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辆马车皆有暖炉,幽香袅袅,待马车出发,行出这座小城,我才抬起头来。
额前头发被我压的乱乱的,我抬手一番收拾,已能想象自己眼下的精神面貌有多糟糕。
木萍她们问我是不是马车将我颠簸的难受,我摇头,没有说话,看向坐在马车右面,与我斜对角的姜淑宁。
她身上披着一件褐绒斗篷,面色惨如白漆,头发散乱着,长垂而下。
大约注意到我的目光,她缓缓抬起眸子看来,顿了顿,哑声说道:“我以为你会将我丢在那客栈,未想,你将我带上了。”
“你快不行了。”我说道。
她眼眶变红,点点头:“我知道。”
“害怕么?”
“怕的,我很怕死。”
声音着实沙哑,情况比昨日所见要糟上百倍。
她看向我所掀开的车帘外,低低说道:“田姑娘,你知道那日有多可怕吗?”
“初杏山涧那日?”
“对,”她似陷入回忆,眼眸有些放空,难过道,“那时好乱,他们都被吓坏了,争先恐后往那块玉石上跳,我和四哥,还有姜蓉师姐在混乱里被踢下了水。待我们从水底钻出来……他们全都粉身碎骨了。”
“难道不是自找的么?”我没有什么感情的说道。
“是啊,四哥重伤,游上岸没多久也死了,好可怕,”她的眼泪掉下来,啜泣说道,“死掉真的好可怕,我不想死。”
“但我觉得便宜你们了,”我说道,“你们待我姐姐那般,你们不该死的这么痛快。”
“可是,”她看着我,小心翼翼说道,“田初九,其实你的姐姐……她们根本不是什么好人,也许,她们不值得你待她们好。”
我目光变冷:“你在说什么。”
“……你既已与她们失散多年,也许她们已变成了恶人呢?你可知,她们狡猾奸诈,虽被关着,却仍试图害人,也挑拨过人对付我。”
“她们只是为了活着,”我冷冷道,“而你们呢?”
她双眉微蹙:“我未曾待她们不好过。”
“我今日找你来,是想你再回忆一些与那人有关的细节,”我说道,“任何都可。”
一阵风自窗外入来,但车厢里暖意舒惬,只有清凉之感。
“细节……”她迟缓说道,“那几日过的浑浑噩噩,许多事情都记不起来,连身在何处也记得模糊。”
“尽量想,”我看着她,“能回忆多少是多少。”
她目光轻轻转着,若有所思道:“倒是的确有一事。”
“何事?”
“那人,似乎有一只大鸟,尤为娇惯,每日只饮青竹露水,只吃干净新鲜的鱼肉。那人将这鸟养的极好,毛色明亮,很是威风,张翅有三丈之宽。叫什么来着……叫九秋。”
“九秋。”我轻声念道。
“其他,便当真没有了,”她眼眶复又变红,看着我道,“那个人的面貌,我同潘先生他们描述过,长得当真好看,虽年岁不轻,可是身上气度真与仙人无疑。再多的,我什么都不知道了。”
“你所见,只有他一人吗?”
“嗯,”她掉下泪来,“是一个木屋,在哪我不知,就知道是个木屋。”
木屋,大鸟,独自一人。
除却九秋有所价值,其他不知从何下手。
“我不想在这个地方,”她轻轻哭道,“一点都不想,我不愿死在这里,我当初不应该图一时新鲜好玩,跟他们前去月家的,我好想爹娘啊,咳咳咳……”
她情绪变得激动,血丝被她咳出。
木萍递去一放手帕,她伸手握着,抬眸看我,眼泪一串串滚落:“但是,那人说将我爹娘也给杀光了,他,他真的很可怕。他同我们说话时,他就像是一尊用冰块雕出来的人,他很暴躁,没有半点温和。”
“可有动手打过你?”
