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同样没有什么情绪。
我看着他,脑中出现沈钟鸣的模样。
他似乎也是那样,虽然他脸上有笑,但是说着过往,同样满不在乎。
周围草木稀松,我又捕捉到一个人息,他站在两百步外,个子并不高,戴着斗笠,面朝着我们,待走近了,我看到他该长着眼眸的地方同样是两个黑洞洞的窟窿。
“有生人?”他说道。
领我们来的男人,几句话简单说了。
“一碗水?”他唇角勾了勾,“来此地的人,什么都有,但无一不备足水粮,哪怕懵懂无知闯入半道山,也当知渊陵在山中,断不敢进来。我们如今,还是第一次遇见讨水之人。”
我笑笑:“一碗水,换一个人情,水对我重要,这份人情于你们,未尝便廉价。何必追究我如何到此,当一份机缘,不好么?”
“你叫什么?”
“田初九。”
“自哪而来?”
“凡界。”
他微顿,抬头说道:“哦?”
我看向领我们来的男人:“我想喝水,可否还愿意给。”
“随我来。”他说道。
最一旁的僻静小屋,外头有一口井。
他将水打起,倒在一旁纱滤网中,再丢入一些小石。
小石似乎用来净水,本已干净的水,变得好像更干净了。
“水袋可要?”他问道。
未想还有这等好事,我一笑:“要的。”
他转身去取。
戴着斗笠的男子站在磐石旁,并未进来。
待水袋被装满,我感激收下,同他道谢。
呆毛学着我的样子,也同他道谢。
“不必谢我,”他说道,“举手之劳。”
我看着手里的水袋,再抬头看他,郑重说道:“若有机会,我一定会答谢你。”
“愿无机会,”他语声仍平静,“这不是什么好地方,后会无期。”
我轻皱眉,忽觉手中水袋千斤重。
也许在他看来,觉得我帮不了他什么,所以才没有要我感谢的地方吧。
虽然……我眼下的确没有可以帮得了他的,甚至连水都要问他要。
呆毛这时拉一拉我,伸手指指我的衣袖。
我点点头,看着男子,说道:“方才自湖潭过来,见到诸多尸体,容我好奇问句,这里可有青龙?”
“有,”他说道,“不少。”
我一愣:“不少?”
“嗯,大多为八十年前所得,最早那条,则有五百余年。”
“我们可以去看看吗?”呆毛问道。
“这个,恐怕不信。”他说道。
“主人……”呆毛朝我看来。
“尸潭里的任何一切,你们不得碰,”男子又道,“我们为看尸人,这是我们的职责,恕不能答应。”
呆毛不甘心,还要说话。
我抬手揉了揉它的绒毛,轻轻摇头。
它垂下双肩,神情委屈。
“那我再问句同尸潭无关的吧,”我说道,“渊陵何处,在旱地深部吗?”
“少说也有四十里,”他极淡的眉头轻轻皱起,“你要去渊陵?”
“嗯。”我点头。
四十里,估算一下路程,其实一日也能走到,但得高强度吧,而且,还不确定是否平路。
“不是说,路过么?”他说道。
安静一阵,我低低道:“是路过,顺便……去观赏下?”
“最好别拿性命开玩笑,这百年来,你不是唯一和我说话的外来者。其他人,他们即便能活着离开,不到两日,皆被荒鬼抬回,无一例外。”
我转向偌大尸潭,恶臭湖风迎面,一日都受不了,难以想象百年千年。
“你若真要去,倒是有一条近路。”磐石旁戴着斗笠的男子说道。
我一喜,朝他看去:“有近路?”
“想要我告诉你,得答应我一件事。”他说道。
“你先说,”我说道,“看看是否在我能力范围之内。”
“这不好说,”他唇角讥讽,淡淡道,“我想让你答应我,尽量死的别太糟糕,尸身保存的完整一些。”
“……”
“不,”呆毛上前,“主人不会死!”
