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聊了很久,我终于得到解放。
几个妇人一个个离开,我起身也要走,卿萝拽住我的胳膊:“以后胆敢再和我唱反调,你且看!”
“我五音不全,”我说道,“我不知道什么叫反调。”
“你的血印还在我这!”她大怒,“你当真不要命了?”
我甩掉她的手,冷着一脸,转身走了。
蹬蹬蹬下楼,一个姑娘急匆匆撞上来,我往右,她也往右,我往左,她也往左,我继续往右,她还是跟着往右,我眉头一皱:“长没长眼!”
她抬起头,眼眶通红通红,连连点头:“对不起公子,对不起公子。”
“让开!”我暴躁道。
她没有动,一双眼眸一直打量我。
我懒得再说话,绕开她便走。
下楼快至门口时,卿萝追上来:“初九,刚才那个姑娘好像不错?”
我没理会,直接走出茶楼。
大街光火明媚,灯海如星,天边忽的绽开几朵烟花,许多人朝那边涌去,嚷着台阁要来了。
我被堵的没路走,停了下来。
卿萝在我旁边站着,说道:“要去看看吗?”
“昨夜不是看过了。”
“我是说刚才那姑娘。”
我冷冷道:“要去你去。”
她白我一眼,转身回去茶楼:“我去就我去。”
又有几朵烟花冲上浮空,我在一旁蹲下,抬头看着。
茶楼的伙计出来看热闹,见我在这,过来说道:“客官,您怎么一个人在这啊?”
“我等人,”我回答,顿了下,随口问道,“这些是什么习俗?”
“庆贺海神娘娘的!”他笑道,“十一个月一次,每次十日,吉祥如意!”
又一个队伍经过,大街越渐拥挤。
每一座小台阁至少需约二十个成年男人才能抬得动,台阁前后,还有很多人举着寓意祥瑞的幡旗,孩子们蹦蹦跳跳跟着,热闹鼎盛。
轰然几声巨响,烟花在天空爆开,锣鼓声声声传来,让我的双耳听不到其他声音。
我重新抬头望着烟花,心里想说,这个世上哪里有什么海神娘娘,即便有,也绝对不会在东海,而是在很遥远很遥远的神界,或者是天界,至于东海,千年海龟和海妖说不定倒是一堆。
不过,这里的人心里面有一个盼头和愿景,聚在一起过一个热热闹闹的节日,也是一种快乐吧。
我收回视线托起腮帮子,忽的一顿,意识到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卿萝说去见那个姑娘,然后呢?
见到了以后,满意了以后,她要做什么?
她自称有原则,自称不会伤人害人,我便要真的信她啊?
我起身拍了下衣摆,转身想回去找她,耳廓忽的一动,听到了一声恶毒的咒骂和警告。
我下意识转头,朝声音来源处看去,幽黑巷弄的墙角光影暗黑,一个女子捂着一个小孩跑走。
我一凛,就要追去。
“初九!”卿萝的声音响起。
我抬起头,她在茶楼一个包厢窗口,伸手往我刚才所望的巷弄指去:“追上他们!快!”
“我本来就要追的!”我不耐烦的叫道,转身便跑,“碍事!”
“你!”她的声音在背后怒声说道,“这与你有关!”
我皱眉,不解这与我有什么关系,但是脚步没有变慢,大步追了上去。
·
背离烟花灯火,巷弄愈渐寂静。
那女人的速度着实快,而我的身手向来不行,只能以神识远远寻着她,一路跟去。
那孩子哭得惨烈,被她紧紧捂着嘴巴,到后边声音越来越小。
跑至一座风化老旧的宽阔石桥时,我终于以一道护阵将远处的女人拦了下来。
她往其他地方跑,皆被我拦下,最后她上去另一座石桥。
“还跑!”我追上去,怒喝,“放下小孩!”
她回过头,却是刚才撞在我身上的姑娘,清秀玉嫩,娇容淡妆,立在桥前很成风景。
“小孩?”她开口说道,声音温柔娇嫩,看着我道,“你说的,是他?”
她松开手,她怀里那一直拼命挣扎,不时有哭声从唇中呜咽而出的小孩跳了下来,抬头看着我,一张脸满是沟壑,五官丑陋。
元族……
“初九!”卿萝追了上来。
我看着女人和她身旁个头矮她半截的元族,说道:“你们是什么人?故意引我来此做什么?”
女人抿唇,看了卿萝一眼,目光落回我脸上,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尊上,您对我……便半点印象都没有吗?”
我皱眉:“什么?你刚才叫我什么?”
“您,可是姓月?”
