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什么?”我好奇。
“第一种猜测,之前在五邑城,我同你第一次提起行言子时,曾说上古十巫有一件法宝,叫浮休灯,你当时说那条烛龙对你提及过它,那,她有没有同你提及过另外一件法宝?叫鹤水珠。”
我皱眉,点了点头:“似乎是有,好像……与亡灵有关?”
“鹤水珠可以操纵亡灵,强令它们行事,”杨修夷说道,“那些头颅,也许便是特意蓄养在那沼泽的。”
“蓄养……?”我惊道。
想起那片沼泽里密密麻麻的头颅,我的鸡皮疙瘩跟着一阵阵起。
“不过,只是我目前的猜测,我没有证据。”
“你刚才说一共有两种猜测,那第二种猜测呢?”我问。
“恶咒,不知道咒的是谁,也不知咒的是什么,但绝对阴损。第三种,异界之门,但如果是这样,未免格局又太小。”
我点头,伸手抚了下胳膊,说道:“被你一说,这三种的确有可能。”
“冷吗?”杨修夷看着我的胳膊。
“冷……”我诚实说道,“毛骨悚然的冷。”
他将我的手拉去,他的掌心滚烫滚烫,被他一包拢,熟悉的暖意瞬息涌来。
我垂头看着他的大掌,再抬头看他。
他抬手,似已养成习惯性一般,为我理了理额前的碎发,说道:“雨就快停了,等下回去,你要在我身后躲好了,你师父,我师兄,恐怕都要找你麻烦。”
“你不会见死不救的,对吗。”我说道。
“你若不喜欢做的事,你便不做,”他看着我的眼睛,认真说道,“谁都不可以强迫你,哪怕是你师父和我师兄,或者我师父。”
我心下一暖,不由道:“那万一是为我好的,我却不依呢。”
“你不是傻子,”他淡淡收走目光,抬眸朝大雨望去,说道,“如今的你足够让我放心,你心中自有一杆称,真正对你好的事情,你自己都不会允许你自己放手。”
他的侧容着实好看,鼻梁挺拔,眉骨极深,却又不会像异族人那般深的突兀。
我看着他的天颜,耳边是他刚才说的话,心里觉得暖暖的。
“杨修夷,”我说道,“我有一句话,很想说,可是又觉得肉麻。”
“嗯?”他朝我看来,长眉微微扬起。
“我觉得,”我轻声道,“不管是我,还是你,我们都长大了。”
他似乎没有以前那么霸道冰冷,强势倨傲,以及坏脾气,而我,我也没有以前那么任性,偏执和自卑自弃了。
也许,这便是成长?
虽然我失去了中间四年,但现在的我,是我很喜欢的我,我是有所改变的。
他轻轻眨了下眼睛,望着我的眸光变深,说道:“那如今的我,你喜欢么?”
我笑了,没有回答,收回视线看向街道。
大雨在渐渐收势,真的快停了。
·
回去当真是骑马,但我马术委实不好,加上地上有积水,我总害怕会滑,所以走的异常慢。
杨修夷极其有耐心的陪着我,不时出声指导要如何拉扯缰绳。
遥遥已经能看到我的店面,杨修夷忽的说道:“庄先生昨日同我说,他先离开一段时间,大概十月回来。”
我一顿:“可说是去做什么的?”
“未说,他说先卖个关子。”
我点点头:“好吧。”
提及庄先生,我总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感觉。
也许,他待我太好,太过热情?
虽然他说我合眼缘,可,我招架不住啊。
而且,他是昆仑的,我印象里面,昆仑那些人都有点……看不起我们。
我的师公,师尊和那群成日逍遥的散修大家们,皆喜与四大宗门交好,因为昆仑八派自视甚高,哪怕是凝气期的小门徒,也敢拿自己当仙人而自居,而且根本瞧不上我们。
诚然,他们的确历史悠久,与仙界牵扯颇深,但真的很不喜欢他们这样称自己为正统,蔑视别人。
不过,师公他们也是有几个交好的,比如之前,拂云宗门和云英城出事,玉京宗门碧海一脉的第三个长老,煎雪仙尊,便也过来帮我们了。
但,这些都只是个例。
店门开着,但是里面空无一人。
我们没有在门口停下,而是绕去了后院。
下马前,杨修夷朝我看来,说道:“稍后躲在我后面?”
