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修夷背着我下去，落的地方较远，前不见首，后不见尾。
风吹来很冷，这股寒意似是护阵和我体内的灵息都无法抵挡。
杨修夷要我垂头，待我将脑袋迈入他脖颈间，他一跃而去数里，落地后低低道：“初九。”
我抬起头，顿然愣住。
说是墓殿，其实更像一座广场，极大极广，空中浮沉千灯，每盏灯旁绿光环绕，似幽冥鬼火，流光从我们眼前溢过，满目皆是萤辉。
正中有座四方石台，百格台阶，台墀上雕刻着古老巫纹，静静攀爬着，无声描摹着荒芜岁月。
视线绕过石台，两旁及后边，能看到的共有六道大门，门外皆白烟汤汤，恍如隐雪，也许每一道，皆葬着一位婴族君王。
自离开血潭，随大鸟而来，一路而来所见，一赛一的宏伟。
而这么多建筑，都只是为了安葬死人，
身后传来脚步声。
我回过头去，庄先生停下脚步，遥遥望着我。
风吹起他长垂的头发与白衣，清瘦修长的身影，似要飞走。
我看回前面，轻声对杨修夷说道：“这么多道门，我们去哪里。”
“你来挑，”他说道，“随便哪一处。”
“那，从右往左吧，”我说道，声音压得更低，“他又跟来了。”
“我知道，不用管。”
我点点头，这时发现自己还在他背上，我准备下来，他却不依：“你睡一觉吧。”
“你会累的。”
“这有何可累，”他朝前走去，温声道，“你先睡吧，若有危险，我会喊你。”
我将脑袋靠在他肩上，嘀咕：“怕就怕，喊我都来不及了。”
目光望着那些沉浮的灯，我不敢轻易去动，虽然着实想要以灵息拉几盏下来，瞧个仔细。
他步伐很快，迈入第一道门，甬道纵横，以方砖所砌，很是宽敞，沿路皆是长隐灯，顶上则是绵长壁画。
庄先生跟了进来，不声不响在后面。
我害怕他会在后面作恶，包括将我们的去路封死，让我们永久困禁在里面。
杨修夷说他不会这么做，可我不敢掉以轻心。
走了近万步，我们穿过主道，解开层层暗阵，直达墓室。
山一样的陪葬品，巨大的棺椁里，躺着一具陈旧干尸。
棺椁不是我们开的，是庄先生所开。
他冷冷看着不知是哪一代的君王的墓志铭，说此人死于战死。
那些古字，我一个都不认识。
杨修夷陪我翻找陪葬品，我忽然感觉像是度过一个轮回，曲曲折折，弯弯绕绕，最后竟又在此翻找。
找了良久，杨修夷寻到一块暮雪玉石，他递来给我，很小的一块，被雕做印纽，只有我半个掌心大小。
想到庄先生让姜淑宁带来的那块玉石，我下意识回头朝他看去。
他负手立在远处，正在看墙上壁画。
似有所感，他回过头来看着我们。
目光落在我手里的暮雪玉石上，他眼眸一亮，转身走来：“这玉石……”
“你故弄玄虚，要人送来过，”杨修夷冷冷道，“月家初杏山涧里也有。”
庄先生笑了，伸手来拿。
我往另一边避开。
杨修夷说道：“说给你了么？”
“丫头，”庄先生看着我，“这玉石可好看？”
“丑，”我说道，“丑死了。”
“胡说，”他笑道，“你心里定觉得这玉石很美。”
“为何让姜淑宁送这块玉来？”杨修夷说道。
“与你何干？”庄先生朝他看去，声音变冷。
“小姑娘，”他变脸一般，又对我笑道，“这玉石，可让你有熟悉之感？”
“我在这玉石上呱呱坠地，自然是有，”我看着他，“你似乎……对这玉石很有兴趣？”
他笑得灿烂：“我有多喜爱你，便有多喜爱这玉石，不过，对它自然是爱屋及乌的喜欢，皆因为你。”
我一阵恶寒。
余光见到杨修夷眼角抽搐，随后听他淡声说道：“在我跟前扮演了这么久的良师一角，委实辛苦，骨子里连半点端重都没有。”
“与你何干？”庄先生看向他。
“离我们远点。”杨修夷说道。
