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我,忽的也笑了,跟我一样很淡的笑,不过笑意没有浮上眼眸变散了,他低低说道:“不出意外的话,明天或者后天就可以离开了。”
我点点头:“嗯。”
“回岸上后,你要去哪。”
这个问题,他不止问过一次了,我每次给的答案都不那么确定。
我没有回答,海风吹来很大,我的心情变得恹恹,一股说不出的无力和迷茫。
“再看吧,”我说道,“未来未知,我的计划总是被打乱,一切都不是我能把控的。”
“我所面对的变故也总是很多,”他很浅很浅的扯了扯唇角,皮笑肉不笑,“世事如局。”
他望回洞外,海上阳光璀璨,他的眼眸微微敛着,长眉轻凝。
话里面的那一丝轻细无奈,我耳中听得分明,心中心酸也分明。
我好想伸出手,去抚平他眉间微不可见的褶皱,希望他不要皱眉。
但只能想想,我不可以。
半响,他回过头看着我:“你们今日怎会去那边?”
“是玉弓,”我说道,“她说是唐采衣的一个梦。”
我将前后细节说的详细,包括玉弓所说的那些梦,以及之后发现的那个元族的尸体。
他面淡无波的听着,说道:“是他们杀的。”
“是你一直想找的那些人?”
“嗯。”
“你怎知道?他们亲口说的?”
“死的不止你们所发现的那一人,我便是通过那些尸体才找到他们的,为的杀人灭口。”
我皱眉,先杀人灭口,再自我了断,想来,杨修夷的线索全断了。
我心里面忽然有一个可怕猜测,我朝洞外望去一眼,目光落回他身上:“杨修夷,你说,化劫会不会就在这座岛下?”
“不会,”他说道,“但应该就在这附近,在这片海域里。”
“不知月家后人和化劫究竟是何牵连,也不知这种牵连究竟是好是坏。”
说着,心头有些发凉,惴惴不安,令我说不出的惶恐。
“那就不要去管,”他看着我,“我们尽快离开。”
我没说话,那股凉意越来越深重,我本就冰冷的指尖,不受控制的发抖。
我小心掩藏在袖子里,状若无事的点点头:“嗯。”
他深深看着我,收走了目光,待楚钦来找他时,他起身过去,却忽的朝同样刚爬起的我一步走来。
我尚未有任何反应,便被拥入他怀中。
温暖热意顷刻拢来,铺天盖地将我环绕,还有极淡极淡的杜若幽香,哪怕他几日沐浴换衣,那香味都不曾散去。
我睁着眼睛,忙伸手去推,力气根本不敌他,被他压在了我身后的洞壁上。
“杨修夷!”我低声斥道。
“以后不会再冒犯你,”他的声音在我耳边低闷响起,“就今天,容我放肆。”
压抑隐忍的声音,还有话中的“冒犯”和“容我放肆”,似乎瞬息抽尽了我的力气。
“我……只想抱一抱你。”他声音带起一丝颤抖。
海风荡来,我们的发丝在空中颤作一团。
我的眼眶变红,缓了缓,我重新伸手,到底是将他推开了。
“我不喜欢这样……”我鼓起勇气说道,“以后不可以。”
他皱眉看着我,黑眸复杂幽深。
我避开他的视线,不忍见他这样的眸光:“我去看看玉弓。”
说完,忙转身离开,不敢留下。
·
玉弓伤的很严重,伤口溃烂发脓,她整张面色都青了,唇色苍白无血,到了申时,她发起了高烧,杨修夷和楚钦一起出去找药,邓和留下来替她针灸。
我和唐芊去准备食物,唐芊负责主菜,我帮忙打下手。
待到星明天暗,海水涨潮,玉弓的身体终于好点,意识也变得清晰,可以我们说一说话。
说的,依然还是唐采衣的梦境。
我一直陪着她,尽量不去看杨修夷,不想和他有任何的视线接触。
可自制力有限,无数次都忍不住去悄悄观察他在做什么,他有没有被我所困扰。
似乎没有,不过他没有吃东西,邓和问起,我远远听到他说吃不下。
我也食之无味,亦吃不下。
我不是故意要这样闹僵的,而是我真的害怕,我没有勇气再去经历一场撕心裂肺,不管杨家这座大山是否还在那,也与我自身有关。
至今我还没有得到长生的任何办法,一身浊气仍在,我活着一日,它就在吞噬我一日,它不会如煞气迅速侵染大哥那样,但是它亦不会让我好过。
没有将它彻底除净,我终究会面目可憎,终究还是一个短命鬼。
所以,杨修夷身边绝对不是我的心安所在,我有一百种理由,必须离开他。
当夜,我们早早便睡了,我在最里面,侧身背对着他们。
第二日,邓和检查了下,玉弓的体温仍烫,但没有昨天那么严重。