我皱眉,说道:“说实话吧,那估计我会死得更快。”
不敢从正道回去我的小院,我打算绕远一点,从最偏僻的窗口翻入进去。
路过后院时,远远听到师父在那边一直吆喝,一顿指挥。
出于好奇,我还是悄咪咪溜去看了。
正在折腾的,是我偏殿旁边的小屋,其实也不算多小,里面很宽敞。
李管家带着刘仆妇,扈仆妇她们,正在拿又厚又大的黑布将房间四面都挂上。
这……不久前,我才在那酒楼的三楼见到过这样的审讯手段,师父这是要拿我怎么样吗……
“应该是给沈云蓁准备的房间。”杨修夷在旁说道。
“对哦,”我说道,“我怎么没想到为沈云蓁收拾这样一个房间出来呢。”
我看回师父,笑道:“我师父真的是很好的一个人。”
“呵。”回答我的是杨修夷的冷笑。
没有多停留,我和杨修夷分道,我偷偷摸摸溜回房,准备去我书案后那庞大的书柜上找一找相关书籍,深入了解下绿腰绮仙。
才将身上衣服,和满是泥泞的鞋子都换了,门口传来敲门声。
应该不会是师父。
我过去开了条缝,见杨修夷手里拿着几本书,我伸手将他拉了进来。
“一个屋檐下,低头不见抬头见,你能躲到什么时候?”他看着我将门关上,低声说道。
我撇嘴,去到书案后坐下,看着他带来的那几本书,说道:“这些是什么?”
“我今早特意令人送回来给你的,”他站在我的案牍对面,淡淡说道,“都是绿腰绮仙的相关记载。”
我伸手接来,大多数都是古字,看来我得费些功夫去研究了。
“不懂可以找我。”他又说道。
“好,”我点头,“不懂的我先琢磨琢磨,实在不会就来问你。”
“嗯,你师父那边不用担心,我会去说。”
“……那你还是别去说了,”我抬眸看他,弱弱道,“火上浇油呢。”
“不用担心,他会听得进去,”他看了看我手里的书,说道,“我先走了,你慢看。”
“嗯。”
屋内恢复成我一人,我又翻了翻这几本书,古字占重比例着实大。
其实可以直接让杨修夷给我念的,师尊对此也很熟通,但我总归得自己看得懂。
我起身,去我身后的大书柜里开始翻找能用的上的工具书。结果偏就那么巧,找了几本,最后觉得最好用的这一本,乃沈钟鸣编写。
余下时间,我开始逐字对比,一开始尤为生疏,到后面渐入佳境。
天色彻底慢慢变黑,敲门声响,我无意识的说道:“进来吧。”
房门被推开,我抬头看去,进来的是唐芊,手里端着东西。
她走来将手中托盘放在书案上,一股甜香味飘来,是红枣银耳羹。
“少爷说姑娘下午吃了不少东西,但李管家说姑娘在看书,会累到,便让小媛做了这个。”唐芊笑道。
我这才恍惚忆起今日发生过的事,朝外面看去:“你们知道我回来了?那,我师父呢?”
“仙人自然也是知道了,是少爷找的仙人,主动说的。”
我眨巴眼睛:“那,我师父没来找我麻烦?”
“没呢,”唐芊低笑,“姑娘,您继续看书,我不打搅您了,这银耳羹就先放这。”
“嗯。”
唐芊离开前,特意将我的中天盏点起,房间里登时明光清澈。
我看着她将门带上,收回视线落在身前书册上,我已看了半日,越看越觉得压抑难受。
文字是冰冷的,可字字句句后面,皆是人命,成千上万个人命。
其实,如今所谓的建制天下也没有好到哪里去,虽然主人打死家仆要受罚,但很少会有以命抵命的情况。
而打死签了卖身契的家奴,更是无罪,不痛不痒。
可是,谁会去签卖身契呢?很多被卖身契所绑缚的人,他们根本就是被人牙子拐卖的啊!