“这是你的地盘？”庄先生扬眉。
“离我们远点，”我说道，“我们两个都讨厌你，你为何恬不知耻非要凑过来？”
“小姑娘……”他上前一步，“我待你如何，你心中有数。”
“能如何？”杨修夷说道，“你害她族人，坑她所爱之人，从头至尾没有一句真话，你说你待她如何？”
“她所爱之人？”
“我。”
庄先生看着他，气笑说道：“杨琤，你？”
“既然你不愿走，我便问问你，初九在千年之前是否便已存在。”
庄先生又朝我看来，漆黑清亮的双目浮起一丝复杂。
“之前初九已问过你这个问题，”杨修夷继续说道，“你否认了，你说她不过一缕孤灵，没有前世今生，既然如此，那么初九对你的意义何在？”
“我还是那句话，”庄先生淡淡道，“与你何干。”
“你凭一己之力对寒族降下千古之咒，所受天劫能令你元魂俱灭。白悉真人，当年你究竟为何动怒，令你不惜甘冒天劫降咒？”
“我说了，”庄先生声音变沉，“杨琤，与你无关。”
说这几句话的时候，他的目光一直在我身上。
我安静和他对视，看不清他眼睛后面藏着什么。
“那与谁有关？初九吗？但我看你只是想打着初九的名号来行恶罢了。”
“你住口！”庄先生蓦然喝道，朝他看去，“我和这丫头之间轮不到你来多事！你与她相识才多久？她爱慕上你全是你那点运气！你可知我早便想将你碎尸万段！”
“真正轮不到说话的是你这外人！”杨修夷也提高了声音，“你以为我就不想把你碎尸万段？我恨不得将你也咒为一个九头怪，把你压在九龙渊底下生生世世不得安宁！”
“外人？”庄先生笑了，“我是外人？杨琤！在我和她之间，你什么都不是！”
“那么你和初九之间究竟有什么？眼下问你的，你什么都说不出来，你蠢到连街上的骗子都不如。骗子都知道博得他人信任需得理由，你呢？张口便来？”
“因为你不配知道！你只需知道的是，我一直在找她，寻遍八荒，谓天地，谓海角，少有我未曾踏足之处！近三千年，沧海桑田，万物轮替，我待她之情之意，你杨琤连零头都比不上！”
“所以，”我说道，“我三千年前真的存在？”
他朝我看来，目光变幽深：“小姑娘……”
“你前言不搭后语，究竟想说什么？”我皱眉，“你一下说我是缕孤灵，一下又说寻了我三千年，你能不能说清楚？！”
“他不能，”杨修夷冷冷道，“他就是个骗子。”
“我让你住口！”庄先生暴怒。
“恼羞成怒了？”杨修夷看着他。
庄先生双眉紧皱，与他对视，少顷，他平息下来：“好一个杨琤，我知你身手灵活，奸诈狡猾，如今我的确很难杀你，但你要动我，却也不是易事，若活着走出这里，凭我的身份手段，你的收场会很难看。”
杨修夷淡淡道：“你在我身边也算有些时间了，对我性情至少该了解三五分，如今这些话，你觉得对我能有多少威慑？却还是说出了口，白悉真人，你虚张声势，还是无所为的声势，你是不是不行了。”
我看到庄先生气的手指都在发抖，但这次没有再发怒，他在竭力克制。
“好，”他语声变得同样平淡，“希望他日再逢，你还能气定神闲说出这番话来。”
“你能不能不要烦我们，”我说道，“你能继续看你的壁画去么？”
“小姑娘……”
如庄先生所说，他很难对付我们，我们也不好对付他，而此地绝非现在看上去这般平和安宁，任何危险皆可能存在。
他们二人眼下都在克制，谁也不想看到彼此斗的都精疲力尽时，再出现什么诡异可怕之物，来个渔翁得利。
“杨修夷，”我将手里的玉石递去给杨修夷，“你先收着，我们带走吧。”
“嗯。”他伸手接去。
我起身将一旁的箱子拖来，继续去寻下一箱。
庄先生站在那边看着我们，过去好一阵，才终于回身离开。
继续去寻下一箱，又变回之前复杂枯燥的程序。