“没有,也不曾骂过我们半句秽言脏语,但就是让人害怕,他脾气非常不好。”
我点头,见她模样难受,说道:“你先歇息,不要再说话了。”
“我活不久了,”她哭着说道,“我真的不想死。”
说完,又咳嗽一阵,鲜血出来的越多,她紧紧拽着手绢,哭泣时,口齿被鲜血所染。
这个本该是我恨入骨子里的人,我却觉得没有半点恨意,也许,真的因为她行将就木。
我转眸看向窗外,风雪张狂獠狞,我却觉得旷野已久静良久,漫长如数百年未曾被人踏至。
忽然,不知什么是生死,什么是恩怨了。
·
车上睡了沉沉一觉,醒来天光暮色。
马车停在一个背风坡后,火堆烧着,上面架了一口锅,煮着浓浓的肉汤。
阵法外面,大雨滂沱,和被融化的雪水一起,积得深一潭,浅一潭,空气潮湿阴冷,比风雪来时更感冰寒。
不过小半个时辰后,大雨便停了,没多久又飘起雪花,远处成片成片的红色花蕊开在峭壁上,随着山峦绵延起伏,漫向天边。
暮色似乎特别长,一直没有褪去,我站在崖边,看到那峭壁下有一条大河,流的缓滞,河边石子散着似曾相识的银光。
峭壁另外一边的动静则很大,长风或带来鬼哭狼嚎,或带来刺耳尖啸,横扫过群山,和那些红色花蕊一起散荡天地。
这里已是炎族和沧澜族的交界了,再往东去数日,上了灯道就是炎族境内,就能看到凤隐城了。
卿萝走来在我旁边,望了一阵,说道:“这些花漂亮啊。”
“你认得这里吗?”我看着满山红蕊问道。
“我甚少来魔界,如何认得。”
“那边过去,便是三椿高台。”我说道。
“这个我有所耳闻,”她说道,又低呼,“靠,那如此说来,这些花岂不是会吃人?”
“嗯。”我说道。
我们看到的只是它的一小部分,杨修夷说,自拐入河谷开始,它便不会断,长有五十多里。
这些花会吃人,三椿高台以前是涂荒雪地上争的最厉害的肥沃之土。战场上那些尸首清理完就会倒在这里,是以,这些花都是以血肉浇灌的,为尸花一种。
“真可怕,”我低低道,“不知道这里死了多少人,才能养出这样茂盛的花来。”
“上古有大椿者,以一椿为三万两千岁,这里唤为三椿,便是快十万年,十万年死了多少人,这里就能喂出多少花。”卿萝说道。
“十万年啊……”我满心羡慕,“我们才能活几岁,百年都难。”
“百年倒是不难,老身便四五百岁了。”
我看她一眼,由衷道:“真好,我也想活那么久。”
她笑笑:“四五百岁真的不多,在真正的上神跟前远远不够,人道夏虫不能语冰,仙神便也这么看我们吧,不过事皆有两面,谁能说长生未尝就不会困苦。”
“我愿意受这苦,”我一笑,“百倍都可以。”
“真正能达万境,与天地不朽者,千万人中才出一个,像我,我若没修炼出个本事来,迟早也会被天地湮灭。”
又一阵风吹来,天地喧嚣沸腾,鬼哭狼嚎,像是亡魂在泣诉,但我知道不是,亡魂早散了,不散的是这片大地和山谷。
卿萝轻轻叹息,说道:“这片土地据说曾是沃土,但连年之争将它变得残破不缺,如今已成废墟,成了死地。听说,那个时候涂荒雪地上争的还是沧澜和墨池,后来墨池的魔君战死,墨池一夜溃亡。如今就算还能遇上墨池族,也是魔奴了。兴衰荣辱,眨眼之间。”
我看向那些尸花:“它们会成妖成魔吗?”
卿萝也看去,淡淡道:“不知道,不过一旦它们成妖或成魔,要么便变成我们路上所遇见的那些魔奴,要么运数好,成为高高在上,践踏生命的魔君贵族。魔界这片大地,就是不断生出新族群,又不断有族群没落和覆亡。”
“夺地才能生存,如何不争。”我轻声说道。
天空流云翻卷,又起长风,雪花吹面,带着料峭清寒,耳边啼哭声不绝,夹杂刀戟撞击和铁衣破碎声,闻之发怵。
魔界应该还有很多这样的地方,但虽然变为废墟死地,可大地与人不同,再破败的地方都会枯骨生花,只是不知道再抽新芽,要沧海桑田到几时了。
我往大河涌向的天边尽头眺去,想起沈老先生所说的那方积满尸体的湖潭,不知它在何处,又存世了多少年。
风雪渐渐变大,杨修夷他们打猎归来。
收获很好,木萍她们很开心,着手去处理。
我站在一旁看了阵,觉得身体又困了,准备去睡觉,手被杨修夷拉住。
我抬眸看他,他眉心轻轻拧着:“心情不好?”
