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南下,赶了差不多六个时辰,马儿不能再跑了,我们停下休息。
天色已很暗,漫天冰寒,依然遍目雪野。
木臣他们扎营生火,涤尘阵外风雪呼号,阵内温暖如春。
我没有下车,捧着本书在看。
车厢里熏着淡香,杨修夷陪在我身旁,也在看书。
我看的很仔细,认真的逐字去记,稍有不懂,便侧头问他。
但眼下所看的这书,着实晦涩难懂,哪怕是沈钟鸣所写,我也看得头疼。
与他的表达方式无关,而是政法演变和学术名字,真的让人一看就发困。
看了许久,我忍不住低声抱怨:“若是能看懂这些,早年我便不用去学巫术了。”
杨修夷搁下书来,温然道:“慢慢看,没有什么能难住你,不求甚解,少有会意便行。”
我点点头,打足元气说道:“我要当天下第一巫师,区区一本书而已!”
杨修夷淡笑,车厢内的中天露落在他眸中,他的双眸清亮如溪,似漫长永恒的雪山,仿若能栖息我的所有疲累。
眼下车内无人,我忽的想起几日前卿萝她们的话,不知为何,心里有些痒痒。
我鼓起些勇气,俯在他耳边轻轻低语。
他身体微僵,侧眸看着我,黑眸稍稍变亮变锐,不掩情绪,而后,雪白的脸颊微红。
我也跟着脸红,忽的便觉得不自在起来。
缓了缓,我手忙脚乱拾起书册来,垂下头:“当我没说。”
说完觉得耳根也火辣辣的,抬手想去捏一下,被他往怀里搂去,他垂首下来,也在我耳旁低语。
吐息轻轻喷着,挠的我本就火辣辣的耳朵最先投降。
而反应过来他说什么后,我整个人都不好了。
我抬起头,他的黑眸深深看着我,深的像是要将我吸引进去。
“月氏有佳人,”他低声说道,“醉我三千载。”
分明我什么都没做,分明他什么都没做,彼此一共只说了三句话,可是我觉得,有一把火烧了起来,将我们两个人一并烧于其中。
并且这把火,还是我先燎的……
但这里是车厢,外面皆是人,也只能想想而已……
理智回归,随即便冷静下来,只是忍不住的,我会拿余光去瞄一瞄他,如此状态,书便更看不进去,最终无奈放弃,选择睡觉。
余下时日,一直赶路。
白昼时间变得稍长,入夜则更冷,比北方还要冷,沿路所见霜雪,厚积达半丈之深。
赶路途中并非只有我们数辆马车,见到过几个村庄,还曾见到上千个被人用鞭子抽打着,衣衫褴褛,赤脚而行的魔奴。
这些魔奴多是些老弱之人,手缠绳锁,走的缓慢吃力,鲜血溅在雪地上,有紫有黑。
我们远远看着,并未过去。
虽是怜悯与不忍,可着实没有办法去救,冰天雪地,救下来无法安置。
卿萝则说,动手时他们势必会散,要么于混乱中先丧命于此,要么逃出去后,为了活着,会做出许多可怕的事情来。
雪色茫茫一片,那些火把宛如火龙,消失在夜色尽头,大雪仍在飞扬,浩浩汤汤,很快掩去了地上留下的血水。
我心里沉甸甸的,很不是滋味,耳旁听得卿萝又道:“莫说这些蛮横,弱肉强食本就是行遍天下的理,所谓文明,不过一块遮羞的布,哪里不是吃人血肉的呢。”
我听在耳中,忽觉厌世,可我又知道,我不厌世的,我很喜欢花花草草,喜欢大江大河,日月星辰。
回去车厢里,我闷闷看书,半日未翻页。
“不要受影响。”杨修夷轻声说道。
我抬眸看他,不知说什么。
“你该是向上的光芒,”他看着我,“所见那些不喜,可以批判,自省,怜悯,憎恶,甚至咒骂,但是不能让它扯住你的腿,不可以让它得逞。”
我唇瓣轻动,依然不知说什么。
半响,我弯唇一笑,伸手抱住他:“好。”
而这些魔奴,并不是我们所见的唯一。
三日后的傍晚,大雪加剧,赶在风暴之前,我们入了一座略显破败的小边城。
城中石屋残破不堪,我们找到一家勉强能住的客栈,但不提供食物。
街上冷冷清清,没什么灯火,几家商铺敲敲打打,都是交换灵石玉石和兵器法杖的。
我带着唐芊和木萦一圈逛下来,有食物的商铺总共就三家,要拿最上好的玉石和兵器去交换。
木萦同我说,这些小城常被人抢来抢去,建好又毁,毁了又建,所以基本上没什么人。
想想马车上还有不少粮食,我便干脆不换了,回去客栈。
快到时,木臣从天而降,寻到我们:“少主!我正要去找你。”
这模样令我心头一紧,我问道:“出什么事了吗?”
“白泽和楚钦想去城外捕猎,他们捡到了一个姑娘,姑娘受伤严重,昏迷不醒,但她身上血气,乃月家血咒!”
我一愣,问道:“她在哪,带回来了吗?”
“嗯!”木臣说道,“在客栈呢!”