杨修夷找的比我仔细，将这个墓室所有的陪葬品翻完，他甚至要将地皮都刨了。
最后，我们去了旁边的侧室。
将暗阵除尽，毁掉石门的机关，一进去，迎面而来数十个绮婆。
依然还是那个飞快的速度，但如今的我不是之前的我，经历过这么多的杨修夷更以最快的速度直接将她们碎为粉末。
满地绿色苔藓和零碎汁液，我面色有些苍白，心跳很快。
“初九？”杨修夷回头看我。
我抬起眼眸，低低道：“我没事。”
“你的手很冰。”
“我怕她们叫唤，”我如实道，“不过也没事，即便没有你在，我应付起来也简单。”
杨修夷点头，抬眼朝我们后面的庄先生看去。
“看什么？”庄先生的声音响起。
“盛都及逐鹿潭那些绮婆，可是你所为？”杨修夷问道。
“与我无关，”庄先生淡淡道，“她们自己要寻丫头。”
“为何？”
“关你何事？”
“此事与我有关，”我回头看着他，“我有资格问吗？”
他看着我，顿了下，说道：“破咒。”
“破咒？”
“你放心，丫头，”他声音变轻，“眼下这些绮婆，她们不会令你有半点不适，你不必再怕。”
“破什么咒？”
“此事……改日再与你说，你所想要知道的，待你愿意回来我身边，我什么都可告诉你。”
我好笑的说道：“你不怕我假装归顺你，骗取你回答后再跑？”
“不怕，”他微微一笑，“你愿在我身边陪我，便是一个时辰，我也开心。”
“……”
我又一阵恶寒，同时明显感到杨修夷快忍不下去了。
“可你哪里愿意，”他继续说道，“在我寻到你后，你根本连敷衍我都懒。”
“还挺有自知之明。”杨修夷冷冷道。
庄先生面色微变，沉了口气：“杨琤，与你何干？”
“又与你何干？”我说的，“我和杨修夷留在渊陵，与你何干，你要跟着留下。我和杨修夷自上边下来，与你何干，你要跟着下来。我和杨修夷入得墓室，与你何干，你要赖着不走。从始至终像狗皮膏药一样粘着我们，你反而还敢将‘与你何干’四字挂在嘴边？”
“不是说眼不见为净么？”杨修夷说道，“那为何不滚远点，离我们越远越好？”
庄先生微垂下头，笑了一笑：“杨琤，你不要再和我说话，自现在起，你的话我全当听不到。”
杨修夷冷冷看他一眼，回过身来。
我也再没说话，对这种人，着实不知该说什么。
抬脚往里面走去，陷阱机关比主墓室要多，还有许多暗阵，我和杨修夷一时竟都没有办法破掉。不想尽全力在此浪费时间，我们选择避之。
在最里面寻到陪葬品，继续搜寻，一无所获。
庄先生仍四下看着，神情平静，闲庭观花一般。
离开前，我的后背有了一些动静，我回过头去，呆毛依然未醒，只是抬手挠了下痒。
我开口唤了几声，叫不醒，但有所动作了，便是好事。
其他几个侧墓室进去，同样都是来攻击我们的绮婆，其中一个侧墓室还有二十来个战鬼。
在最偏僻的一处侧墓室中，进去便见一排干尸，上吊悬着，衣着锦绣，摇摇欲坠。
干尸皆是女性，半腐状态，乍一进去所见，视觉冲击让我有些许惊悚之感。
回过神来，杨修夷已将那些冲上来的绮婆灭的干净。
耳朵这时像捕捉到什么，但是我凝神去仔细辨听，又像是什么都没有，只有风声。
回头张望一圈，撞见庄先生的眼睛，平静温和的看着我。
我面无表情的收回来，着实生厌。
进去里面，甬道纵横阑干，侧墓室中，又有无数小暗室。
这里的光很弱，我看着幽暗里的这些暗室的门，黑洞洞的，像是无齿的口，心里一寸寸变沉。
有所预感，觉得又该是空手而归。
不，不可以消极。
我强打起精神，目光重又变得明亮。
不论如何，每一道新的门，都该是一份希望。
这里的暗室门越多，便也表示，希望越多。
坚持，不气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