快中午的时候,唐芊去外面准备食物,没多久,她忽然快步走回来,欣喜说道:“姑娘,船来了,姑娘。”
我随她去外面,海上一座大船驶来,船上的人正在下锚。
我谈不上是什么心情,转头看向另一边的岛屿,脑中又出现化劫二字。
总觉得……我还会回到这里,或者说,是这附近。
大船缓缓靠岸,泊在了沙滩上。
许多岛民跑来,远远在上面拥挤观望。
船头一个身影扶杆张望,渺渺海雾中,笔挺清瘦,端如松竹。
上船后看清他的脸,和丰叔有几分像,一身青衫,面相清癯,见到我后,他抬手揖礼,恭敬笑道:“田姑娘。”
唐芊在我身旁低声说道:“这位是闫贤先生。”
“闫贤先生好。”我说道。
大船并未停留多久,待我们上船,便离开踏尘岛。
给我准备的房间不小,小花厅里另辟主卧,垂着细密的五色珠帘,袅袅沉香燃在房中,窗外海风巨浪,呼啸间愈显屋内静谧。
桌上有许多吃的,都是我最爱的糕点甜品,我没有去碰,去到窗边推开窗扇,风浪很大,特别冷,我看着远处渐离渐远的踏尘岛,目光再朝周围的大海望去,化劫真的会在这片海吗。
余下两日,我一直在房里,除了去照顾玉弓外,其余时间能不出去便不出去。
唐芊常来找我,提及了杨修夷数次,皆被我回避了这个话题,她终于不再提,闲谈时轻松许多。
第三日黄昏,我们靠往一座海岛。
岸上建了座雅致的江南楼苑,一个高大英挺的健硕老者带着一大群人等在沙滩上,老者很是高兴,远远便展臂大扬,长衣临风:“修夷,修夷!”
我转头看向船头方向,杨修夷跟我一样站在甲板上,带笑望着岛上的老人。
待我们下船后,老者急急迎来,杨修夷先一步迎去:“太叔公仔细。”
老人笑得爽朗,拍着杨修夷双臂,左看右看上看下看,还拿手在两个人之间比划,杨修夷的个头要比他略高一点。
“实乃一表人才,鹤群之风!我杨家所幸啊!”老人连声说道,眉目之间皆是欣然满意,“琤儿,我们这是多少年不见了,十年了吧?”
“是有十年了,太叔公。”
“哈哈哈……”老人又看了一番,似乎越看越满意,又一通夸赞,用力拍了杨修夷的臂膀几下,侧头朝邓和和楚钦看去,随后看到我们这些姑娘身上。
玉弓走在中间,唐芊和船上的几个小丫鬟扶着她,我走在唐芊的另外一边。
老人看了圈,收走目光,停顿了下后又朝我看来。
我看着他的眉心轻轻皱起,似乎认识我,但我确认自己未曾见过他。
也许,是画像。
他捋了下长须,开口道:“莫非这位便是……”
“太叔公,”杨修夷出声说道,“此地风大,不若先进去。”
老者眉梢微挑,朝杨修夷看去,顿了下,又朝我望来,点点头:“成,那我们便先回屋。”
杨修夷他们去了前堂,我们随一个中年妇人去了后苑。
中年妇人性情豪爽,极为爱笑,自称是这里的管事之一,姓徐,要我们有什么需要,尽可同她提。
我和唐芊留在玉弓的卧室,大夫来给她看伤口,夸赞邓和的手法好,若非伤口被清理的及时,也许玉弓这条胳膊,现在会因为发炎而毁去。
期间有人来喊徐管事,徐管事出去后好一阵子才回来,回来后我便明显发现不对,她朝我望来的目光变得频繁了。
眼看大夫快处理完伤口,我转头同唐芊说了声,想出去走走,唐芊低声道:“要不要我陪姑娘一起。”
“没事,我自己去。”我说道。
出来后,药香散去许多,海风带着一股咸味。
我站在门前的台墀上,廊下悬着的几盏风灯在黄昏里摇晃。
徐管事说这座岛屿叫晚风岛,名字是杨修夷太叔公的友人所取。
现在天光渐渐沉下,晚风拂海,天地苍茫,我长长吐了口气,下去台阶,漫无目的的走着。
不知不觉走到海岛南边,抬头看到一座亭阁,亭下一淙清流,两弯曲径掩映于葳蕤树木后。
淡月斜照,夜风刺骨,海浪声涛涛入耳,亭中一盏孤灯被海风吹得七摇八晃,有清浅幽细的花影落在石桌上。
我慢步走去,在亭中坐下,极目眺着远近海域。
苍茫大海,一望无际,觉得自己渺小细微的同时,我心中又生出豪迈之情和向往之意。
若是,我也能拥有一座属于我的岛屿,该多好?
或者,城池也可。
不需要城民,只有我一个人,足够大,足够辽阔空旷,无拘无束,何等快活。
越想越远,我及时打住,敛了敛思绪后,我俯身拾起几块碎石,将它们摆在石桌上。
还是先解开眼前的困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