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座墓宫大门之中,一无所获。
出来时所遇见拦路的牛鬼蛇神,比进去时所见还多。
但对付起来不难,一路畅通。
广场上的狂风似乎变烈了,在去往第二道大门时,不知是否我的错觉,总觉得空中有一张巨大的人面,在俯瞰着我们。
我停下脚步,抬头望着,杨修夷随我停下,循着我的目光望去。
“你们盗了他的墓,他可气着呢。”庄先生忽的说道。
“那他能下来和我们说话吗?”我问。
“哈哈,”庄先生轻笑,“小丫头,你真可爱,他下来也是想杀人的。”
“蠢货,”杨修夷淡淡道,“初九的意思是,对方单纯为一只寻常鬼魄,还是意识尚存。”
庄先生看他一眼,看着我道:“小姑娘,这里不会有拂秣的,不如好好想想,眼下如何离开渊陵。”
“那便当来玩,”我说道,“我就爱这样消磨,与你何干?”
“玩?”他一笑,“好,便当是玩,今后十亿凡世,万界诸境,无不是你可游玩之去处。可眼下,你不怕口渴和饥饿么?”
我没有接话,抬头看向空中。
那张幽冥诡异的脸,好像不见了。
“唉,小姑娘。”他轻叹。
可口和饥饿,我的确害怕,不止我需要,杨修夷也需要。
但是杨修夷觉得还可以往下走,那便可以。
我转眸看向杨修夷,他抬着头,也在寻那张脸。
漫天灯海浮沉,墓道门口的白芒似是雪光,两种颜彩在他脸上辉映,他的脸发光一般,光洁如玉。
“杨修夷。”我低声唤道。
“嗯?”他回过头来。
我看着他,忽的咧嘴一笑:“走吧,我们去第二座。”
同时握紧他的手。
他看着我,唇角也勾起一抹笑,回应一般,更紧的握着我。
“好。”他说道。
第二座墓殿的墓道更为复杂,地上有诸多沟壑,裂缝深一些的,我神思去寻,甚至能捕捉到下面的风声。
主墓室里的随葬品很少,在我们都要放弃的时候,杨修夷寻到了一本古籍,其中几页,写有拂秣二字。
上面古字,我识的不多,但是他都认识。
我凑在他旁边看了半日,除却发现这本书保养的不错之外,其他什么都不知道。
不过,倒是想起我之前所见的那个书室。
我将那边的情形同杨修夷说,着重提到了上面的“初杏山涧”。
他却没有半点惊讶,只道:“真的一样?”
“一样的,不过这里的要好一些,并没有修罗场。”我说道。
“若时间够,那我们便去看看吧。”
“恐怕去不了了,那边全是战鬼。”说着,我侧头看向后面的呆毛,渐渐能听到它的呼噜声了,看来状态越来越好。
“小姑娘。”庄先生出声。
我朝他看去。
他的眉眼含着一抹笑:“此处的湖潭,已有近万年的岁月了。”
我一愣:“万年?”
“那湖水,红为居离,白为清商,蓝为天湖,早于月家的初杏山涧数千年。”
我拢眉,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虽然觉得这个事情没什么可骗我,可他在我心里的信誉一塌糊涂。
“此阵名叫泠神阵,”杨修夷这时说道,“聚灵之用。”
“你知道?”我讶然看着他。
他看我一眼,点头。
“那,”我声音变低,“怎么不见你同我提起。”
甚至刚才我说起初杏山涧时,他也没说。
“不知如何说,从何说,”他握住我的手,“初九,我脑中还有诸多困惑,恐自己说错弄错,误导了你,需待我理清顺清,方可同你提,先勿怪我。”
“好吧,”我说道,垂眸看向古籍,“原来这叫泠神阵,但感觉又很奇怪,为何这里所用为羊脂玉,我月家却是暮雪玉石,若按照我们凡界来看,该当是羊脂玉不那么值钱,而暮雪玉石最难寻吧。”
“还有灵鬼,”庄先生说道,“小姑娘,泠神阵需灵鬼战鬼正邪相辅,月皊的儿女及弟子无法寻到灵鬼,便搜集血肉尸骨,在初杏山涧排下了鸩骨修罗场。”
“我先祖他们来过这吗?”我回头看他。
“先祖?”他笑道,“小姑娘,都说了,你不是月家的人。”
我不想过多纠结这个问题,说道:“他们来过此地?”
他摇头:“我不知道,泠神阵乃大荒十罗所创,也有可能,月家那些人是从大荒十罗那学的。”
“十巫。”我皱眉。
不过,也不奇怪,婴族毕竟是人族,且和十巫也算有些渊源。
不,不对,说起渊源,我也和十巫有渊源,月家本就为十巫后人。
但这泠神阵……我凝眉,想知道的更多,更详细,因为我和娘亲,和月家世世代代相传的这一支姑娘们,都是这么来的。
还有呆毛,当初在初杏山涧,它一直想让我去湖中央的大石台上,它是否也知道什么?
