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神情变得痛苦,愤怒瞪我,身上黑烟蒸腾,袅袅缭绕,脸上那些藤蔓逐渐变粗相融,织丝成网,再成布。
“田初九!”她咬牙叫道,“你杀不死我的,你杀不死!”
我全力以赴,聚神敛气,神识却在这时蓦然捕捉到身后有来人。
我回过头去,一个修长高挑的身影举着一把大刀朝我砍来。
我不得不收力凝息,迅速结阵。
大刀撞在护阵上,她高喝一声,再度抬起砍来。
我单手压制着清婵,推臂将来人击摔了出去,她撞在后面的石壁上,一口鲜血自她唇中吐出。
熟悉的血气扑来,我一顿,双眉皱起。
她抬起头望着我,一张娇美秀丽的面孔,肤似凝脂,峨眉琼鼻。
清婵挣开我的单手压制,抽身离去,瞬息至她身旁,站在那边看着我,一手揉着她自己的脖子。
“庄姑娘。”地上的姑娘抬头看着清婵。
“田初九,认识她吗?”清婵指着她,“你刚才应该下手再重点,直接杀了她的。”
我喘着气,忍着额头上的剧痛看着她们。
被她割开的面皮微微垂挂在上面,鲜血流下来,沿着我的眉骨,再顺着鼻梁滑落,我没有去擦,就任由它们淌落着。
三个人皆是一身负伤,但我不敢再轻举妄动,看她们模样,料也如是。
以及,我完全不知道要如何应对这个忽然出现的姑娘。
“不认识吗?”清婵说道,“亏你还是所谓的月家族长?”
那个姑娘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扶着石壁,缓慢自地上爬起,看着我说道:“月牙儿,化劫就在这片海底,你让它出来吧,只有你能控制它。”
我没有说话,目光冰冷。
她唇瓣轻颤:“你,你欠我们的,你不打算还了吗?”
我握紧拳头,朝清婵看去。
她站在那边,那些纹洛的颜色在消失,她的脸异常晦暗,灰色如剥漆,褶皱亦很多,枯败枯槁。
气氛僵凝,我知道她在估算衡量,但这样拖下去,于我有利。
也在这时,行言子的声音遥遥自空中响起:“姓庄的,你把她弄去哪里了!我不会放过你!”
清婵抬眸朝上边望去。
她旁边的女子低声道:“那些人一直不敢杀月牙儿,可我们若是现在便杀了她,会如何?”
清婵侧眸看她一眼,再朝我望来。
“田初九,”她冷然道,“我们之间的这一笔账,日后再清算。”
“你是要落荒而逃了吗?”我说道。
“你不用嘴硬,你还是想想,等下落在他的手里,你会是个什么下场。”
说着,她回过身去:“我们走。”
那女子不甘的看着我,似不肯离去。
“走不走!”清婵回头说道,语气凶狠。
那女子深深看我一眼,转过身去。
我垂下头,闭了闭眼,侧身背靠着一旁的崖壁。
枝桠枯败腐朽,石壁上满是嶙峋怪石,我的后背全是被痛出来的冷汗,额头亦有,沿着被割开的伤口渗入进去,我需要强力忍着,才不让眼泪出来。
稍作休息,我不敢停留,起身朝另外一边走去。
·
这座荒岛很大,比踏尘岛要大上一半。
岛上多丘陵与古林,这样的环境于我的藏身而言太过有利。
前后有三拨人来过此地,只是如今的我草木皆兵,很难判断谁是敌人,谁是帮我的,亦没有精力去试探判断,便干脆谁都不见。
狼狈谨慎且极为痛苦的度过一夜,隔日清晨,额头上的锐痛将我再度激醒后,我彻底睡不着了。
海风呼呼拂来,四顾茫茫,东边天空的星子在将明未明的晨光里忽闪。
我抬手触了触额头上翻卷而出的皮肉,这块皮似乎已经死了,变得硬邦邦的,可是我没有割下它的勇气,同时,那些暴露在外面的肉已经开始发脓了。
昨夜入睡前,我试过在手背上咬下一口,伤口还能愈合,我随后又鼓起勇气将脸上的皮肤划伤,依然可以,独独额头上这片血肉,灼痛剧烈。
那个莫闲酒,我从未听闻,它到底是什么?
海风变大,呼啸汹涌,快要日出的时候,天边飘来许多雨云,聚集在那,沉甸甸的,似乎要下雨,将快出的日光也给遮蔽。
我饥肠辘辘,手指被冻的僵硬,眼看太阳真的不会出来了,我起身想回去昨夜入睡的洞穴避雨。
一声龙吟在这时响起,我循声远眺,一团火光自天际游曳而来,转眼便到跟前,一条烛龙在上空盘游,四下寻觅,俯瞰整座荒岛。
“烛司?”我说道。
声音不响,不足以传出去,烛龙却瞬息垂眸朝我所在的山谷口望来,俯身冲下,顷刻化作女孩身影落在我跟前。
火红的双眉和赤瞳,一本正经的严肃模样,脊背挺的如似标杆。
“你这脑门怎么回事?”她说道,伸手要戳来。
我一步后退:“别碰。”
“发生了什么?”
