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城门,寻了家客栈,因为只是短暂停留,明日便走,所以卿萝说要好好玩一玩,非得拉着我离开。
街上商铺着实很多,琳琅满目,我去寻卖酒参的商铺,一个时辰逛下来,只打听到两家,且都被人买走了。掌柜的说我若非要,只能订制,且价格不菲。
我身上钱财绝大多数都给了木桑木臣他们,所剩不多,眼下在魔界人生地不熟,不知如何营生,让我去问杨修夷借,这么大一笔银子,我不太好意思能开口,于是想想作罢,只能待下次再来。
终于逛累,在街边一家茶铺休息。
卿萝拿出她新买的杂七杂八之物,其中一样东西,在买的时候便让我和唐芊齐齐感到恶心。
是一张生生剥下来的皮,浑身上下皆是圆睁的瞳孔,极滑极黏,就像鼻涕。
我们让她拿远一些,她开开心心的收起,还说我们不识物,说这是玄阴千目怪,没个千八百年练不开这么多只眼睛,若拿去沧市倒卖,少说能赚十倍。
我听着想吐,身心不适。
她又同我们介绍起其他买来的杂物,我压根不想听,自顾自喝着茶。
耳边这时听到一个熟悉声音,我抬眼朝远处看去,目光凝在了那个男子身上。
个子并不高,男人里的中等,皮肤白皙,其实是眉清目秀的一张脸,但喜欢阴沉着,故而有一丝阴鸷。
丁若观。
我不知他真名,在绣笛所给的那些名字上,不知哪个才是他。
眼下他并不是独自一人,身旁跟着两男一女。
海边小村一战,我先逃走,后来得知他也逃走,但我觉得他应该伤的不轻。
对于他们这些人而言,一旦伤筋动骨,没个一年半载,甚至十年百年的,或许好不了。
但他身旁还有不知深浅的人,我一时不知能不能对付。
凝息去听他们的对话,他们在四处买药,其中酒参也在与人抢购。
那女子说,魔界连年战乱,伤药皆难寻,建议在万琴都再待三日便走,可以去其他大城看看。
一只手在我跟前晃悠,将我的思绪拉扯回来。
我回神看着卿萝,她没好气道:“我说了这般多,你一个字都未听吧?”
我想了想,看向唐芊:“我还有事,你先回去,我一个时辰后回来。”
“别呀!”唐芊忙拉住我,“姑娘有何事,你头次到这儿,人生地不熟,可别走丢。”
“巫师不会迷路的,”我松开她,“别怕,你回去同杨修夷说一声,以免他担心,我会保护好自己。”
“可是姑娘!”
我已起身走了。
和杨修夷闹别扭的那一日,我经过他们房前,听到他们提起原清拾。
后来我问杨修夷此事,他告诉我,原清拾他们得知我去了沧市,在我们刚离开沧市的第三天,原清拾便去了沧市,身边只带着四人。
杨修夷留在沧市的吕先生第一时间派人跟踪原清拾,但他意识很强,极其难跟,吕先生的人在囚岛跟丢了。
我当时觉得有点可惜,但很快又提起精神。
老实说,我的那些对手每一个都很强,思虑极重,且他们每个人皆有很深的家底,近千年的经营,所以,要对付起来,我知道有多难。
虽然我如今才起步,但我不怕,我不是孤军奋战,除却杨修夷和师公他们,还有各大或来自宗门,或喜好闲云野鹤的尊伯们那样的战友。
以及,我的底气还来自于我曾经苦学的巫术,和我如今每日都在增进的修为。
我现在远远跟着丁若观,我甚至在想,若我忽然出现,能一击将他们四人都拿下的胜率有多少。
手臂忽然被人握着,我忙回身,卿萝一脸好奇的看着前面:“你在跟踪谁?”