思及呆毛,呆毛恰又动了下,我朝它看去,在侧身到一半时,蓦然停住。
神识似乎捕捉到什么,可是稍一凝神,仔细去辨,又像什么都没有。
我抬眸看向杨修夷,他的黑眸正也朝我看来,俊容严肃,似乎也觉察到了。
我脑中冒出一句话,该来的终究要来。
下一瞬,大地剧烈一颤,一条粗壮铁链从巨大的无底窟窿里钻出。
杨修夷带着我飞快离开,朝外面跑去,又一道铁链自侧墓室方向拍来。
越来越多的铁链钻出,似是雨后春笋,势如雷霆,力蕴万钧,不论是谁的明光暗阵,包括沿途石壁,皆在它们所过之处被击为碎尘,乱石飞溅。
旁边的墓室很复杂,墓道曲折,有往上的,有去下的,暗室很多,机关更多,沿路到处都藏着弩箭装置。
地砖一道道裂开,四道攀着凌薇花纹的巨大晶墙结在我们四周。
杨修夷所去方向,并不是出口,而是朝更深处。
迎面又来一道铁链,杨修夷抱着我跃过去,我于空中回首,灵息自我体内汹涌冲去,“砰”的一声轰响,铁链被我击个粉碎。
碎铁块如雨撞地,撞击出更嘈杂的巨响。
我只是想试试,它们好不好对付。眼下是可以对付,但数量太多,力战不靠谱。
往上长梯盘着一座大石台,杨修夷带着我很快跃去,于空中让我翻上他的背。
数十根铁链拍来,他飞快避开,长腿踩在雕满石像的嶙峋侧壁上,铁链擦过石台,刺耳摩擦声带出火花,撞下大片雕像。
我紧紧抱着他的脖子,回头看着那些铁链,能击碎多少铁链是多少。
跃至石台最上方,杨修夷将我放下,同我叮嘱了声,他回过身去,蕴出长剑离开。
剑气扫过流光,冲向八方,黑暗里似初阳破云,万华乍亮,随他冲向那些于高空中乱舞的铁链。
我想帮他,又怕添乱,且他速度太快,满目光影缭乱,交锋激烈,碰撞出的激扬火光,似风雷赤焰。
一道又一道铁链被击碎,跌了下去,凿出一片巨响。
这时我眼角一跳,回过身去,数只状似麒麟模样的四脚玄兽先后跃落至石台,虎视眈眈望着我。
它们冲我龇牙,露出尖锐利齿,下一瞬,齐齐扑来。
我忙抬手,护阵在我周身瞬息铺开,数十道杀阵紧跟着冲去。
它们非常灵活,攻势迅猛的同时,避开我的所有杀阵。
一只麒麟撞破我的护阵冲来,眼看近在咫尺,我眉眼一凝,六团烈焰击去,打入它身体,直接以灵力将它撕碎。
黯淡光线下,血是冰蓝色的,骨头却化为水烟清气,消失不见,余下血肉像是一摊泥。
其余玄兽并未被吓跑,皆朝我扑来。
我掉头朝另一边跑去,因怕死,周身护阵若三尺冰冻,同时不忘回击它们。
奔跑速度自然比不上它们,但它们一举一动,包括爪子摩擦石地的所有细碎声响,我皆捕捉的清晰,短短功夫,又灭了两只。
我一路往前跑,头也不回,石台上的空地约有半个鸿儒广场那么大,足够我狂奔。
但着实倒霉,跑到中间位置时,数根铁链蓦然自虚冥窟窿中而出,用力朝我击来。
我踉跄躲避,摔滚在地,一根铁链横来,我赶忙抬手,用力将它朝紧追其后的玄兽甩去,一只玄兽飞快避开,一只登时成肉泥。
铁链重又击来,我咬牙怒喝,击碎一道,结印控住其他几道,和它们于空中较劲,艰难相持。
所幸那些玄兽似乎摄于铁链之威,不敢轻易过来,而是在外观望。
我渐渐没了力气,在快撑不下去时,数道剑光冲来,直接斩杀掉那几头玄兽,再冲向那些铁链。
我的身子一轻,被杨修夷带去石台另一边,双脚才沾地,我便朝那些玄兽尸体所在之处走去数步,抬手默念巫咒,直接以它们的血肉筑阵。
邪阵大定,同杨修夷的剑光一并毁掉那些铁链。
这时有所感的,我抬起头,薄光里,空中似又出现那张脸。
杨修夷上前拥住我,同样也抬头看着空中。
“你看得见吗?”我问。
“看见了。”他答。
“鬼鬼祟祟,”我皱眉,“不知还有什么。”
说着,我垂头看向空荡荡的下方:“庄先生似乎没跟来。”
“走散了。”
“希望他有事。”我发自内心说道。
杨修夷淡淡笑了一下,拥紧我:“我背你,你休息吧。”
“还未同我说呢,”我不悦看着他,“我们如何出去。”
他抬手理着我乱糟糟的头发,不紧不慢道:“还记得进溶洞前一直跟随我的那只火麟吗?”
