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喜，回过头去，就这一瞬，洪水倾天而下，沉沉倾压。
杨修夷身后凝出一道巨大护阵，潭水拍在淡紫色的紫薇晶屏上，激向四周。
数颗面貌狰狞的头颅撞来，随后被洪流带走。
四周黑沉压抑，唯我手中这盏油灯，在护阵里散着幽微的光。
我从震荡中平复，眼眶渐红，转眸看着他，颤声说道：“谢谢你赶来。”
他的俊容也缓下来，似林寒涧肃回清转晴，水波逐暖，杏柳渐盛，美以难言。
他松开我，胸膛剧烈起伏着，闭眼在我的额头上深深吻下。
·
自水里出来，杨修夷松开了我的唇。
我攀着他的肩膀，被他抱上一座孤岛。
他浑身湿漉，胸腔里的心跳非常快，喘气亦很急促用力，但没有松手，仍将我抱紧在他怀里，真气滚滚涌来，我的四肢很快有了热量。
他抬手将我已经披散下来的头发简单梳理，沉声说道：“我去找沈云蓁的尸体，很快回来。”
因是泡于水中，他的面色异常的白，近乎透明。
我也在此时发现，他胳膊上有一个非常深的伤口，小腹也有。
我红着眼眶，忽的伸手抱紧他，将脸埋入他的胸膛，眼泪在他怀里忽然掉落下来。
“初九。”他清越语声带着一丝沙哑。
缓了缓，我松开他，说道：“好，早点回来。”
“你哭了？”他的黑眸深望着我。
“没呢，”我轻轻推他，“快去。”
“嗯。”他俯身，又在我额头上吻下。
天色已渐晚，绮丽湖色罩了层清冷寒霜，迎面而来的湖风带着透骨冰寒。
我如今所处岛屿，就在这宫殿附近，宫殿已沉了大半下去，且还在沉着，那高不可及的白玉石阶，如今与我视线相平。
“初九！”卿萝的声音焦急响起。
我回过头去，她自水里爬上，背上背着烛司。
我忙上去拉她，将烛司自水里拖起。
“杨修夷呢？”卿萝急促说道，“他去找你了，你们可有遇见？”
“我是他救上来的，”我边检查烛司的情况，边说道，“他去找沈云蓁的尸体了。”
烛司伤得很重，唇色苍白，脸上有许多划伤。
她本就元神受损，再经此一劫，也许得调养个百年。
“去了多久？”卿萝说道，“我们得走了，那些饮祀鸟在催动红莲阵了。”
“应该很快，”我抬头看她，“顾茂行呢，现在是何情况？”
“不知道，也许死了，也许还活着。我过去时看到他们打的正凶，我便自水中潜游过去，趁其不备，偷袭了一把，他的右胳膊被我砍掉了，小腹中了杨修夷一剑，若不是他那些手下以命护他，他定活不了。”
“他断臂了？”
“嗯，他被巟邑叼走了，剩下那些手下不足为惧，我和杨修夷把他们杀光了。可恨的是，他早早召出饮祀鸟，让红莲阵提前，并让巟邑去撞毁这座大殿，”说着，她看向宫殿，“那些巟邑并不是去对付你的，是去撞天柱的。”
一阵湖风吹来，我轻轻抖了下，低声说道：“如此，也算是最好的局面了。”
“算是吧。”
天影云光渐拢，朱花漫山遍水，于潭水上朵朵绽开，如梦似幻，仿若幽冥拉开的一张绮丽锦被，缓缓铺着人间。
杨修夷带着沈云蓁的尸体从水里出来时，那些红莲已渐近，吞噬湖面，将我们的容色映了层柔光。
我和卿萝上去帮忙，杨修夷面色极其不好，我握着他的大掌，最快将我体内的热意最快速度给他。
“我不需要，”他在我的额头上吻下，“我们先离开。”
我心疼的看着他，点点头：“……好。”
他背起我，去抓烛司，被卿萝先一步抱走：“你受伤不轻，换我来。”
杨修夷没说话，将烛司夺了回来，侧眸对我说道：“我只能单手托你了。”
我搂紧他的脖子：“别担心我。”
他眉心轻蹙，俊容有些疲累，但认真的说道：“这是我永远都做不到的。”
心口浮起酸楚，我不知该说什么，轻轻点了下头。
离开逐鹿潭前，我回过头去，天幕有隐隐星子，长烟萧飒，红莲阵应该还没有那么快，整个天地除却风声和饮祀鸟的唤声之外，异常安静，妖娆华丽。
其中一座大岛上，数十个绿色人影渐渐在山头出现，缭乱朱光里，她们立在那边，遥遥望着我。
隔的那般远，我却仿若能读出她们的眼神。
凄惘，悲辛，惊恐，哀求，绝望，还有憎恨。
我皱眉，收回视线，埋在杨修夷的脖颈里，不想再理。
·
回去城里，已是隔日。
卿萝在半路下车，问我要银子，说去住客栈。