“你怎么来了。”我说道。
“唐芊不放心你呗,”她说道,“我的东西她先带回去了。”
我觉得,她跟着我,我才更不放心。
我看回前面,丁若观他们又进了一个商铺。
这家商铺正巧是我之前去打听过酒参的。
“是那四人吗?”卿萝说道。
“嗯。”我点头。
“万珠界的,还是十巫?或者,跟那白先生有关?要么,顾茂行的余孽?亦或是你其他仇敌?……靠,你敌人还真多。”
“万珠界。”我说道。
她点点头:“行,我陪你。”
丁若观等人进去一阵,大约小半刻钟的功夫,他带人自里面出来。
这期间,我听不到他们说话,但看他们出来的模样,神色并不是很好。
我的目光特意在那女人脸上多看了阵,肤色很健康,应该不是清婵。
所聊依然还是药物之事,看来他们的过程并不愉快。
听了一阵,未听到有用的,他们又去寻到下一家,再下一家。
如此,我跟了三条大街,一个多时辰过去,一个人寻上他们,声音很低,但我清楚听到了一个人名,常凤。
说是常凤送来一封信,是一个叫绪元道的人所写。
绪元道此名,绣笛没有写上,不知是否是万珠界的人。
但是常凤……我觉得我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
常凤和常玉是一对孪生双胞,两个人面容很像,同样的心狠手辣,我挨了常凤很多耳光和撕扯,而常玉,她喜欢动刀子。
绣笛说,她们性情冷漠,包括对待她们姐妹彼此,而给我的印象,她们并不像是我在半梦村中所见的那些刁蛮泼妇,她们的模样……甚至还很端庄。
半梦村中那些泼妇,或者那些凶狠恶毒的泼夫,这些人在虐打孩子或者其他人时,皆带着强烈到近乎变态的泄愤情绪,更或者,已经到了为满足其施暴的快感而丧失理智的地步。
但是常凤和常玉在毒打我时并没有,她们只是在打我,冰冷,无情,只是一个麻木施暴的工具。
不会收获快感,也没有泄愤情绪,打我,只是任务,但会拼尽全力让我痛苦。
我伸手摸着自己的手心,那被匕首猛然刺穿,钉在桌上的骇然和痛意似乎激灵了下。
“初九,你还好?”卿萝说道,“脸色怎一下白了。”
我回过心神,顿了顿,说道:“卿萝,你替我回去同他们说一声,我可能还要更晚回去,可好。”
“那不然你回去,我留在这跟着,你说完了再回来寻我,我给你留暗号。”
我拢眉,摇头:“那罢了。”
“怎么,你不信任我?”
“不是,”我看向前面,“是我不愿错过他们的每一句对话。”
“说的好像你能听到一般。”她嘀咕。
若非这里嘈杂,她其实应该也能听到,但我现在辨析和凝神的技巧越来越熟练,我当真可以听清他们的每一个字。
“算了,”卿萝又道,“我还是替你回去一趟,不然他们要担心,你留个记号给我们。”
“好,”我感激道,“多谢。”
她摆摆手,叮嘱我当心,多加注意,准备离开。
便在她转身这一瞬,一股尖锐可怕的熟悉感觉自我身后直击而来。
“等等!”我拉住卿萝的胳膊。
“怎么?”她回头看我。
我凝了凝神,蓦然转过头去,目光迅速锁定一个身影。
那身影在我转首时欲躲闪,撞见我的目光,他僵顿在那,他目中的狠光和阴沉顿然间变得有些尴尬。
随着我的目光,卿萝也看见了他:“这是……”
那身影忽的转身跑走。
“卿萝!”我朝卿萝看去。
“放心!”她叫道,瞬息追了上去。
能让我有这个感觉的,只有九头蛇妖,但我确认此人不是。
不论是拂云宗门上的九头蛇妖,还是秦域帮我们所捉到的那一只,它们皆不会说话,似乎没有理智和思考的本领,只有横冲捕猎,肆意摧毁一切的原始野蛮,还有,便是针对我的狂怒和愤恨。
也许它们自己都不知道这愤恨来自何处。
而跑掉这人,他的眼神是有神采的。
卿萝所追是南边,丁若观他们已转入东斜街。
我远远循着听力,辨着方向跟去,转过一道宽阔的十字街口,他们消失无踪。
一整条巨大的长街,两边皆是大铁笼,与沧市那片奴市极像,但这里的笼子更大更高更宽敞。除却铁笼,还有好多大厂房,许多魔奴正在干活,不论勤劳或怠慢,那些监工的长鞭没有半点留情。
我闭上眼睛,神识寻不到尽头,超出我的极限范围,至少三里之长。
我终究还是将他们跟丢了。
回去的路上,我心里思绪百杂。
街上人潮狂涌,什么妖鬼蛇神,天上飞的,地上钻的,无奇不有,光怪陆离。
我走着走着,停下脚步,目光看向我打听过的那家商铺。
心底忽然冒出一股冲动。
我克制一阵,没有克制住,迈开步子朝那商铺走去。
伙计态度恭敬,认出是我,将我往里招呼,问我是否又想订制酒参。
“在我走后半个时辰里,来了三男一女,可还有印象?”我问。
他笑容僵凝:“这……贵人,你认识他们?”