我回想了下,点头:“嗯。”
“当初云英城与孤星长殿所打通的那处栈道呢?”
我拢眉:“你是说……”
“我引火麟所去,撞毁了几个山谷,对应渊陵,便是三足,缚狱,避坚,北挖长渠待敌,东引长光入阵,眼下,他们若想彻底封死整个渊陵,除非将万珠界所置的那处百里尸潭毁尽,否则便是破绽。”
我听着熟悉,眨巴下眼睛:“苍烟秋阳阵的排法?”
“嗯。”
“这你也能想到……”我朝那片空幽幽的暗处望去,“但眼下,我们若要出去,也得外力来助。”
“不怕,我已事先安排好了人手。”
我没再说话,倾身朝他胸口靠去,目光仍望着远处。
“在想什么?”他低低道。
“吸取经验,向你学习,以后活学活用,学会因地制宜,”我说道,顿了下,抬眸看着暗光里的他,弯唇一笑,“不过,你真厉害,不愧是你。”
他莞尔:“舍得夸奖我了?”
“哪有不舍得,你在我心里一直很强的,”我双手缠上他,嘿嘿道,“世界上最最最厉害的杨修夷,我可喜欢可喜欢你了,恨不能每天都夸你赞你,但是,不能让你骄傲,以防自满。”
他笑得胸膛轻颤,垂首亲了亲我的额头:“但是后面那句,大可省去。”
下一瞬便被我勾住脖子,我抬首吻上了他的嘴巴。
我觉得爱上他这样好的一个人,且也被他所深深爱着,真的宛如每天都在吃糖。哪怕身陷险境,只要有他,再糟糕的情况,都可以有上扬的嘴角。
·
这座大石台除却大和高,并无其他特别之处,那张幽冥的脸也没有再出现。
踩着满地铁链碎块,我们回去墓室。
整个墓宫,除却这一本书,又寻到了两件暮雪玉石。
一是手链,二是玉佩,都不算大,比不上之前那块印纽。
墓道被摧毁的严重,许多地方都坍圮了,拦了去路。
寻路途中,我们不慎打开了一间密室,汹涌战鬼冲出来,杀尽之后进去,又发现了一个大窟窿。
窟窿凌于空中,像是一道界门,里面一片赤红,燃着大火。
杨修夷将一具战鬼尸体踢入进去,在我们眼中被烧为灰烬。
那些铁链便是从这些窟窿里出来的,还有眼前所遇见的这些战鬼。
我问杨修夷里面是不是阴司,他同我说不是,阴司一片荒寒,极少有火,哪怕是无间之火,也是蓝色的。
虽说我见识过许多可怖场景,但接触阴司二字,仍觉发憷。
我不愿在此多停留,同他离开时,忍不住在脑中去想,这世间一切秩序,究竟是如何维持住的。
以及,为何存在?
为何有时间,为何有天地,为何有神界,仙界,还有分布甚广的仙境和神境?
以及魔界,那据说未曾有人踏足过的魔界第一大陆深处,究竟是什么。
这些问题太复杂深奥,我连问出口都不想,怕杨修夷和我一样陷入纠结。
又寻了三个时辰的路,我们终于离开第二座宫殿,出来时,没有见到庄先生身影,我心里大叹万幸,非得缠着杨修夷在广场中间的石台下休息。
彼此依偎,他很快入睡,我悄悄解下他的水袋,喂入他唇中,他于混沌中睁开眼眸看我,昏昏沉沉又睡了过去。
我倾身过去在他唇瓣上吻下,抬手将他枕在我的肩膀上。
看得出,他真的很累,我心疼不舍,不想再让他陪我,但又明白他的倔强。
取出那一枚暮雪玉石小玉佩,我手指轻轻摩挲着,想到初杏山涧中的那块玉石台。
心底仍是那个困惑,且越来越浓。
我们已寻了两个墓宫了,在这两座墓宫之前,我还带着呆毛在前一个渊陵中寻了数日。
不能说我对这里的珠宝玉器有一个完全了解,但至少我可以判断得出,相比起其他珠玉种类,暮雪玉石真的很少,且在这里,被当作极为稀有的尊贵对待。
不仅是这里,对于凡界而言,更是如此。
毕竟作为巫师而言,我早早便与各类玉石打交道,不管是书籍上的,还是接触过的,我所认识的玉石种类非常多,跟古玩行家在一起比较,都未必会输,但是在去月家遗址之前,我甚至都没有听说过暮雪玉石。
这么稀少的玉石,初杏山涧中却有那么大一块玉台。
若泠神阵一定要用白色玉石,那羊脂玉,或者安生湖白玉,哪个不比暮雪玉石来的划算呢?
