围沉浮。
我望着它们隐去,忽觉有些沉闷,扭头看着杨修夷:“要不……还是吹吹风吧。”
他重又抬起手,前面那道光阵被击碎一半,矮了半截,海风吹拂而来,仍很大,但不冷了。
我看着余下半截的淡蓝光影消失,想象了一下四周画面,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笑什么?”他问道。
“我们这样坐着好像很傻气,你不觉得吗?”
他眸色中浮起很清浅的笑意,淡淡道:“不冷就可以,其他不重要。”
话虽如此,可我还是觉得傻,收回目光后没有忍住,又笑了。
不过,这样的风吹来,真的很舒爽,心情好了很多很多。
我抬头望向星辰明月,天海一色,似乎整个人间就只剩下我和他。
这样的感觉着实危险,我该不会又要深陷回去了吧。
或者……我从来就没有逃出来过,一直都陷在他这里。
糟透了呀。
·
第二天睡到很晚,迷迷糊糊里,有人将我的手放回被窝里。
我微微睁开眼睛,听到杨修夷很轻很轻的问我是不是醒了,我想要说话,又被困意拉了回去。
等终于睡饱醒来,外面的太阳好大,我问了下时辰,竟已快未时了。
洞口附近的小炉上煮着一锅米粥,唐芊盛了一碗给我,看着我用筷子搅拌着热气,跟我说,杨修夷和楚钦出去了,可能要傍晚才回来,具体去做什么,他们没说。
我问玉弓去了哪,她也摇头,只说一早便说出去走走,中途回来一趟,让她别担心,稍作休息后便又走了。
我不解:“玉弓在这里能有何事?”
唐芊摇头:“我不清楚,但看她神色,似乎有些凝重。”
“凝重?”这两个字让我皱眉,我想了想,说道,“要不,我去找找她。”
“我陪姑娘去。”唐芊说道。
“好。”我说道。
要找到玉弓并不难,她身上没有避尘障,我很轻易就通过乾元星阵寻到她。
我们跟去好久,走到另一面空旷无人的沙滩,唐芊拉着我爬上一座斜坡,一个偌大坟地出现,到处都是棺材,坟地周围群山环抱,山上同样是密密麻麻的坟冢,唯一一面没有山体的,是巨大的海滩。
“这地方有些吓人呀,”唐芊小声说道,“怎么这些棺材都是放在地面上的呢。”
整座踏尘岛与宣城差不多大,却只有两千来户人家,这么多坟茔,怕是祖辈全葬在了这。
“不怕,”我说道,“就是棺材而已,我去找玉弓,你在这等我。”
“我陪着姑娘,”唐芊说道,“我其实不怕的,孤星长殿都走过来了,这不过是小场面。”
我笑了:“对,小场面。”
海风很大,海浪在远处翻卷,怒号的拍着岩石。
我们下去斜坡,在棺材丛中无声穿梭,唐芊紧紧跟着我,一手举着未出鞘的剑,警惕的四顾。
走到一座敞开的棺材前,玉弓躺在里面,闭着眼睛,容色安详,一动不动。
唐芊惊诧的捂住嘴巴,低声叫道:“姑娘,玉弓她!”
我拢眉,小心伸出手,就要探进去凑在玉弓颈旁时,她忽的睁开眼睛。
饶是我见惯牛鬼蛇神,身经百战,此时也被吓得不轻。
唐芊低呼出声,而后怒道:“玉弓,你吓到我们了!”
她似乎也被我们吓到,脸色白了白,扶着棺材坐起,说道:“田掌柜,唐芊姐。”
“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唐芊不满道,“好好一个大活人,你为何要去躺在棺材里?”
玉弓垂头看着棺椁,皱眉道:“我隐约想起了一些事。”
“想到什么了?”唐芊扶着她出来。
“是我姐姐说过的一些事,她说她总是梦到一个海边,都是棺材,好多人要杀她。”
“海边,棺材?”唐芊往四周看去,“不就是这。”
“可是我姐姐从来没有到过曲南,更无从提及来此。”
“她,总是梦到?”我说道,“总是?”
“嗯,”玉弓朝我看来,“自她十五岁开始便一直梦见过。”
“这有些太奇怪了……”唐芊低低道,“从来未到过这里,为何会频频梦见呀?”
“姐姐还说,梦里还有一个女人,很美,那个女人将她装进了一口棺材里,待她从棺材里逃出来,便在这座小岛上了。如此梦境,反复循环,时常梦见。”顿了顿,玉弓拢眉,“那个女人,好像叫……什么姑。”
“还有名字?”唐芊说道。
“嗯,不止那女人一个,她有手下的,手下不少。”
唐芊回头看我,我和她对望,同样觉得这个梦境匪夷所思。
“她还对你说过什么吗?”唐芊继续问道。
“我在努力回想,”玉弓说道,“不过,田掌柜,唐芊姐,你们有没有发现这里很奇怪?”
“奇怪?”唐芊往四周看去一眼,“是挺奇怪的,不过你指的是……”
“是这些棺材,”玉弓抚着棺材,“它们很破旧,却很干净。”
我看向其他棺材,的确如此。
“我倒是听过这样一种说法……”唐芊说道,“一些地方会有奇怪的习俗,尤其是年岁上了五十的老人,都会为自己准备一口棺材,他们说棺材和墓地是死后与人长眠的伙伴,会比他们与家人呆在一块的时间还要久,所以晴朗夜晚时,他们偶尔会来这里睡觉。”
这个我也有所耳闻,点点头:“是有这样的习俗。”
“这里也会是如此吗?”玉弓说道。
“如果你真的非常好奇,我们可以去打听一下。”我说道。
她点点头:“的确,去附近打听最好。”
“先回去吗?”唐芊说道,“我们出来有些久了,少爷他们回来若是没见到我们,恐怕会担心。”
“好,”玉弓应声,顿了下,又道,“还有一事,我差点忘了,田掌柜,我在那边撞见了一具尸体,死相凄惨,已经腐烂了。”
说着,她朝前岛望去。
我和唐芊循目望去。
“他个子不高,很矮,大概就到我肋骨左右。”
“元族?”我说道。
“就在那边。”玉弓指去。
我敛了下眉,对唐芊说道:“你在这里陪着玉弓,我很快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