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水路出去，洞壁水纹粼粼，浮石越来越少，渐渐出现一片逐水而居的花萍。
天色已经很黑了，淡月悠悠，凉风袭山，夜空在头顶铺开长毯，仰望远眺可以看到我们休憩过的那条大河，沿着丛山环匝，水声宏大。
我寻了不少草药过来，帮杨修夷处理背上的伤势。
这一击真的很严重，皮肉仅仅是外向，我知道他肯定受了不轻的内伤。
加上这两日他没有好好休息，如今怕是早就站不住了。
待处理好外伤口，我帮他将衣衫穿上，他眉宇轻拧着，回头看我：“饿吗？”
“现在换我照顾你，”我握着他的大掌，“你先在此休息，我去找些吃的，不用担心，我也是会打猎的。”
“不用，”他低低道，“留在这陪我，等邓和他们过来。”
我轻叹，不想过多纠结，凑过去在他的唇上亲了一口，说道：“好，那我便陪你吧。”
他轻轻一笑，伸手抱住我，又吻了回来，良久才愿松开。
所睡的草地虽然柔软，但也扎人，我用他的匕首在附近砍了许多花木树枝过来，编织成厚厚的木排，再挑选了柔软的长草铺上去。
编织的很大，两个人躺着都绰绰有余，他将我的手指拿到他跟前，除了脏一些，我根本就不会有任何划伤的伤口。
“何须这么折腾？”他说道。
“天地为被，”我笑道，“若不是想要偷懒，我还能编一张被子出来。”
“够温暖了，”他看着我，声音变低，“初九，我困了。”
“那便睡，”我伸臂抱着他，“我们一起睡，附近被我设了很多护阵，还有陷阱。”
他点头，又道：“我总是觉得我不够强，没有办法做到最好。”
“你还不够强吗？”我轻轻捏住他光滑的脸颊，“不然呢，你还想强到什么地步，把天给掀翻了不成？”
他唇角轻勾，声音里的困意变浓：“若真的可以强到那一步，我愿意去苦练。”
“你开始说梦话了，”我温柔的看着他，“杨修夷，人力有限，你已经很厉害了。”
“我不舍你哭，”他低低道，“以后都不想要你哭。”
我在他唇上触了触，说道：“睡吧。”
这还是我人生第一次，见到杨修夷这般困顿的模样。
他在我跟前慢慢睡着，长眉并未舒展，仍轻轻拧着。
我的手指小心抚过他的面庞，虚描着他的深邃眉眼，听到他轻沉的呼吸声匀称响起，我才缓缓起身。
涤尘阵外，旷野风急。
我缓步慢行在乡道上，另一旁是我们来时的那片花海，尽头是另一条河流分支，河水潺湲缓行，月华匀散，清幽简静。
我想去寻点食物，或者找到木臣他们。
杨修夷醒来，我得让他喝上一碗热汤，或者吃点肉。
走了良久，我渐渐停下脚步，目光落在了河岸对面。
莺飞草长，一片繁芜，形状模样却与我记忆里的重叠在一起。
如此静白月色，天地万物，哪怕明媚如花海，此时也是素淡阒寂的。
可是远处河岸的花，大量红色虬枝在黑夜里扭曲绞缠，姿如人骨，色似鲜血。
枝上所开的碧绿花朵名唤翠珉，妖娆繁盛，灼灼妩媚，在晚风水烟里轻晃，似狞笑着招我过去。
我浑身僵硬，宛似置身于空茫静寂的冰天雪地之中，森冷寒意同无光血色一起将我紧紧抱拢。
我查过这种花。
翠珉花，红藤翠朵，非土非水非树所生。
一是长于翠珉石，二是长于天尊翠珉剑阵所损毁的血肉之上。
我手指发颤，不想再哭的，可是心尖上像有把钝重的锤子，狠狠的敲打着我。
我的眼泪又滚落了下来。
夜风呼呼吹来，远处天际星光闪动，似一双双温柔眼眸，凝望着我，端详着我，古老而悲悯。
悲痛奔涌如泉，我不禁朝它们走去，河水很宽，我提着裙子踩着破败的木桥残垣而过。
摔散的长发和衣衫一起飞起，耳边似有人在低诉，似有人在朗笑，似有人在哭泣。
“这种草叶好呀，雨天去采会有清香，用它包出来的糍粑可香了。”
“哈，跟你爹掰手腕？谁给你的自信？”
“这几天别去那边玩，你七叔叔他们放了很多捕兽夹，知道吗。”
“走咧！带你进城去！”
……
那些遥远岁月里的喜怒哀乐渐次清晰，有一双温柔的手在轻轻拨土，我的记忆过往宛如一坛香醇老酒，深埋在这寂静空旷的茫野里，它蓬勃生发，它呼之欲出，它戚痛垂泪。
我在一块石头上坐下，呆愣愣望着这片绿海，喉间森凉，心头悲戚，已泪如泉涌。
“爹爹，”我很轻很轻的说道，“牙儿回来了。”