以及……还有那个传闻中的皇上。
时常听说书先生说的,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行吧,连卖身契都省了。
恶心。
除却那些奴隶,书上对绿腰绮仙的介绍很详细,一开始是陇山神女的信女,这不是传言,而是真实发生过的故事。
所谓信女,不过也只是殉葬。
三千个年轻貌美的姑娘,被制成绮婆,活埋在陇山山脚。
而后,世人开始效仿,有钱有势的人,哪个不想要美女成群,环膝而绕,于是,越来越多的少女因此而殒命。
绿腰绮仙的制作过程尤为残忍,我身为一个巫师,尚且看了几行便看不下去,着实难以想象,她们要经历怎样的痛苦。
连着五日,我一直在看书。
沈云蓁搬入了新的“住所”,入夜后会来找我,她对古字的研究极深,我会将这些书给她看,同她一起讨论。
杨修夷常不在店里,从唐芊那得知,顾茂行在京城的窝点,能找出来的,几乎都被找出来了。
同时,左显也在对付顾茂行,左显甚至以“外人”的身份,将左府位于松鹤,交由顾茂行打理的丹青府都给端了。
师尊一直养伤,偶尔穿一身寻常素衣,出门去周围的街道或湖边走走,隐于巷陌。
师父没来训我了,倒是找我吹了几次牛,见我看书认真,便没有再烦。
而关于训练我的事情,似乎已经翻篇,庭院里的那口水缸也不见了。
我是隐约从唐芊,玉弓,还有李管家和沈云蓁各处总结得知来的,似乎杨修夷那日将我师父和师尊好好说了一顿,说的是,他们在管教我这一点上爹味太重,不像是修仙之人。
一方面,他们自己想闲云野鹤,逍遥自在。另一方面我已不是小孩子了,他们却总想着拿铁链拴着已经长大懂事了的我,连我出门的自由都要管。虽说要我跑步和蹲马步是为我强身健体,但凡事不可勉强,而且我的腰有多糟糕,他们都该清楚。
师父和师尊并不是听不得道理的人,至此,我当真是少挨了许多训诫。
而我所看的书,除却那日杨修夷给的几本,这几日在沈云蓁的帮助下,把沈钟鸣所编写的全套书籍都整理了起来。
关于什么道德心论之类的,沈云蓁会帮我筛选,归她看,我看的是杂文,散文,摘录类,以及工具书的比较多。
最后,我在《江川文集》中找到了一篇奇闻轶事,他未提魔界,但提到了渊陵,不甘于平凡的人族,向神族挑战,屠宰青龙为狂欢,取青龙之目,盛于湛泽之盒,奉为族中神器。
世人看到这些,也许都只当个故事,但我确认这一定是真实的。
“这故事我幼年便看过,却在你提及湛泽时,半点都想不起来。”沈云蓁轻叹说道。
“也不怪你,”我说道,“是你祖父太能写了……”
毕竟这些小故事,沈钟鸣这一生写的何止一两百篇,几乎近千篇了。
而且,仅仅只是小故事而已,还有长篇小说呢……
“不是,”沈云蓁看着书册,说道,“这篇如今重读,我是有印象的,因为幼年对此深感不适过。”
“因为青龙吗?”
“嗯。”她点头。
这个不适,我其实也有。
在六界八荒里,一提青龙首先想到的绝不是神族,而是凡界。
比起烛龙,应龙,蟠龙这些龙族,只有青龙亲近于人。
我脚下这片古老悠远的万象大地,不论几经狼烟战争,多少沧海桑田,称王其上的九五之尊皆是以青龙为象征,威泽四方,敬其为天。
倒不是说我也有龙族崇拜和图腾崇拜,而是,青龙会亲近人族,那么婴族所捉到的这条青龙,极有可能是骗取来的信任,或者恶意在背后捅刀。
“姑娘,”外面这时忽然传来唐芊的声音,她敲着门,“有客人来了。”
我抬头看去,放下书册对沈云蓁说道:“我去看看。”
“嗯。”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