我身上的银子掉的差不多了，在袖子里摸出五两，被她全部拿走。
她一走，无人驾马车，杨修夷出去拉缰绳，我拉住他，先一步伸手去拽，说道：“我来。”
他没同我争，也没回车厢，和我一并坐在外面。
早秋的风迎面吹来，扬起我的头发。
头发是披散着的，被杨修夷以手指梳理的尚算整齐柔顺，眼下不算蓬头垢面，不过衣裳很脏，也破了很多。
沿路许多人朝我们看来，目光探究和好奇。
我脸皮厚，再落魄的模样被人看到也不打紧，却发现更多的目光都在杨修夷身上。
倒也不奇怪，他真的极其好看。
我转眸，朝杨修夷俊挺的侧容看去。
他望着前面，不知在想什么，也可能什么都没想。
淡淡晨光下，他像是人群里的光芒。
似乎注意到我的视线，他回过头来，柔声说道：“怎么了？”
“你的伤势，”我说道，“这几日，你要好好休养。”
“嗯，”他的眼眸浮起很浅的笑意：“你收留我么？”
风将他额前细碎的发丝轻轻带起，我弯唇一笑，看向前面快到的店铺，点点头：“包吃包住，医疗费我也管包。”
“你说的。”他淡笑。
我笑着点头，看回他的眼睛：“嗯。”
马车从后门进去，杨修夷先下车，转身扶我。
后院的人都围了上来。
我将烛司抱出来，而后沈云蓁的尸体被玉弓她们抱出。
师父闻声而来，见到我后很生气，转头见到杨修夷的伤势，吓了一跳，让我们快回屋，并亲自“监督”我回房，不让我和杨修夷说半句话。
我很累，却不想睡，回房后呆坐着。
待刘仆妇她们送来热水，我沐浴完出来，都没有多浓的困意。
浑身清爽的躺在床上，脑中除却顾茂行，沈云蓁，剩下来的，都是那些绮婆。
我丝毫不知道，我和这些绮婆究竟究竟，有何关系。
翻来覆去，外面天色已黑，我不想再强迫自己入睡，想到沈云蓁的尸体已找到，她或许要离开，再思及左显之事，我起床披了外衣，打算起身去找她。
沈云蓁的尸体被暂置在偏厅，店里所有的沉曲香都拿来了，我进去时，唐芊正在一旁看书，抬头见到我，她搁下书册：“姑娘。”
“不用守着的，你可以回去休息。”我说道，抬脚走去，目光看向棺椁里的沈云蓁。
女尸眼眸轻闭，眉目恬淡，鼻梁高挺，睫毛纤长，肤如凝云之碧，气若安静幽兰，并不像是死了，只像是睡着。
“姑娘，”唐芊说道，“会不会沈姑娘根本就没死，只是离魂了？”
我摇头，低声说道：“她已经死了。”
我也希望沈云蓁还活着，但若拿匕首割开她的手背，不会有任何出血，皮肤会如树皮般裂开，这具身体，已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了。
身后传来一些动静，我回过头去。
沈云蓁似乎也是刚过来的，她抬头看到我，容色有些恍惚和迟钝，顿了顿，她冲我微微一笑：“月姑娘。”
“你的尸体找到了，”我说道，“我们都可以心安了。”
她看向棺椁里的尸身，顿了下，对我说道：“是啊，我可以离开了。”
我“嗯”了声，看回她的尸身。
想问一问她，当真不要去见左显吗，但我不知道要如何开口，唯恐让她觉得冒犯。
毕竟，她已经铁了心想离开了。
“月姑娘。”她轻声唤道。
“嗯？”我朝她看去，有些害怕她会说现在便走。
“祖父给我的最后一封信，我刚看完。”
“信上说什么了。”我问。
“哪怕我再世为人，我身上仍会与凌霄珠有所牵系，所以祖父让我选择，我和妹妹，谁死谁生，”她垂下眉，“我享了沈家荣宠二十年，所以祖父的债，我来还。我知道对于一个鬼魄而言，真正的‘死’是什么，但我不怕。”
“不会那么严重，”我说道，“顾茂行暂时已不成气候，其他人更无可去担心，远不会走到这一步。”
“可是祖父所说……”
“沈老先生喜欢将事情做到最绝，”我打断她，“但过刚易折，你总该懂，所以这一次，便听我的吧。”
她眼眶微红：“月姑娘……”
“别多想，”我说道，“沈老先生在信上，可还提到什么？”
她摇头：“没有，只是让我选择，仅此而已。”
我抿唇，忽的颇觉失望。
不过，想来也是，沈老先生亲口在梦里同我说的，他是死后才想到湛泽印纽之事，所以，生前的信里，怎会留有笔墨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