胳膊上忽然多了一个力道。
我回过头去,卿萝握着我的胳膊,轻声说道:“情绪还挺平稳,这样才对,先不要轻易相信。”
夜色沉沉,寂静的风声里,依稀又听到几声狼叫。
我收回视线,攀爬在我脊背上的那阵寒意并没有散去。
就像是狼群将我包围,露出尖锐獠牙,将血淋淋的寒芒对准我的咽喉。
我从未有过……这样的恐慌。
“……因为你母亲姓月,你祖母也姓月,你祖上所有女人都姓月,你是如今世上血脉最纯正的月族之后……”
“……你先祖当年以那么多条人命喂养了化劫,他怎肯轻易罢手?自然要有纯正血统的月氏后人将它控住……”
“……牙儿,我们没有上辈子,我们是初杏山涧最古老纯净的灵,先祖踏遍河川万土才将鸩骨修罗场选在这……”
“……你应该庆幸自己离家早,否则等你来了癸水初潮,你也要被关进初杏山涧,等生儿育女后喝了闭经汤药才能出来……”
“……若强行出去,我们族人的身体会溃烂,被万虫破体而出,从里面开始吃光,极其惨烈……”
“……这是……先祖的阵法……”
娘亲的梦终究是个梦,还是个我没有出世之前的梦,我不能判断真假。
可我切切实实是个灵,烛司证实了,卿萝也证实了。
那,娘亲那番话是我自己在梦中杜撰的,还是,也是真实的?
还有,原清拾说的那些呢。
眼前这个叫夜奴的女人所说的那些呢。
我攥紧衣袖,心沉海底。
“尊上,月家出事时,我们真的害怕您也出事,所幸东海一直无所异动,”夜奴又说道,“我们一直奉主人之命,在此一带守护化劫,化劫数千年来始终平安,尊上不用担心,它仍听命于月家,仍是月家的手中利器。”
我像是没有听到,目光平静看着远处。
夜空浩渺无际,长风狂卷而来,冰凉如似铁片,带着浓浓的腥气,将我神思吹得破碎。
我在……害怕。
害怕师公所传,师尊所训,师父所教的道义,害怕我心中一直秉持的信念原则,都将被我的爹娘和我的族人们一击击溃,土崩瓦解。
不论夜奴说的真实与否,都改变不了一个事实。
我的爹娘,我的列祖列宗,他们的确在竭尽所能的维系这一支月氏血脉。
我的的确确是一个灵,初杏山涧的灵。
月家的祖祖辈辈们,他们没有一个人想要放弃那只化劫……包括我的爹娘。
为什么?
化劫真的那么重要?
重要到,娘亲可以心甘情愿忍着阴森白骨和腥臭血汤也要将我带到这个世上,就为给我这一身纯正的月家血脉。
而我,若没有发生举族倾亡的变故,我在来了癸水后,会不会也心甘情愿的进到初杏山涧里去?
我不敢想。
三千年前的二十三万苍生……
七年一次,三千条活生生的人命……
夜奴所说的覆他山河,血洗当年之恨……
这些,这些何等的残忍和疯魔!
疯了吗?!
真的是疯了吗!!
夜风冰寒,刀刀刺骨。
巨大的恐惧如狂风浪卷,将我生生吞没,仿若置身于尸山血海,一切变得那么陌生和颠覆,还有罪孽。
我甚至忽然在想,如果,如果月家被灭族,是因为罪大恶极,罪有因得呢……
如若原清拾他们只是替天行道……
那么,我这些年苦苦所求的复仇,变成了什么?
我的信念,我的仇恨又成了什么?
为恶者必祸,祸必及子孙,天道以众生为悯,逆天而行,以屠戮为欲,则必遭天谴……
“初九,”卿萝沉声说道,“冷静。”
我侧头看她,其实我现在的脸色应该挺冷静的,我并没有过多的情绪外露,虽然心口一阵又一阵的剧痛翻涌而上。
“尊上,”夜奴看着我,“这一直乃月家组训,您……半点都回忆不起来吗?”
“你所说的两千活人,”我朝她看去,说道,“可以放了吗?”
“放了?”她微微瞪大眼睛,“为何要放?”
“我是月家嫡传一脉,可对?”
她没有说话,暗光之下,面色有些苍白。
我继续道:“如今化劫只与我有牵系,我不想要它了,可以吗?”
“尊上,您冷静一点,”她语气变得平沉,“那是化劫,是月家祖祖辈辈数千年以心血所饲养的太古神兽!”
“我不想要了,”我说道,“还有那两千活人,能放了吗?”
她皱眉:“尊上,不可以……”
“好,”我寒声道,“既然喊我一声尊上,那如今月家是否我说了算?若你觉得是,便回去将他们放了,若你觉得不是,你可以继续留着那两千人,但我会以我的方式将他们救出来,届时见面,你我便是敌人。”
她没有说话,定定望着我,眉目不可置信。
我回望她:“听明白了吗?”
“月家出了这样大的事情,您不知道复仇,却还要我放了化劫?”她的眼泪又掉了下来,“尊上,那可是亡族灭种之仇啊!”
“你可知道他们为何要亡月家?为的不正是那只化劫?”
她抹掉眼泪,朝旁处看去,避开我的视线。
静了半响,她重新望着我,说道:“好,既然尊上执意要如此,我们便暂时先将那两千人放了,但是尊上要想清楚,化劫是三千年心血,您绝对不可以一句话就将它抛弃。至于今年所献祭的食物,我们可以暂时先以巫殿中的行尸替代,以防尊上未来后悔。如此,距离下一次献祭便还有七年时间,这七年里,尊上可以再考虑。”
“你说什么?”我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什么巫殿,什么行尸?”
“便是踏尘岛上的那座巫殿,”她看着我,“我们在巫殿中安置了数万行尸以备后用,足够献祭给化劫了。”
“是……孤星长殿?”
“正是。”
我皱眉,这,这与我所得知的消息对不上。
“是五邑城的百姓吗,”卿萝这时说道,“当年你们和行言子勾结,酿下那等大祸,就是为了给化劫当作食物?”
夜奴朝卿萝看去。
卿萝面色不善,冷目看着她。
夜奴有些僵硬的点了下头,说道:“敢问……您是谁?”
卿萝凑过来,在我耳边很轻很轻的说话。
我回头看她,她一脸严肃,说道:“知道了吗?”
她……根本什么都没说。
卿萝看回夜奴,说道:“我先带初九回城,就在一洗风尘,你将那些人放了之后,来寻我们吧。”
夜奴没有说话,目光打量着卿萝,最后看回到我脸上:“尊上,您要回去?”
“嗯。”
“但是……我还是做不了主,”她垂下头,“此事,我需要回去同他们商量,若是他们都同意,我们定放人,若是有了争执,无法统一意见,那我们便去一洗风尘找尊上。”
“好,”卿萝说道,“就先这样,我们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