“你也是,”他微微侧头,“看”着呆毛,“小家伙,我等着你。”
·
他们二人早已忘了本名,现在一个叫十七三,一个叫十七五。
三和五,是他们在六人中的先来后到排名。
而十七,他们是第十七批。
我不知道沈老先生是第几批,但与他们之间,应隔着数代。
以及,沈老先生那会儿,也许并不像现在这样,需得被挖掉眼睛吧。
十七五所指的路,在尸潭一座偏僻岛屿上。
岛屿不大,方圆不到一里,但离的远,十七三撑船将我们送到此处,足足行了一个时辰。
岛上草木稀疏,石壁枯木倒悬,甬道入口在石洞往下,十七三离开前又问我们一遍,可否确定。
“确定的,”我说道,“多谢赠水与相送。”
“既是你的选择,我不多说什么,”他淡淡道,“但你该要明白,你本还可以有另一条路可走,我能将你送去逢光岭,你自可平坦离开。”
我一笑:“多谢,我也许会去到那,待我自渊陵而回后。”
他点头,没再多说其他,道了句珍重。
以枯木燃火,勉强照明。
泥泞道路一直往下,可以听到石壁外的潺湲潭水声。
前方渐渐传来浓郁腥臭,一个平洼地出现,越往前,越看清是一个大血池,通往溶洞深处,峭壁上的狭路勉强可以行走。
我往洞深处看去,神识漫游,静悄悄的,死寂诡异,什么都没有。
池中血水浑浊粘稠,腥味很重,但没有令人厌恶的腐臭,也没有漫天乱爬的尸虫苍蝇。
“我去探路。”呆毛说道。
它转瞬出现在前面,彩羽发出芒光:“主人,我给你照明。”
我扶着凹凸不平的石壁过去,走的小心,唯怕不慎踩空。
溶洞古老陈旧,由低矮狭窄,变的空旷。
头顶洞壁最后离我足足约有五丈,不时有滴滴答答的水声淌落,一切逾静的诡异。
最后至一方平地下来,墙上成片的泥浆可以被抹去,石上描着图腾,不算复杂,很多纹路都是重复的。
我抹开其他地方的泥浆,到处都有这种图纹,连台墀上也连绵成一片,是用浮青砂描的,颜色被风化的很淡。
“这些是什么呀?”呆毛走来问道。
“我也不知道,”我说道,“这种地方若有图纹,该是用来镇魂的,而浮青砂多是用来破印。”
“前面有瀑布,水势特别大。”
我朝前面看去,想了想,我抬手揉一揉呆毛的脑袋:“我想要休息一下,我好累。”
“嗯!我保护主人,”它抱住我,“主人,你休息,我就在这里。”
“呆毛累吗?”
“呆毛不累!”
我笑了笑:“好,那我先睡觉。”
“嗯!”
我着实很困,困乏到极致,连思维都觉迟钝。
只是在这个地方,想要安稳入睡,委实太难。
我翻来覆去,实在睡不着,满脑子渊陵,尸潭,白悉,以及担心杨修夷眼下会如何。
呆毛说陪我说说话,结果,一直喊着睡够了,不困的它,在我一旁托着腮帮子先睡了。
呼噜声很细微,我伸手将它抱来,最后抱着它靠在阵法的晶壁下睡着。
终于入睡,却也没能睡多久。
我被一阵嘈杂声吵醒,那声音离我极远,在瀑布的大水势之外。
一个有些苍老的女声正在训人,但她声音同时又压的很低,故而训的具体内容我听不清楚。
根据走来的脚步声,一行约有六七人,不知是何身份,但动静来判,像是边走边训。
我将呆毛轻轻摇醒,在它张口说话之前,伸手捂住它的嘴巴,做了一个“嘘”。
它懵懵懂懂,但也乖乖巧巧,点了点头。
我将它抱起,悄然朝瀑布方向靠近。
水声越来越大,我绕过血池,视野被拉开极阔,右前方百丈外,横亘的巨大瀑布从溶洞上面汹汹滚下深渊,气势凌然,震得双耳欲聋。
风阴冷森凉,阵阵吹来,终于见得前面微光,同时还有一个男音说道:“母亲,你看。”
我带着呆毛藏好,望着那微光方向。
他们渐渐走近,就在那瀑布对岸的悬崖上,身形在巨大溶洞中显得尤为渺小。
微光所照下,沿路皆为浮青砂所绘的图纹,较我来时所见的那些要清晰许多。
一共六人,二女四男,最年轻的看上去也有三十五六了。
为首的中年男人举着一个小袋,小袋环着一圈青紫萦光。
我认得这个小袋,数月前我去月家村时,所遇见的那几个十巫,拿的正是此袋。
他们,是十巫?
其他还有两人也拿着这样的小袋,中间是一个略显苍老的女人,手里拄着一根拐杖,更或者,是巫杖。
我带着呆毛,凝神屏息,一动不动的藏在原地。
能在这里遇见十巫,全然在我的意料之外,不过想来,他们若知道能在这里遇见我,也是百分之百的意外才是。
不过,他们打哪儿来的。
尸潭是我来时方向,根据十七三和十七五的表现来看,在我之前,应很久没有人来了。
倒是呆毛所发现的那具残缺女尸,身上衣着和眼下这些人,有几分像。
“这边!”一个男子忽的叫道。
其余人纷纷看去。
一人大喜,抬头看向那个老妇:“长老,是这!”
那片地离我较远,比其他地方要略为干净,上边覆了一层淡土,松软干燥,并未被瀑布溅起的水流所影响。
老妇被人扶去,看了一阵,她点点头,冲一旁的妇人示意了下。
而后,其余人开始挖点,很快便挖出了几道沟渠。
我皱眉,似乎是几道星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