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咬牙,又道:“站住!卿湖。”
几乎我话音刚落,后边响起声音:“尊上!”
两个清丽女子红着眼眶追来:“尊上!”
卿湖并没有因为我,也没有因为她们的出声而停下,但也没有加速,始终不疾不徐,走的平稳。
一个女子经过我时,脚步一顿,目光看着我:“你……”
“锦琴,”卿湖说道,“跟上。”
这个叫锦琴的人朝他的背影望去,而后又望着我,目光变得困惑和复杂。
“是。”她应声,跟了上去。
我握紧拳头,可是,没有勇气,也没有力气再让他停下了。
以及,他明显也认出了我是谁,为什么他没有对我动手?
我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长巷尽头,期间那两个女子各回头望了我数眼,但都没有停步。
我像是从未出现过,他们也是。
心中滋味变得复杂,苦涩,压抑,难受,无力。
我收回目光,望着他们来时的路,眼眶有些变红,被我强力忍了回去。
我离我所想象的力量还那般遥远,我知道万事不能一蹴而就,世上从无一步登天,哪怕杨修夷那样的天纵之才,他亦是十几年如一日,晨兴夜寐,累以岁月之历,方有现今之能,
我明白我需要一个过程去让自己进步,让自己逐渐适应和探索我现在的修为,可是……我等不起,而且,我太弱了,真的太弱了。
兜兜转转,如今又同数年前那年,面对着血海深仇的敌人,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离开,连拦住他们的勇气都没有。
我闭上眼睛,用尽力气让自己平静下来。
毕竟,我什么都改变不了,不论自怜自艾,亦或是自暴自弃,除了让自己的负面情绪增加之外,没有任何作用。
不值得,不值当。
大约两刻钟后,天空又落下雨来。
我抄了最远的路,已经跑到了广场的西北处。
雨势越来越大,我奔入一个巷口,衣摆上都是水,我忍着冰寒将它们拧掉,有所感的抬起头,看到远处一个姑娘也恰好奔来。
极其好看的背影,高挑挺拔,长腿纤脖,肩若削成,她躲在前方一个屋檐下,缩在石墙外瑟瑟发抖。
我不知此人是敌是友,一时不好上前。
她哆嗦了一阵,抬起头朝前面望去,而后扶墙站起,一手拎着带水的裙摆,走的趔趄。
惊雷震开苍穹,长风回溯,雨水击地,溅起废墟里的尘埃,白亮白亮的。
她没有走几步,便停了下来,抬起头又四处张望,不知在寻什么。
我想了想,悄然跟了上去。
她抖得厉害,似乎同我一样畏寒,走的亦很吃力,步履维艰。
只是没有多久,便又停了下来,四下张望。
并不像是警惕四周环境的模样,倒更像是……想要引起别人的注意……
如此,她走几步,停一下,走几步,停一下,出得这片巷口时,前边来了一队魔灵,约八九人,她亦见到了,缓止脚步,看模样似要往里面躲,不过她停顿了下,忽的走了出去。
那些魔灵亦看到了她,顿时高喝,发足奔来。
我下意识想要出手帮她,不过很快制止。
她是自己出去的,应绝对不会拿性命去乱来。
就在那别些魔灵冲至她跟前的时候,无数支弩箭忽然嗖嗖而来,朝那些魔灵射去。
魔灵抬起头,咆哮怒吼,分作两队,一队朝着弩箭方向奔去,一队继续追来。
几个满脸血雾的缦山城弟子执剑冲来,和这些魔灵缠斗,保护这个女子的同时,让其他人先带她走。
女子一手扶着废墟,仰首冲他们焦急叫道:“杨修夷在哪,现在是何情况?你们还好么?”
声音听着非常熟悉,像是在哪听过。
我还没有想起来,听到一声叫唤:“田姑娘!”
我朝声音来源处看去,余光见到这个女子也抬头看了过去,叫道:“我在,现在是何情况了?!”
我一顿,目光移向她,因她侧过头来,我这才第一次看清她的脸……我的脸。
面色惨白,脸颊清瘦,双唇失血,鼻尖小而俏,鼻骨不高,眼睛不算多大,但也不小,一张泯然于众的脸。
我也终于认出那个声音,不知是她天生,亦或是模仿,莫怪觉得熟悉,也是我。
耳边出现清婵的那些话。
“……跟你这张脸道个别吧,她很快会出现在别人脸上了,那个人也姓月,身上的血和你一模一样……”
她当时要割下我的脸,便是为了如今?
只是我的脸还在,这个人的容貌同我依然像。
我想起那个同她一起出现,要我召出化劫的月家女子。
眼前人,是她吗?
