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自己喘不过气,冷冷看着她:“你骗我的,对吗?这些都是清婵教你说的,是不是?”
“哈哈……”她笑出声音,“骗你?你竟敢说是骗你!我姐姐,我亲姐姐,那年她不过九岁,却当着我们的面被生生剥去头皮,用蜡油灌下!她的舌头被剪断了,眼珠子被活活戳了出来,还有那么长的一条铁钩从她口中塞进去,将里面的内脏给生生钩出!我们不想看,可不得不看!我现在闭上眼睛都还听得见她当时的惨叫!田初九,我叫你一声姐姐,你便真的以为是我的姐姐了吗?你没有资格来与我们以姐妹相称!是我们配不上你,我们不过是被你们利用完了,遗弃的下贱之人!”
眼泪从我眼眶中滚落,我难以置信,心中震撼难言。
她亦在哭,双目通红的看着我:“可是田初九,这些恩怨还是可以结束的,现在,你愿意帮我们吗?”
“你想让我帮你什么?”
“你可以松开我吗?”
我拢眉,垂下了手。
她蹲跪在地,缓了缓,抬头看我,原本灵气水润的一双眼眸浮出凄哀。
“你想让我帮你什么?”我又问。
她抬手轻拂过额头碎发,指尖顺着脸颊落在耳后,目中墨色深邃,掀起波澜万千,她开口,缓缓说道:“月牙姐姐,你可不可以为了我们,去杀了你的师公,你的师父?”
“你在对我用魅术?”我说道。
“妹妹不敢,”她眼眸似深色的漩涡,要将我吸入进去,声音轻飘飘的,带着凄切,“月牙姐姐,我们姐妹自小受苦,承合人下,毫无尊严,这都是因你而起,现在也只有你能救我们了,就当是赎罪,好么?”
“你站在那些人的立场上来说服我?”我说道,“你这与认贼作父有何区别。”
她笑了:“是夫。”
我愣住,一颗心直坠下冰渊,耳朵跟着嗡嗡轰鸣,我睁着眼睛看着她:“那,其他姐妹呢,也是同你这般?”
“其他姐妹呀?”她轻轻说道,“月牙姐姐,我真的不喜欢从你口中听到她们,她们是那么好,而你呢,这个世界上,我最讨厌的人便是你。”
安静一阵,我说道:“我认为,你该讨厌的人应该是原清拾他们才对。”
“姐姐真是会推卸责任,月家出事时,我才七岁,可是我跟在尊上身旁却有十年之久,他待我温饱,衣食不愁,他不是贼,他是我的夫君。”
她自地上站起,缓步上来:“还有那些姐姐们,月牙姐姐,你知道那些姐姐多好吗?我每到冬日都会生冻疮,花期姐姐便夜夜将我的冰脚抱在她怀里,哄我入睡。每次常凤虐打我们,都是盈盈姐姐用身子挡住那些鞭子和棍子,拼命保护大家。我们幼时吃的是别人的剩饭,里面肉丁少得可怜,她们挑出来后全给了我。得知要去拂云宗门上送死,姐姐们都是抢着去的,唯恐其他妹妹出事。月牙姐姐,你看我们多可怜,你救救我们吧,还有其他姐姐都在等着你的救。”
我的眼泪又掉了下来,因她所说的字字句句而心中不忍。
我抬手擦掉,心中酸痛,掀着满腔仇恨。
“月牙姐姐,”她继续说道,“救救我们吧,我们真的好可怜……你听我的,田初九,你去杀了你的师公,再杀了你的师尊,把能杀的都杀了,就可以将我们解脱出来,跟我们一起离开了。这是赎罪,为你的姑姑,也为你自己……”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一字一句如梵音入耳,空灵似籁,眼眸更加迷蒙,莫测如万转天象。
“杀了他们,只要你去杀了他们,姐妹们就能自由了。我们去仙界,去神界,去荒海上找座孤岛,种许多花树,一起酿酒,一起修仙。我们的血可以引来许多妖物供我们做药引,我们很快就能修得仙根,过去种种皆可以抛却……”
每一道眸底流光都似有酒泉溢动,萤色潋滟,这双眼睛,极其漂亮,也极其魅惑,吸人入漩。
“这些话都是那些人教你的么。”我说道。
“哪些人?”她双眉轻蹙,眼神变得无辜,“月牙姐姐,没有哪些人,我们都姓月,我们才是一家人。你去杀了你的师公和你师父,我们就能回家了,跟姐妹们一起,快快乐乐的生活,不好吗?”
我收回目光,没再看她的眼睛,朝台阶上的甬道望去。
又一阵风拂来,我的眼泪再度掉下。
我抬手擦掉,淡淡道:“我如今内元不浅,且我身上本就笼有浊气,你为何还要对我用魅术?”