随木臣快步回去,在门口见到从另一边带人赶回的杨修夷。
他在台阶前止步等我。
我也停下脚步,对视一眼,虽未说话,但我看出他眼睛里的想法。
“你也觉得太过凑巧对不对。”我说道。
“先去看看吧。”他说道。
我点点头。
客栈大堂里点着数盏油灯,有些凄清,我踩着咯吱作响的木梯上楼,木为守在我的卧房隔壁,见我过去,低声说道:“少主。”
同时推开房门:“她在里面。”
进去时闻到熟悉血气,我并不陌生,房中很安静,木萍在整理药瓶和纱布,少女已经醒了,静卧于床,容色枯槁,大约听到我们推门的动静,转眸望了过来。
我顿然愣住。
这张脸,我在哪见过,但绝对不是我月家之人。
她看着我的眼神斥着警惕和不安,并微不可见的往床榻内缩了一缩。
我走过去,说道:“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她没有说话,脸色苍白,望着我的神情像是见到了什么凶残可怖的吃人猛兽。
“我家少主在问你话。”木萦说道。
少女朝木萦看去一眼,目光落回我脸上,低低道:“田初九……”
“你叫什么。”我问。
她没有说话,一双胆怯眼眸朝屋中其他人看去。
男人没有随我们进来,倒是身后传来动静,卿萝进来了。
她看了一圈,目光落回我脸上,说道:“田初九……”
“你已叫过一次了,”卿萝说道,“倒是回话。”
“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我问。
她看着我,半响,点了点头。
“在哪见的。”
她双眉轻轻皱着,并未答话。
我越看她模样越眼熟,而且确认自己见到她时并不遥远,应该就是今年,或者这小半年里的事情,但是我这段时间见过的人着实太多了,未认真对过话的,我真的记不住。
“磨磨唧唧,”卿萝朝我看来,“初九,她眼神躲闪,这么不坦率,你还没明白过来吗,即便你们真的见过,定也是仇人见面的场景,否则她会这样?”
“不……”少女哑着声音说道,“不是的,我……”
她没有说下去,眼睛一垂,眼泪滚落下来。
“这位姑娘,”唐芊走去,柔柔一笑,“我们耐心好,但不表示会一直好下去,你既已认识我家姑娘,也便该知道杨家,待我们姑娘耐心被你耗尽,到时候就由暗人接手你了,那些审讯手段,不知你能受得了多久?”
少女泪眼看她,眼泪一直在掉。
“好好说说吧,”唐芊说道,“我们姑娘方才问了你三个问题,还剩两个你未答,一,你叫什么,二,你们在哪见过。”
“再加一个,”卿萝说道,“问清楚她身上的血是怎么回事。”
少女抬手擦泪,又垂下头。
“说啊!”卿萝眉眼一狠,怒声说道。
“我说,”少女声音哽咽,低低道,“我叫姜淑宁,我,我去过月家。”
我愣住,望着她的眉眼,终于想起她是谁了。
我几步上前,站在床边看着她:“你那日可穿着黄衣?!”
她抬眸怯怯看我,点了点头。
一股心酸痛楚浮起,越渐汹涌,几乎将我吞噬,我需用尽力气方能克制自己不去对她动手。
“我,我已经快死了,”她颤着声音说道,“月家村里那场震荡将我的五脏六腑全部震碎,我能苟延残喘,全靠那人强力续命,但那人说了,我仍是活不了多久的。所以,月丹青和月溪河,终究将仇亲手报了。”
卿萝走来,抓住她的手腕把着。
半响,卿萝看着我道:“如她所言,脏腑皆衰,现在风寒入骨,又失血过多,还能撑着,绝对不止命大这般简单。”
“那人是谁?”我问姜淑宁。
她哭着摇头:“我不知道,他未曾说过他的姓名,但我这一身血咒……乃他所下。”
“少主,莫非是十巫之人?”木萍朝我看来。
“不是十巫,”姜淑宁说道,“我认得十巫的,他们不会这样待我,那人是个鹤发童颜之人,像,像是仙人。”
仙人。
这二字我瞬息便想到风华道人,还有行言子,以及在他们身后藏着,始终未曾露面的白先生。
但万珠界那般大,有这样的仙人,也不奇怪。
我忽然厌烦了这样一问一答,耐心比我所想的耗尽的更快。
我看向唐芊,不待我说话,她已点头:“姑娘先去休息吧,我稍后去喊潘叔。”
“有劳潘叔了。”我说道。
目光看一眼姜淑宁,她苍白没有血色的脸,已见命衰。
我不想再与她说话,转身离开。
出得房门,杨修夷他们立在门口。
我过去将得来的那几句简单说了,他点头,让潘叔和邓和进去。
我没有回房,而是去了楼下大堂。
跟杨修夷互相分享了下去街上小逛一圈的所见所得,不多时,唐芊下来了。
“问的如何了?”木为忙问。
“待潘叔总结一番后再来说吧。”唐芊说道。
“她看着挺小的,十七八岁吧。”木臣说道。
卿萝一笑,嘿嘿道:“我看着也挺小的,我十八九岁吧。”
我们朝她看去。
唐芊皱眉:“你,你要点脸……”
“脸是什么,身子都不是她的。”我道。
卿萝嗤了一声,但没接话。
关于她身体这件事情,旧事重提,理亏的只会是她。
毕竟眼下,杨修夷就在我旁边坐着,俊容冰冷,而且如今的我也不弱。
“姑娘,”唐芊朝我看来,“她伤得委实很重,活不过几日了。”
我看她一眼,硬着语气说道:“那便死吧。”
甚至我觉得,让她这样躺在楼上都是一份厚待。
对她有任何半点好,都是对不起我的两位姐姐。
眼角有一些酸,我抬眸朝窗外看去,天空郁郁苍苍,越来越多的幼年往事在我脑中清明。
但是不能哭,一族之长岂能哭哭啼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