这时神识捕捉到什么,我回过头去,烛司抬着手,就要在我肩上一拍,见我回头,她的手收了回去。
“原本还想吓你一跳,你怎如此镇定。”她皱眉说道。
她额头上的伤口裂开,一大片血,身上亦多处负伤,我说道:“你还好吧。”
“我得寻个地方休息,我没有找到杨琤和你师父,那位庄先生我也没有看到。”
“你没有找到他们?”
“嗯,”她看向前面那个女子消失的地方,“她扮作你的模样,非奸即盗,你怎不上去揭穿她?”
我沉默了下,说道:“我也在思量,是立即上去揭穿她,还是看看她想要做什么,我怕打草惊蛇,清婵便不出来了。”
“也行,”她说道,“这女子的脸终究跟你有所差别,与你亲近之人应都认得出真假,倒也不怕。不过,你想悄悄跟在她后边却也不必,我虽然没有找到杨琤和你师父,但是我知道他们去哪了,要不先去找他们?”
我朝前面望去:“那些人会有危险吧。”
“你觉得呢?”烛司双手抄在胸前,反问我。
我拢眉,觉得好像也不可能。
如果目标是要对付杨修夷和我师父他们,现在绝对会沉得住气,不会轻易对这些人下手。
“那,”我说道,“你带我去找他们吧。”
“不过我有言在先,”她说道,“我只知道他们大概在哪,去了那边后能不能找到,可不能保证。”
“好。”
“那走吧。”她摆摆手。
所去方向和广场截然相反,一路直直朝北,身后的动静越来越远,天上的雨也渐渐变小。
走了半个多时辰,天空肃清清亮,风雷不惊,檐下雨水渐从哗哗之势变为畸零之状,滴滴溅到地上,渗入废墟黄土。
尸首仍满街满街,有士兵的,有魔灵的,更遥远的天边,一场浩浩大火燃着,似要将半座城池吞噬。
不过那些大火所燃起的硝烟并没有飘来,头顶的云光天影澄净无暇,宛似明镜,一片宁和。
这边的路我认识,当初卿萝害得我在街上被人追着跑的地方,这附近同样有一座广场。
“看。”烛司说道。
我循着她所望去的方向看去,什么也没有。
“是这里。”她往一堵矮墙指去。
一个极小极小的……狗洞。
定睛细看,狗洞周围有很淡的紫烟,好吧,并不是狗洞,而是一道界门。
“我们要钻过去?”我问。
“是你,不是我们,”她说道,“本神要回白鹭广场,从那道大界门进去,你就从这吧。”
“……”
“不舒坦?”她火眉一皱,“本神乃上神,岂可钻狗洞,反而你,除了这个狗洞外,你还有何去处,你又不像本神一样,有这般好的身手,能打能跑,你可知,一旦你暴露,或者落在了那些人手中,整个局势都将被翻了。”
“停!”我说道,“大可不必说这么多大道理,你知道这界门过去是哪里吗?”
“孤星长殿。”
“孤星长殿?”
“也可能是其他地方?”她面色露了丝犹疑,“反正,人总不会丢,丢了我去把你找回来?”
“……莫不如,你跟我一起进去?”
“想什么呢,”她肃容,“说了,本神不钻狗洞。”
“……”
我忽然觉得,跟在烛司后面混是一件极其不靠谱,且不理智的行为,风险系数仅次于卿萝。
早知道,刚才还不如跟上那个女的呢。
我收回目光看向“狗洞”,沉了口气,抬手咬破自己的手指,挤出一滴血来,我望着血珠吟咒,血色渐起,汇作一道红色细长的烟,淡若不见。
我以此血线凌空画下一道符,将它推向“狗洞”,结印凝在了“狗洞”右边,很快消失。
“你先别走,”我看向烛司,“若是据颜印显现,颜色变浓,你便进来救我。”
“行,”她应声,“若你真有危险,本神倒也可以纡尊降贵,为你爬一次狗洞。”
我想翻白眼,被我忍住,淡淡道:“谈话到此结束。”
我提起裙子,俯身趴下,听得她在身后说道:“你这身衣裳倒也好看,这身姿身段,若不看脸,当真一绝。”
“你可以不说话的。”我说道。
“你跟杨琤睡过没?”