“他们还会再来吗?”
他尴尬笑笑,不答。
“下次再来,将我的大名告诉他们,”我说道,“我有两个名字,一个田初九,一个月牙儿,你同他们说,我一直在他们身后,他们日后做什么,我皆能看在眼中。”
他的笑容又僵凝:“贵人,你们之间可是有什么恩怨?”
“与你无关,你传话即可,”我拿出一粒品质上等的灵石放在桌上,“可想要?”
他眼睛几乎瞬息发光,再抬眸朝我看来,上前说道:“贵,贵人,你可当真是贵人!我定将这番话带到!”
“我的容貌衣着,可看仔细了,”我说道,“他们若让你形容,莫出错。”
“定然不会!”他伸手将桌上灵石拿走,“贵人你放心,这灵石我收下了,日后还有其他事,皆可喊我跑腿或带话!”
离开商铺,天色仍明亮,较之凤隐城的短暂白昼,这里的白天委实很长。
我一路回去客栈,唐芊和呆毛站在门口翘首盼着。
呆毛最先发现我,遥遥叫道:“主人!”
“啪”的一声轻响,转瞬扑入我怀中。
我摸着它的脑袋,笑道:“呆毛担心我呀。”
“何止是呆毛,”它抬头看着我的眼睛,“修夷都出去找主人了呢,不过他说了,若是主人回来,可不能再出去找他的,主人,你不要出去啊!”
“我又不傻。”我失笑,将它放下来。
它却不依,还要缠着我:“主人,我再抱抱你,你香香的。”
“……”
“仔细这话让少爷听到,以后都不给你亲近姑娘了。”唐芊走来笑道。
我一笑,只得将呆毛抱好:“呆毛也香香的,可好闻了。”
“嗯嗯!”呆毛连连点头,“那主人多闻闻。”
说着将我抱的更紧。
自开始认真为呆毛梳毛护理,如今它毛色越来越好,色泽明亮,手感亦非常柔软,而它身上那件破旧小袄,它当初如何也不肯换下,非得我亲手帮它脱,它才愿意。
且缓下来的那件,它自己拿去洗干净后,好好的收了起来,随身带着,唯恐弄丢。
它身上如今所穿,是一件白色软丝锦袍,加之长了些肉,像个毛绒绒的小球,当真十分可爱。
杨修夷问它性别是雌是雄,它自己也说不上来,它身上无任何性别特征,并自称无家族,无亲人,天地独一只,我只能让它慢慢回忆。
眼下,它真的很香,抱在手里的触感也极好。
回去楼上客房,唐芊说邓和和潘叔在他们房中绘制地图,杨修夷带着楚钦去寻我了。
我拿了本书坐在窗边,想看一看的,但是目光望着窗外云海时,渐渐发起了呆。
杨修夷回来时,我甚至没听到他的敲门声。
他低低唤我一声“初九”,我方才抬起头。
“路上遇见卿萝,她将事情告诉我了。”杨修夷说道。
“我还听到了一个人名,”我说道,“那个常凤也来了。”
他长眉轻皱:“常凤是谁?”
我平静说道:“当年随原清拾他们杀入我月家的一个女子,我被掳去后,她和她的孪生姐妹常玉虐待我毒打最狠。卿湖和君澜要她们割掉我的舌头,若非原清拾待我另有所图,将我救下,也许如今我已是个哑巴。”
他神情浮起怒意,伸手将我拥住。
“我幼时不是不会哭吗?”我贴着他的胸膛说道,“便是原清拾的一个小恶作剧,那时我不到十岁,他,他委实恶心。”
“此前你未曾同我提过常凤,”他说道,“我记住此人了。”
“我恨她们。”我说道。
他抱紧我,良久,沉声道:“我亦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