我的心头闷闷的,不知道说什么。
那些猜测,我明白是胡思乱想,可我控制不住这种情绪,所以我选择了最愚蠢的逃避。
可他分明说会跟我解释的,这么多天了,一点都没有要说的意思,我也不好开口问他。
想了想,我选择了一种迂回方式:“杨修夷,有没有人逼迫你做不愿意做的事情呀?”
他一顿:“有人欺负你了?”
“不是,”我轻皱眉,说道,“我换个说法,有没有人给你下药呢?就比如……蔡诗诗对左显那样。”
他沉默了下,说道:“谁敢?”
“那如果有人怀上你的孩子呢?”
他看着我,半响,说道:“……你在想什么?”
“假如呢?”他的沉默让我心底浮起不安,“万一呢?”
“初九,”他认真说道,“不会有人给我下药,如果真的有,这个人活不过七天,更不说十月怀胎。”
“为什么是七天?”
“折磨。”
平静说出来的两个字,但让我觉得他是真的生气。
我点点头,说道:“这种行为的确不可取,虽然女子在这种事情上面受欺负的比男子要多,但真要遇上了,一定要同你这样性子强硬的才好。你看左显,性情太温顺了,蔡诗诗非但没有得到惩罚,反而登堂入室,委实可恨。沈云蓁和左显的情况又有些不同,他们当时都是受害者。但是绝大多数姑娘遇上此事,要么就嫁给了加害者,要么自己寻了短见,律法对她们的保护也未见得多好,还不如前朝呢,整个男尊女卑的世俗就更不用说了。”
脸颊被他轻轻捧起,他皱眉看着我:“初九,你这……”
我顺势抱住他的腰,与他更贴近一些,小声说道:“杨修夷,我是在胡思乱想,但现在没事了,我不会再心乱,你亲一亲我。”
他眼眸盈起笑意,在我的额头上面吻了一口:“有时着实不知你脑中究竟在想什么。”
我回他一笑,往他怀里靠去。
清幽杜若漫天匝地将我环绕,我轻笑说道:“在想……你呀,我现在可聪明的,只有你可以乱我,你要觉得荣幸,我可是美人倍出的月家族长,很多人追在我屁股后面想寻我的月牙儿。”
“自是荣幸,”他语声含笑,清沉说道,“只是,我如何乱你了?”
这个就不告诉他了,而且,那姑娘到底为什么找他,他为什么躲着人家,我都还没弄清楚呢。
我闭上眼睛,没再说话,手臂收的更紧一些。
吃完东西,天色彻底黑下,我们原地扎营休息。
我和唐芊木萦,木萍她们睡于一块,睡前听她们说起嵯峨岛,还有我先祖的故事,还有这千年来,她们失去的同伴。
春秋置换,寒暑枯荣,着实唏嘘。
隔日继续赶路,我仍和姜淑宁坐在最后一辆马车上。
本来还想问些东西,但她撑不下去了,我便没问。
马车在风雪里行的并不快,差不多是出发一个时辰左右的时间里,她咳了一口鲜血,死在了车上。
我抬手将她涣散的眼睛合上,心里没有半分报仇的快感,异常平静。
尸体被就地掩埋,我抬手掀开积厚的白雪,白泽他们往下挖了数尺,将她放入进去。
没有立墓碑,也没做标记,大地亘古无垠,苍茫冬雪终究会抹去一切。
手被杨修夷轻轻握住,大掌暖和如旭阳,寸寸温着我僵掉的手指。
我转过头去,他在雪地里眉目如洗,朗如清月。
“我不觉得悲凉。”我说道。
他淡笑:“有谁说你在伤情了吗。”
“好吧,”我低低道,“还是有的,无关恩怨,只是生命。”
他垂首吻我,柔声说道:“回车上吧。”
“好。”我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