我猛然咳嗽出声,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又不打紧,”她语声没半点变化,“我们龙族若是动情兴起,在哪都可以交合,这是天地自然之道,有何遮遮掩掩。”
我点点头,没接话,朝“狗洞”爬去。
洞口其实并不狭窄,我头上仍带着斗笠,没感到半点拥挤。
上半身刚进到洞里,不待视线适应,身子便被强吸了进去。
气栈长风似刃,芒光如弧,我伸手遮面,身子忽的一轻,失重从高空坠下。
足足有三丈那么高,摔在地上时差点没吐出血,缓过来后抬起头,果不其然,当真是孤星长殿。
我所落的地方,是将相石秋这一层大殿的角落。
从地上爬起,浑身疼的剧烈,待这些疼痛缓过来,额头上面的锐痛便变得明显。
我抬手轻轻触了下,似有血水渗出,自袖中摸出小软布,将里面小竹筒的顼酒倒出,酒水沾染了伤口,灼痛让我差点又掉泪。
深吸了几口气,我收起小竹筒,忍着疼痛自地上爬起。
空荡荡的大殿,一个人影都没有,寂静的诡异,将相石秋仍以先前的姿态保持着他的模样,俊美无俦,仙姿赛月,大殿里的星芒落在他的白衣上,像落雪时天幕上的霞光。
我朝通往第三层的路口走去。
快踏入往下的甬道时,我的脚步有一些迟疑,想起之前所遇见的,那些只有我才看得见的“人”。
不过,他们当时并没有伤害我,只当看不见我来着。
犹豫了下,我到底还是走了下去。
甬道往下有近十格台阶,坡度不大,下得台阶后,越往前,环境越黑,不过走出去约十来丈时,前面透来一些灯火,远处的墙上被点了烛光。
而当我走近,最先见到的一幕却甚为吓人,那日我所看到的蹲在角落的男童,他被一把铜锈匕首钉在了墙上。
四周纱幔无风而动,他抬眼望来,同那日一样,冲我阴阴笑着。
笑意没有入他的眼睛,他笑得僵硬而诡异。
“是你啊。”他开口说道。
匕首戳在他的心口,他垂挂在墙上,腐肉黏在唇边,头发衣衫比那日所见还要破烂。
我没有说话,目光打量着他。
“你们的人想杀我,”他说道,语声忽而激动,“可你们是杀不死我的!”
“是谁?”我问,“他们不是看不见你吗?”
“杀不死我的,”他阴阴笑道,“永远永远,都不可能杀死我!”
我皱眉,想起那白狐所说的,这些皆为“玄魅”,亦皆为大荒十巫的人。
“除了我,还有谁能够看到你?”我问。
“你是十巫的人,你岂会不知?”
我一顿:“难不成,是十巫的人将你伤成这样?”
“会有报应的!”他又笑了,越笑越开心,声音因开怀而尖锐,“我看得到,不会远,你们所有人都会有报应,一定!!”
“你们不也是十巫吗?”我说道,“他们为何要杀你?”
“哈哈哈……”他大笑,伸出手来要抓我,“你们会被断头挖心,烹煮凌迟,油炸火煎,魂飞魄散,你们这些十巫必得此下场!必得!!”
甬道极长,满是回音。
我抿唇,说道:“你大可与我好好说话。”
“滚!!”
我沉了口气,最终放弃与他交流,转身离开。
“十巫贱种!”
“你们会不得好死的!”
“贱种!”
……
我加快脚步,声音终于离我越来越远。
一路过去,墙上的壁灯断断续续会出现一些灯火,除却那个男童外,我还见到不少玄魅,一些只剩半个残影,躲在角落,一些连残影都快要消失,只有淡不可见的一团玄色烟气。
我不确定杨修夷和我师父他们是不是真的在这里,包括“那些人”,是否也在这,但从男童这里至少可以得知,十巫他们在,且将这里清扫的几乎片甲不留。
也许我一直往前,未必能见到杨修夷和师父他们,却会先遇到这些十巫?
可不管如何,我只能过去,因为,我也回不去了……
走出来的距离太长,时间太久,我与洞口所牵系着的据颜印早已失效。
一直往前,走了许久,渐渐有动静从前面传来,越来越嘈杂,终于得见往上的大台阶,却有一个女人站在那里。
有风从甬道口而来,两边的纱幔轻轻飘起,她回过身来,十分纤瘦,目光落在我身上,上下慢慢打量,而后弯唇一笑。
很漂亮清丽的面孔,笑得亦大方明艳。
我略作停顿,仍是抬脚走去。
她看着我朝她走近,微笑出声:“月牙姐姐。”
一双眼眸灵光百转,煞为水润。
我在台阶前的三丈处止步,算是我心理上的安全距离,开口说道:“你是谁。”
她又一笑,双手端举作揖:“见过月牙姐姐,我亦姓月,姐姐叫我薇兰便是,紫薇的薇,兰花的兰。我们乃同族,小的时候,姐姐还送过我一块糖吃,薇兰现在还记得那紫薇,可甜。”她笑道。
我重新打量她:“你为什么在这里?”
“我在这,自然是在等姐姐你呀。”
“你知道我要来这?”
“姐姐,是要去找你的师父吗?”
“他在这吗?”
“在的,这里好多好多人呢。”
我点点头,问道:“你为什么要在这里等我?”