我一顿,没有回答。
她继续道:“您是否是平州络玉,月家之人?”
“你是什么人?”
“您可叫月牙儿?”
“你到底是什么人。”我沉声说道。
她眼眶渐红,忽的俯身跪了下去:“尊上!夜奴终于等到您了!”
我从不喜被人下跪,当即往旁边退去,同时脑中有些懵。
尊上?
提到尊上二字,我最先想到的会是谁,能有谁?!
“尊上,轻恕我冒犯,”她语带哭腔,哽咽说道,“以这样的方式将您引到这里来。”
我没说话,打量着她,目光看向旁边同样跪倒在地的元族。
沉默半响,女人开口说道:“尊上此番来南州……可是要去东海召唤化劫的?”
“召唤?”
她举目四望,压低声音:“尊上,此处不便讲话,可否换一处?”
我双眉轻拢,分辨不清。
真的?假的?
我为什么……是尊上?
“尊上?”女人又唤道,起身走来,“你……”
“站住!”我喝道,同时往后面再退一步。
“尊上……”她道,“你,你不信我们?”
“别过来,”我冷冷说道,“退开离我五丈远。”
她一愣,露出犹豫的神情,并没有后退,而是很轻的说道:“尊上,此处真的不便说话,我们亦不好出来太久。”
“我知道一处地方还算不错,”卿萝走上前来,寒声说道,“走吧。”
·
卿萝所说的地方,是城外。
天空潦黑,无星无月,远处的云英城犹如一颗硕大明珠,给了我们几缕单薄微光。
荒野上有狼声,还有浓烈腥气,阴暗潮湿里,似有无数双萦绿双目。
而我们,足足走了一个时辰。
我不是很懂卿萝为什么要来这里,不过我没有出声。
这个叫夜奴的女人一直安静跟着我们,也没有出声。
我们停在一个半坡,卿萝回身说道:“就这里吧。”
我思绪繁杂,回头看向我身后五步外的夜奴和那个元族。
稀薄天光下,夜奴又跪了下来:“尊上。”
我这次没有躲,冷冷道:“你起来,把一切说清楚。”
她没有起来,目光看着我说道:“尊上对月家,还记得多少?”
“我全部忘了。”我说道。
“那,尊长还记得主人吗?”
“主人?”我皱眉,“谁?”
“主人姓月,名皊,字沧壶,号月上清客。”
“月?”
她愣愣的望着我,难以置信的模样:“尊上,您当真不记得主人了?”
“我没听过。”
她眼眶变红,朝东边望去。
远处有片浩大沼泽,杂草荒芜,随着夜风旷荡,肆意无拘。
她的头发亦被吹乱,她低低道:“主人是尊上的先祖,他已经死了三千年了。”
“我的,先祖?”
“主人,那您还记得化劫吗?”旁边的元族说道,声音有些干硬。
“你们为什么在这里?”我反问,“你们在这里和化劫有何关系?”
元族男子看向夜奴。
夜奴收回视线,容色凄惶,缓了缓,看着我道:“主人将化劫封印在东海后,我们便留在了南州,每隔七年皆需准备食物饲养化劫,已有数千年了。”
“食物?”我不解,“是什么?”
“人尸血骨,”她安静道,“七年一次,每次约三千来具,随时以侯月家后人来此召唤化劫,覆他山河,血洗三千年前的焚戮之恨!”
我睁大眼睛:“你说什么?!”
“也许现在是时候了,”她的眼泪滚落了下来,语声仍平和,“当年惊闻月家之变,我们赶去平州时已一片荒芜。后经多方查探,才知晓宣城血猴一事后,名扬天下的田初九便是尊上您。尊上,月家绝不该有此一劫,我们一定要血债血偿,此仇非报不可!”
我觉得呼吸变得有点困难,恍惚间有一种今夕是何夕的错觉,沉默一阵,我艰难开口:“你刚才说,七年一次饲养,每次约多少。”
“三千来个。”
“人尸血骨?”
“需得活人。”
“那,现在还在进行?”
“嗯,如今还差一千了。”
“什么一千?”我喘不过气,有些激动的说道,“一千个人?”
“我们真的已经尽力了。”她低声说道,目光紧紧的望着我。
“如此说来,你们手上已有两千个活人?”
“正是,”她点头,“便在这城外。”
说着,她朝远处看去。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天边,长草招摇,像一个幽深漩涡,要将我深深吸去。
耳边似响起一个男音。
“……滥杀无辜,祸乱天下,以人肉鲜血喂养太古凶兽,你说是不是大错?……二十三万黎民苍生因此殒命……”
我忽然就觉得害怕了,连手指都在发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