“姐姐的修为,打哪儿来?”
我一顿,忽然觉察到什么。
我朝她看去:“你不是不自量力,你是故意的,你想拖延住我?!”
“怎么会,我不知道姐姐在说什么呀。”
我转身离开。
“田初九!”她冲上来抓我,我没有与她周旋,以护阵拦截在后,快步往上。
嘈杂声越来越响,我凭神思游走,确认甬道口没有太大的危险,放心走了出去。
战线在远处空地,十二根支撑天地的雕纹玉柱之东。
顶端是巨大的界门,白光清气盛大如耀,像是给大殿凿开了一个天洞。
紫星悬挂于北空,囿照四方,华光明耀。
紫星下剑气涤荡,杀意酣浓,纷繁人影中,还有万千诡变的阵法。
我没有找到杨修夷和师父,却在对岸那座宫殿前看到了师公。
宫殿大门大敞,里面空空如也,上次所见的云烟如今尽散。
身后传来动静,我回过头去,月薇兰跑了出来,朝我追来:“田初九!”
我皱眉,没有理会,转身朝前面跑去。
可是,这似乎不对。
我所在的位置已靠近第一根玉柱,这个角度她理应不好看到,可是她半点张望都没有,一出来便知道我在哪里。
“站住!”她叫道,忽的飞起,一跃落至我跟前。
“我允许你跑了吗!”她怒目瞪我。
“我不想跟你动手,”我说道,“你也不是我的对手。”
“我让你去杀了那些人!”她上前一步,“田初九,这是你欠我们的!”
“你口中的尊上亡你族人,杀你父母,屠你全村,你不去向他们寻仇,却来找我?你们所受的苦究竟是我所害还是那些人所害?你却要我赎罪,而称他们为尊上?!”
“用不着你在这里训斥我!”她激动大喊,“在我们身陷囹圄,日日遭人凌辱虐打时,你在何处?你被你姑姑送入了那些高人的怀里,继续享受你的万千宠爱!你看他们待你多好?为你浴血厮杀,奋不顾身!既然他们这么有本事,当初在拂云宗门上你为什么不站出来!那样,那样花期姐姐和盈盈姐姐就不会死!你知道我们多恨你么!你知道么!你跟我们从来不是一道的!你没资格姓月,我们更不屑姓月!”
“那便当作彼此不认识吧,”我说道,“你让开。”
“不认识?”她大笑,“你欠我们那么多,你没还清就要当做不认识?!我告诉你,你欠我们的,你即便真的杀了你的师父和你师公,你都永远还不清!”
我朝另外一边走去,想要绕开她。
“全世界的命都不值钱,就你月牙儿一个人值钱!”她看着我,“为了你一个人,所有人都可以死,可你算什么?!你真该浑身烂穿,大贱人!”
我没有看她,扬手将她击摔出去,撞在了一根柱子上。
她翻滚下来,自地上爬起:“田初九,你会不得好死,你身边的那些师父师公,全部都会不得好死!”
我的脚步没有停下,快步离开。
心里的感觉,像是忽然到了秋天,似叶片自枯枝凋零后,徒剩满树萧索的枯黄虬根,悲凉又无力。
殿堂至东处的厮杀张扬着满场滚烫的血,浩大长殿似要被掀了顶。
我一路在最边缘靠近,同时神思寻觅到好多人,他们藏在这片幽齐空旷的华柱间观战。
隐伏小心成这般模样,或许是十巫。
我尽力避开他们,不想被觉察,却在这时,一阵竹埙长音骤然而起,我抬起头,似见数十把无形的短刀朝我射来,声声入耳,极为有力。
我皱眉,脚步不受控制的趔趄了下,一股剧痛自我胸腹间蓦然炸开。
那埙音越来越慢,牵制着我,剧痛则越来越猛烈。
我自黑暗中抬头,看向藏在不远处的一个人影,他面容不惊,毫无所动,似压根听不到这埙音。
我深吸一口气,想要压制住这股剧痛,继续抬脚朝前走去。
但双脚却发软无力,差点摔倒。
竹埙古老苍穆,越发沉重,似在吟唱,似在朗诵。
伴随着沧歌雅音,大殿深处像多出一只手,紧紧的拽着我,似要将我拉走。
我想起之前的记忆,同样也是埙音,将我生生从浩尚安生湖底拉扯到沧州五邑城。
又是行言子吗?
他还不死心?!