我走过万水千山，历尽人间心酸，我活着回来了。
“爹爹，你和娘亲，你们在哪？”我又说道。
这天地河山，长风盘旋，你们在哪……
空气中弥散着花木清香，月下绿影浮动，暗香幽幽，嫣媚的近乎残忍。
不知过去多久，我没有再哭，脸上干涸的地方被风吹来，有些痒，有些生涩的疼。
“我没有资格哭，”我很轻很轻的说道，“我是活下来的那个人，也是最没资格哭的那个人，以后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再哭了。”
我抬手折下一朵绿色花蕊，将它举高，手指松开。
花蕊被夜风吹向远方，没入无边黑夜。
我抬头看着浩大星空，认真的说道：“我月氏一族，天命疏狂，无愧人间，哪怕月氏后人尽殉于道，但只要人间河清一日，我月氏便存一日，与天地齐寿，与江河同万古。月家没有亡，永远在这，不论枯荣。”
“而我为月氏族长，哪怕族长只剩我一人，我也扛得起月家所有，”我的目光变得坚定，“我必不会让你们失望。”
·
第二日，阳光透过云层，落下万缕霞光。
杨修夷发起了烧，我将熬烂的野生姜汤一口口喂他，擦净他的唇，再起身去附近找果子。
抱着许多野果回来，下了山坡后我停下脚步，抬眸看向远处一个人影，随后又在另一侧找到一人。
我皱眉，神识散去，至少能寻到五人，他们藏匿在花海和乡间阡陌，行迹鬼祟。
其中一人离我很近，我藏好自己，看清他手里捏着的巴掌大小微微发光的小麻袋后，我的神色沉了下来。
这半日，我都在回忆进了月家村后发生的事情，可以确认的是，我们那天最先遇见的二男一女，他们是十巫的人。
而挟持丹青姐姐和溪河姐姐的那群人，那个死于呆毛之血的男人被称之为云大哥。
十巫里面，并没有这个姓氏，不过也有可能不是姓氏，而是名。
但现在所来的这些人，我可以确认，他们就是十巫的人。
他们分散开来，看行动模样，似乎没有要进去的意思，而是在花海里找尸体。
他们找了一阵，寻到几具尸体，很快便带着尸体离开，似乎很害怕会有埋伏，可见吃过不少亏。
我看着他们消失的方向，不知道他们还会不会回来。
根据杨修夷在京城所抓获的那一批十巫可得知，现在整个十巫都开始联手了，但是他们彼此之间又散落很广，在京城的那些十巫，不过冰山一角。
若说眼下这些人来月家是为了抓我，但是带着丹青姐姐和溪河姐姐来的那些人，似乎并不与我有关。
当时所提到的，是……暮雪玉石？
说来便巧，在沈钟鸣所留下的那些杂集中，正好有写到过暮雪玉石。
相传太古时，东荒有座苏崚山，方广万里，入海六千，其正北有一璇溪宫，为上古双溪一族所住。
双溪族为异兽，生性秉直热诚，奉青龙一族为尊，喜食花妖之精，最擅挖掘灵石玉器来造神兵利剑。
双溪族一度辉煌，不过后来，祝岁花族长以全族为奴的代价换得北海央华君的帮助，将双溪族灭族了。
双溪族最后一任族长当时正闭关铸剑，出关后发现族人尽亡，她悲痛难抑，又疯又癫后便傻了。
她呆坐在铸剑室前百年，直到剑主人去取剑，她完成所托后才终于呕出一口暮雪之色的血水于那块写着‘铸剑禁室’的石碑上。
她死后，尸骨很快寒透，整个璇溪宫都变为了白玉，就是暮雪玉石。
而那祝岁花一族，他们被双溪族吃的只余四五十人，双溪族被灭后，他们也随之自绝生灵。
死前，族长对盛怒赶来的央华君说，花亦有骨，怎堪为奴。
这一整个暮雪玉石的故事，都尤其惨烈。
当时看完，我不知该说谁对谁错。
天地万灵存于这世上，没有那么多为什么，只是最寻常的老虎吃兔，兔吃青草。
但不管是双溪族族长苦守承诺，等来雇主，将剑交付，最后化作暮雪玉石，还是祝岁花全族自绝生灵，以傲骨比花骨，这两者，抛却其他所有是非，都值得佩服。
但说来，这暮雪玉石，我一直以为只活在传说之中，竟……还与月家有此渊源。
那些人彻底消失在我的视线里，我皱眉，有些遗憾，着实想跟上去看看。
略一沉思，我转身离开，带着手里的东西朝着与杨修夷方向相反的另一边花海走去。
在确认自己灵力真气全在的情况下，我扬声大喊：“呆毛！呆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