莫非是有什么说法?
我转眸朝其他几道大门望去,白烟无声无息,烟波浩渺。
其实这些,我确认庄先生都知道,可他就是不愿说。
我根本不信我只要跟他离开,他就会将我所有的疑惑都告诉我。
指不定我就被卖了,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可除了庄先生之外,我还要如何去解惑?
目前来看,与月家关系稍微密切的木萦木萍她们,对此皆不知情。
除了她们,唯一有点牵系的,就是背上这只笨呼呼的呆毛。
它说得出暮雪玉石是我的生石,除此之外,它似乎也什么都不知道了,就连名字都是我随口取的。
木萍她们说呆毛之前在月家遗址那到处放火,我问它为何恨月家,它却说不出所以然。
所以,呆毛这里可能也没戏。
难道……需得去问十巫?
我皱眉,想到那些人,心里更觉厌恶,比想到庄先生还觉得厌恶,仅次于万珠界。
胡思乱想间,我神识微动,似捕捉到什么,我有所感的抬头,空中又出现了那一张面容。
千灯沉浮,这张脸若隐若现,像是在安静看着我,又像是我的幻念。
盯着越久,眼睛越花,困意袭来,我忙打起精神,不准自己入睡。
“我可曾,见过你?”一个男音蓦然在耳边响起。
我吓了一跳,忙回过头去,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也许,见过吧。”男音又说道。
我抱紧身旁的杨修夷,在不到非叫醒他不可的情况下,我只想让他好好休息。
“应该是见过的,但是,在哪里呢。”
我抬起头,看回空中。
那张脸似乎变得明显起来。
他在天,我在地,中间是上千盏沉浮的灯,我却恍惚觉得,我和他之间所隔,是浩瀚巨大的时空,连风都从亘古而来。
之前我随口一问,说他能否下来和我对话,眼下看来,他果真有意识存在,并非麻木不仁的战鬼离鬼。
但他……也不像是鬼魄,似乎,更像是残念?
便类似呆毛所说,那颗引我们去往尸潭的青龙残念。
“你为何来此?”他低声问道。
我如实说道:“寻找拂秣,我身上有浊气,想以拂秣除尽。”
“拂秣?听着,倒有些耳熟。”
“这里可有?”
他低笑:“这里,什么没有呢。”
“那……”
“你若想要,我帮你去寻,但是你需得答应我一件事情。”
“何事?”
“你在此留五年,陪一陪我。”
“……”
张口便,便是五年。
“看来你不愿意?”
“你当真有拂秣?”我说道,“以及这拂秣,真的能除我浊气?”
“我不知道,但你若是不信,你为何来寻?”
我看着他,心里面忽然有些空。
我若是不信,我为何来寻?
可是,我若不寻,我又能做什么?
总得有一些行动,才会觉得心安吧……总不能,总不能坐以待毙。
“怎么不说话了?”他说道。
“要不,我们各退一步?”我说道,“你先将拂秣给我,若是能除掉我浊气,我便留下来陪你五年。若是除不掉,你容我先去找一找除浊气的办法,待我找到了,将我的浊气除尽了,我再回来陪你两年。”
“这还……讨价还价?”
“因为我耗不起,五年于我着实太宝贵了。”
“如此,那你若寻不到除浊气的办法呢?我岂不是白将这拂秣给你了?”
我想了想,说道:“我不知你是谁,但这笔买卖于你不亏,因为你不将拂秣给我,我们也会自己来寻,到时若将这里彻底翻个天翻地覆,于你也不好收拾,对吧。”
“哦?你威胁我?”
“这不是威胁,只是实话实说。”
“所以,照你的意思还是那样,你若寻不到除浊气的办法,我这拂秣便当真白送你了。”
“我总也不可能希望自己寻不到吧,”我认真说道,“我一定会寻到的,因为,我想活着啊。”
他沉默了下,轻轻叹道:“活着,谁又不想活着呢。”
“所以……答应么?”
他朝我看来,笑了笑:“我没有不答应的理由,这里无论有什么宝贝,于我都已无意义,反倒是你,我终于想起你像谁了。”
“像谁?”
“暂时不能告诉你,这样,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田,名初九。”
“好,”他仍带着笑意,“我去寻来拂秣,若寻到了,我们的五年之约便说定了,这五年里,你不能离开半步,每日只需陪我说一说话便可,你看如何。”
我点头:“一言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