埙音所带来的力量越来越大,我跌倒在地,用尽力气攀住石砖缝隙,在曲乐激昂处,我像是被人用双手猛烈一扯,眼前白光骤闪,仅一瞬,我重重从高处跌落。
思绪空白,良久才回过心神。
极大的一个阵法将我环住,清光阵影急转,晶壁上有许多青色莲纹。
“短命鬼?!”身旁响起烛司的声音。
我回过头去,一团红烟沉浮在我身旁,红烟旁边还有一黑一白两团轻烟。
“你们……”
白影语声妖娆,语调却冰冷:“没想到又见面了。”
“哼。”一旁的黑影哼了声。
我皱眉,垂下眸子,我的手看不见了,什么都没有。
像是,我也成为了一团轻烟。
“你们怎么回事,”我抬起头看向他们,“你们的身体呢?”
“本神还想问你呢,”白狐说道,“这埙音可是冲着你来的?”
“次次遇见你,皆不得好,”玄鸟说道,“祸害。”
我:“……”
“说谁?”烛司说道,“谁是祸害?”
“她!”
“我呸,你们也好意思,”烛司叫道,“以后想看戏就躲远点,被抓了还这么神气?”
白狐也嗤声,慢声说道:“小小烛龙,见到本上神,该有的礼数可别忘了。”
“是吗?”烛司冷笑,“本神岁数是小了点,可真要打起来,谁输谁赢一目了然。”
“本上神虽元神大损,可对付你这六百来岁的小烛龙,一根脚趾都能踩死你。”
“不自量力,”玄鸟说道,“六百岁的烛龙,连我的零头都不够。”
“上次他们被杨修夷打的很惨,”我看向烛司,说道,“我还拔过这只白狐头上的毛,它被吓得屁滚尿流。”
“胡扯!”白狐叫道,“胡扯胡扯!你这厮,岂敢睁着眼睛说瞎话!”
“若非我们愿意放你,你且看!小人得志,属实恶心!”玄鸟说道。
“真的被打的很惨,”我叹气说道,“你看,都恼羞成怒了呢。”
“本神掐死你!”白狐说着,冲了过来,却从我身上穿了过去。
“行了行了,”烛司叫道,“都什么时候了,看不到我们如今所处的阵法吗?谁比谁高贵,装什么装。”
白狐哼了声,回去玄鸟旁边,玄鸟也哼了声。
我收回目光,看向大殿。
我的身子躺在很远很远的黑暗处,至少在百丈之外。
我们所处的阵法,在大殿至东最角落的地方。
这边极长极广,光影缭乱,已看不清谁是谁,但是我看到了那个“我”,她站在一个角落里,目光看着远处的师公。
而在我们另外一边,行言子领着两个仙娥,正在布置阵法。
我看到,行言子的手脚都在发颤。
他脸上有很多明显的伤口,有几处也许是我所伤,额头有两处淤青,如此模样看去,异常憔悴苍白。
“哼,行言子,又是他。”白狐说道。
“你认识他?”我说道。
玄鸟说道:“怎会不认识,此人给我们的巫殿所带来的麻烦,可不比那些十巫少。”
“呵,”烛司冷笑,“能容忍这样一个人在你们的地盘横行,还同我们一样被他弄到了这阵法中来,就这,还敢拿辈分拿捏本神?”
“放肆,”玄鸟说道,“尔乃区区小龙,在吾辈跟前岂敢口出狂言。”
“臭鸟一只,还说别人区区小龙,懒得理你,”烛司说道,而后问我,“初九,行言子现在要做什么?”
我摇头:“我不知道。”
“是祭灵之阵,”白狐说道,“孤陋寡闻了吧?”
“祭灵?”我说道,“我从未见过这样的祭灵之阵。”
“不然我说你孤陋寡闻?”
“那,白狐上神见多识广,不妨说说?”我说道。
“哎哟,”他语调轻扬,越显妩媚,“难得,小刺猬球转性了?”
我觉得这人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你爱说不说,”烛司说道,“给你点颜色就以为能将尾巴翘上天,怪不得是只九尾狐。”
“你这只大刺猬球更要闭嘴。”玄鸟说道。
怕他们又吵起来,我说道:“上神?还请赐教。”
白狐不屑的冷哼了声,淡淡道:“那你便听好了,此祭灵之阵名唤离蚀,乃上古十巫常用祭灵阵之一,若想对付尔等,你们一个是一缕残灵,一个乃修为尚浅的龙魂,早便在此祭灵阵中灰飞烟灭了。幸得我们两个上神在此,镇住此阵,若不酝酿个百年千年,根本连我我们的皮毛都伤不了。故而,你们今日是托了我们的福。”
“离蚀。”我看向行言子,所以,当初将我从安生湖底拉扯而起的,便是这个祭灵阵。
可是……
我看向我身体所躺着的角落,不解的自语:“行言子几次三番用祭灵阵对付我是为什么,这些人一直想要的,不都是我的身子吗?”