她一笑,下得台阶来,仍是徐缓语气:“月牙姐姐,多年不见,你不想我吗?”
语气娇俏灵动,天真无邪,语声则轻柔,带着一股粘糯的沙哑,像是脆甜又汁液丰满的苹果。
“你是跟谁一起来的?”我说道。
“是同其他姐姐呀,”她笑道,“都是我们月家的姑娘,大家都很想你呢,对了,姐姐为何不将斗笠摘下,让我瞧清楚如今你的变成了什么模样。小的时候,月牙姐姐是全族最好看的姑娘,生得可标致了,如今被浊气所染,定会变得面目全非,却不知姐姐心中会不会有所失落。若是有,妹妹定也不好受,我舍不得姐姐受苦的。”
“不苦,”我说道,“日后有时间再叙旧吧,告辞。”
说完,我准备绕开她,经过时,她忽的伸出手来想抓我的胳膊,我已先一步退开,自斗笠下抬起头:“还有何事?”
她笑了笑,侧过身来看着我:“月牙姐姐手段了得,这些年名声在外,委实厉害,妹妹想同姐姐请教请教,我也想名扬天下。”
我面不改色,说道:“好,我日后教你。”
“姐姐就那么急不可耐的想走?”
我沉了口气,顿了顿,重新看着她:“今日有一个女子,容貌同我现在的有八九分相似,你可知道她是谁?”
“知道呀,”她淡笑说道,“是月绮姐姐。”
“她为何要扮成我的样子?”
“因为,姐姐漂亮呀。”
我声音变重:“你是不是不会好好说话?”
“嗯?”她眨巴几下漂亮的眼睛,缓缓说道,“妹妹有哪里说错了吗?月家儿女皆很漂亮,但到底都不及血脉纯正的族长嫡系,月牙姐姐是真正的人间绝色,谁不爱呢。”
“前面你自己说了,我被浊气浸染,面目全非,如今又说出这样的话来,说吧,你阴阳怪气的挖苦我,是想做什么?”
“姐姐生气啦?”
我收回目光,朝台阶上走去。
她蓦然追上来,一把抓住我的胳膊,脚法奇快,我这次没能躲开,想要抽回手,来不及发力便被她自台阶上往后摔去。
抬头见到她冲下来,我眉眼一凝,以神识将她往后用力推了出去。
她摔在台阶上,但随即便又起身,咬着牙似要再度扑来,我抬手一扬,她被我撞去墙上,动弹不得。
“你松开我!”她叫道。
我自地上爬起,说道:“是你先动的手。”
“便是我先动手又如何,你松开我!”
我沉了口气,垂下手。
她反手去触后背,疼的眉眼紧皱,忽的怒目望来,随即再度跃起,被我以神识重又撞在了石壁上。
“田初九!”她怒吼。
“这便不叫姐姐了吗?”我说道,“你今天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
“你有什么资格这样对我?!”她挣扎着,“我喊你一声姐姐,你便真的有脸应下来了吗?等尊上他们过来,我一定让你好看!”
“尊上?”我皱眉,“你叫那些人尊上?”
“不然呢!管你叫一声族长吗?你也配吗!你们配吗!!”
“你今天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我重复问道。
“目的?”她又笑了,“我当然是想要看着姐姐你去死啊。”
“那你恐怕会失望了,”我说道,“你口中的那些尊上应该舍不得我死。”
“除了一个化劫之外,姐姐你还有什么可利用的价值?你当真以为没有了你,别人便都活不下去了?恰恰相反!正因为有你这样的人存在,别人才更加过不好!”
“这话留着对你的那些尊上们去说。”
她又挣扎两下,看着我冷笑:“田初九,我想问问你,我们饿着肚子被人鞭打羞辱的时候,你在哪里。我们像条狗一样活在别人胯下的时候,你又在哪儿?拂云宗门上,花期姐姐和盈盈姐姐痛哭哀求你的模样,你现在睡觉时可会梦见,心中可有一丝愧疚?田初九,你良心能安吗?你到底有没有心!”
我抿唇,能感觉到自己的脸色变得惨白。
“更何况,”她眼神变得痛恨,“田初九,我的月牙姐姐,如若不是你的姑姑,我们会落到这个地步吗?”
“与我姑姑何干?”
“何干?你说呢!”她声音提高,语声愤怒,“当年我们一起被掳走,到砚山县那座废弃的行宫时,你姑姑悄然出现,说要将我们救走,结果呢!我们所有人被丹青和溪河骗去了另一道陷阱,她们声东击西,让你姑姑将你一人抱走,结果害惨了我们!我们被困禁在她们所设的阵法里无处可逃!我的好姐姐,你知道那些年我们因此事遭受了什么吗?我那时只有七岁,可我都记得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