“晚点说吧,”我说道,“你当初不是说要离开的吗,怎么来了?”
“当然是来找你,”她双手抄在胸前,目光停留在我额上,“你真没事吧。”
“没事。”
“我看是出了大事,”她的目光朝我其他地方移去,“别的地方可有受伤?”
我摇头:“没。”
“成吧,”她说道,“我便先带你回去。”
她自幽谷跃上高空,转瞬化为龙身,下沉掠来,龙爪抓起我,将我抛上她的后背,回身朝焚彘岛而去。
“你应不必被困在这里,”她说道,“你若是想出去,有的是可以让别人找到你的办法,何必躲着?”
我沉默了下,诚实说道:“因为我忽然变得胆小。”
“忽然变得胆小?”她冷笑,“短命鬼,你胆子大过?”
“你别再叫我短命鬼。”我说道。
“现在说说,”她说道,“究竟是谁把你弄成这样的?”
我着实疲累,很不想说这个,但见她是真的关心我,我没好气的简单概述了下。
“莫闲酒?”她听完说道,“本神也未曾听过,那,你的脸如今如何是好?”
“我不知道,”我说道,“且看吧,实在不行,我自身上其他地方割下一块皮来补上,反正其他地方还会痊愈的。”
“也可,无非丑上一点,反正你本就不好看。”
我抬手去触头上的伤口,烛司飞的不快,可迎面而来的风仍是偏大,伤口极疼。
我在她背上回过身去,朝着后面而坐,双手抱膝以平衡身子,这个视野望着山海离我远去,何其壮观,那座庞大的荒岛也渐渐小了,最后渺如一粟。
心中原本的愁苦和低落忽然之间似乎不见了,陡然变得壮阔波澜,天空云海翻涌,身下大浪惊涛,千里无人,万里唯风。
我长长吐出一口气,抬眸望着无垠苍穹。
“活着,”我说道,“真他妈太好了。”
·
一路往西,回去云英城东岸。
路过焚彘岛,一片狼藉,遥遥望见破碎的尸骸陈列于血泊中,有小童的,有元族侏儒的,更多的是那些被抓来关在牢笼里的百姓。
另一岸停着数艘大船,许多手执弓弩的劲衣男子站在坡上,护着那些从铁笼里逃生,正分批登船的人。
烛司没有停下,同我说那地下有座大溶洞,里边关押着很多人,不知他们何时抓来,从何抓来。
我垂头看着他们,随着烛司西去,他们在云海下渐渐变为一个小点。
不多时,视线里能看到踏尘岛,继续往西,茫茫海面上还有其他群岛和船只。
烛司告诉我,她这段时间去了很多地方,本是已到谦州了,但发现和她记忆中所去甚远,五百年沧海桑田,她一直寻觅,没能寻到离开的路。
而后,她转来南州,恰在昨日,她误打误撞碰见了那位庄先生,受庄先生所托,特意来此寻我。
思及那位庄先生,我似乎快记不得他的样子了,但他几番帮杨修夷,今夕又如此照顾我,该当好好道谢,记下这份人情。
乘船需数日,烛司却不必,半个时辰不到,已可见云英城,上空一片灰色蒙蒙,能见度极低。
烛司在城墙上将我放下,她化为人身在我身旁站定。
我上前扶着墙垛,城墙下空寂无人,一片雾霭。
“那里面全是尸体,”烛司站在我旁边说道,“却不知要不要带你进去。”
我侧头看她,她个子还没到我肩膀,双手抄胸,脊背挺直,说话时,神色冷峻严肃。
“你知道怎么回事?”我说道。
她火眉一挑:“莫非你不知道怎么回事?”
我摇摇头:“不知道。”
“那位庄先生未曾同你提过?”她肃容,“你师父也未提?杨修夷也未提?”
“我还未来得及见上我师父一面,我便离开他们了。”
“杨修夷不同你提?”
“……我没问。”
她沉了口气,说道:“如此大的事情,且与你有关的事情,你竟是最不知晓的那一个,倒也是怪。如此说吧,天现平溯三星,为最佳吉时,引孤星紫英,指向正东,聚三合之力可引城池为上,浮空十日。杨修夷他们直接将整座云英城变作一座浮城,留下此平行之都,用来做陷阱设计引诱那些时时想捉你之人。”
我愣住:“云英城,被他们变作了一座浮城?!”
“你可听过浮城?”她看着我。
自是听过,崇正郡,便不正是一座浮城吗。
可是……
我朝身前灰色蒙蒙的天地城阙望去,这太大胆,太疯狂了。
云英城那般大,天下都排的上名号,城中百姓数十万,这要是未能处理得当,那么……
我不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