确切来说,是我的血。
我的命在那些人眼中一直都可有可无,但是我身子里面流淌着的血是月家世代以初杏山涧所传承下来的,可以操控化劫的血咒。
莫非,行言子是要以我的灵,操纵我的身子?
但是,灵体极其容易灰飞烟灭才是。
还有,我最最害怕和不解的那个问题,我和九头蛇妖究竟是何牵连?
为什么行言子在焚彘岛时,会有九头蛇妖的头颅被抬上?
大殿下面光矢疾飞,碎金乱玉,
对面山崖也爆发了战斗,宫阙门前,一团须弥浮光裂于空中,十一个年轻姑娘悬空围着它,将胸前结印里的白芒汇入浮光之中。
师公和师尊,还有广征道人和长云尊伯他们正在冲破那些人的防线,向那团浮光靠去。
师公平素不太爱穿白衣,如今却是一身月白。
师尊也是,他喜欢粗衣素布,如似农夫,如今却也是一身白衣。
其他人在拼命掩护,场面虽然分为两拨,比方才清明,但也比方才更加激烈。
“那团白光是什么,”烛司说道,“左看右看不像是界门。”
“是界门,”白狐说道,“整座巫殿能行到此,是因为地宫八盘之上有个正阳之地与此阴阳相对。宫阙之中阴气萦绕,戾煞极重,他们在此设列一个纯阳之阵,就能取代那正阳之地与这座巫殿的相持之力。其中学术我不懂,但是他们肯定已经想到办法在此强行开启界门了。”
“强行开启界门?”我好奇道,“你是说,他们要逃跑?”
“打不过了,为什么不跑?”他回道。
“打不过了?”我转头朝下面看去。
那团浮光愈渐强烈,所有人都在抵死保护那十一个姑娘。
“如此大阵,可得不少人来祭呢,”白狐说道,“这列阵的十一个女子恐怕就得死在这了。”
“烦死,”玄鸟说道,“又得扫地。”
我皱眉,不解为什么要说打不过,就目前来看,两边人数不均,他们远胜于我们。
不过,激战至此,倒的确他们死多,我们伤少。
浮光越来越强,大如盛日。
我迷上眼睛,颇觉刺眼。
人群里不知是谁怒喝一声:“都后退!”
话音方落,整座大殿便剧烈一颤,雷霆之响轰鸣而起,一阵强大的灵气荡向四面,白光耀目。
那十一个姑娘转瞬化灰成烟,随空蒸发。
我们所处的祭灵阵亦被顷刻震碎,我同他们三个一起摔了出去。
气韵如江流,以冲天之势汹涌而来,尘烟水气所过之处,阴邪荡然无存。
我被冲击到了一个角落里,睁眼如盲。
“短命鬼!”烛司的声音传来,“快回去你的身子!你会被吞噬的!”
不待我回话,大殿再次一颤,烛司高声厉喝:“初九!!!”
我想要回去,但毫无办法,终于挣开角落,去寻我的身子,汤汤白烟再度冲来,我已躲无可躲,间息一瞬间,冰渊惴惴,什么念头都来不及生出,我闭上眼睛,绝望的等着被撕个粉碎。
气韵纯白如雪,盛气浩荡,极纯极正,较天象白芒阵更胜之百倍。
我被重重撞在墙上,痛的像是要将我撕碎。
时间极短,犹如朝露夕花,时间又极慢,譬似长青万年。
我静静等着,缓缓眯开一只眼睛,浩渺浮烟仍在,只是渐渐沉淀,清如琼汤。
我随即睁大眼睛,我没有化为浮云清烟,我还活着!
我忙看向师公他们,所有人都半跪在地,各自罩着护阵。
而他们前面,那道气韵于半空结成晶墙,横亘在悬崖之上,宫阙之前,固若金汤,除非万箭齐发,否则无计可施。
我也终于在这片清明里看到了杨修夷。
他从地上站起,一身紫锦窄袖劲装,宽肩窄腰,高大修长,墨发束在一起,长垂而下,色泽乌玉,如质地绝佳的墨缎。侧脸望去,他两鬓碎发散乱,飘逸如仙扬,愈发显得皮肤光洁似玉,可是吐息极重。
他握着剑,肩上腿上都受了伤,鲜血将紫衣染深了大片。
宫阙门前,一个女人最先站起。
蓝凌云纹长衫,面纱垂地,玉笛斜执,芒光如月色般附于长笛上,身上大片血渍,左手在滴滴淌血。
我认得她,君澜,那个一剑将我拦腰斩断的女人!
她身旁跪着一个高大男子,面貌同卫真有点像,他捂着胸膛,痛的站不起来的模样。
这时竹埙再度响起。
我暗道不好,看向其他人,所有人都似听不到,可是那只无形的手却伸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