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这应该不算是我的冒失和擅自做主。
虽然不论如何,两年已经赔上了,当然,我更希望拂秣是可以直接除掉我这一身浊气的。
若真的能,别说五年,十年,二十年我都乐意。
他不放心,怕我骗他,要我立咒。
我立便立,哪怕血咒我也不怕,不过他不提及血咒,我也懒得为自己找事。
立咒之前,我问了他姓名,婴族第二代君王,姓帝,名游。
我自去沧市后便一直在看书,因对婴族兴趣颇浓,所以看了不少和婴族有关的读物。
虽料到他定为六帝君之一,但他自称帝游还是令我吃了一惊。
婴族一共就死了六个君主,这六位帝君皆是好杀之人,这也符合婴族残暴的性格。
帝游是其中极负盛名的一位,他除却好杀残忍之外,婴族史上最大的疆域版图就是他带百万兵马一路夺下来的。
他野心极大,好战,善谋,不好美人好江山,宫中一共就三个妃嫔,一个被他赏给了弟弟帝辉,一个被他杀了,还有一个,据传是疯了,不知道去了哪。
他没有子嗣,死后皇位也给了帝辉,也就是婴族第三代帝王。
对了,这位鼎鼎大名的帝游还定下了一个规矩,便是婴族不得与外族通亲,要高度保证本族血统的纯正。
所以,顾茂行爹娘的爱情从某种程度上而言,不说可歌可泣,但总是真心无畏。
而他们也真是绝,因为顾茂行是这近万年来,至少是明面上的,唯一一个血统不纯正的婴族人。
自惊诧里回神,我很快恢复平静,举手立咒。
就算是帝游,又如何呢,不论有多少兴盛大业,赫赫战功,神武之勇,最后,不还是归于历史洪流了么。
立完之后,我垂下手,觉得没什么可说的了,后背却被人猛然推了一把。
极其重,像是骤然撞入过来,但下一瞬,我却睁开了眼睛。
我眨巴了下,眼珠子左右溜达了圈,我这,这是睡着了?
所以,是一场梦?
我四下望着,再抬头看向空中。
风声呼啸,千灯沉浮,而那张脸,不在了。
垂头看着靠在我肩上的杨修夷,我仍保持着拥着他的姿势。
这姿势……我是怎么睡着的。
杨修夷大约是在两个时辰后醒来的。
睡得不算久,但短暂的养精蓄锐,应该足够。
这两个时辰里,我一直强打着精神,不敢再睡。
那张脸没有再出现,庄先生的身影我也没看到。
除了偶尔偷亲一下杨修夷,我没有其他可打发时间的乐趣了,枯燥的干坐着。
起来几乎头重脚轻,软绵绵的瘫在杨修夷怀里。
他单手搂住我,另一只手帮我固定后面的呆毛,动作停顿了下,他张目望去一眼:“呆毛秃了。”
我愣了愣,侧过头去,一颗光溜溜的大脑门吓了我一跳。
我背手过去摸了把,触感让我变得沉默,想了想,我严肃道:“我们,要不考虑一下给它改名字?”
“小秃子?”
“……”
“那,还是呆毛吧,”我说道,“顺口了。”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秃字,我觉得自己的头皮一阵发麻。
走下最外边的几列台阶,我又瘫回杨修夷怀里。
他想背我,我知道他很累,摇摇头,不答应。
第三座墓宫的门是离的最远的,尚有十丈距离时,门口的白烟便缥缈而来,从我指尖滑过,无声无息,没有一丝触感。
我重新振作,不再半死不活,毕竟正事要紧,不能颓废。
依然是宽敞廊道,两旁长隐灯幽幽。
走了一阵,感觉像是有什么不对,又感觉没有。
倒是杨修夷说出了口:“为何一个机关都无?”
话音方落,我们的脚步同时一顿。
前面出现一个梨花木匣子,约三尺长,一尺宽,一尺高。
杨修夷以灵息将它打开,确认不是什么害人之物后,我们抬脚小心走去。
匣子里盛放着三颗玉石,一颗黛紫色,两颗石青色。
下层又是一个小匣子,杨修夷俯身去拿,被我拉住,我说我来。
将小匣子拿出,我心跳有些快。
匣子被我打开,一股清淡幽香散出,几株类似石苇,但更细更尖更软的长草安静躺于盒中。
一旁还有……种子。
“拂秣。”杨修夷低低说道。
我看着它们,再看向那三颗玉石。
“会是凌霄珠吗?”我说道。
“不确定,应也与拂秣有关。”
我拢眉,将匣子合上,一时分不清是什么心情。
寻觅那么久,它们忽然出现,我却半点喜悦都没有,也没有要去践行约定的丝毫不安。
就,就平静的像是一汪未起风,无暗潮的潭水。
我无声靠往杨修夷怀里,他伸手拥着我,彼此都没有说话。
我渐渐好奇他在想什么,安静一阵,开口问他,却听到他的声音同时响起:“在想什么?”
我笑了,抬起眼睛看他,撞入他星河一样的黑眸。
“你不开心?”他柔声说道。
“刚才很平静,现在……忽然有些怕,”我笑道,“不知拂秣有没有用,但总归是好的,你说对吗?”
“若没有用,我们就继续去找有用的,天下那么大,一定能找到。”
“嗯,”我点头,“总之不会放弃。”
说完,不知为何,眼眶忽然有些酸涩,我忍住眼泪,靠回他怀里。
“该开心的。”他低低道。
“很开心。”我哽咽,眼泪却一下子跌了下来。
将眼泪不客气的蹭在他衣领上,我越哭越难受。
他没有说话,更紧的抱住我,将我深埋在他怀里。
·
东西寻到了,余下墓宫便不用再去。
出来时,我抬头朝空中望去,似乎又见到了那张脸,但眨个眼,又像是不存在。
那三颗珠子都在我身上,那些拂秣和种子,则在杨修夷身上。
我们彼此都没有就这些东西为何出现在路中央而作任何交流,我暂时不打算将这个约定同杨修夷说,至于什么时候说,我也没想好,反正短时间内不用来履行在这个约定,若我真能活千年万年,区区五年二年又算什么。
往来时高处而去,风猎猎作响,大石像那边的血潭彻底被倾塌的山洞所覆盖,底下的深渊像是有无数双眼睛在看着我们。
杨修夷去研究去往前一个深渊的墓道口,我留在石台上研究这几颗珠子,呆毛已解了下来,在我身旁呼呼大睡。
杨修夷回来同我说,要破开我和庄先生留下的封印很简单,但另一边的战鬼还在,数量密集。
我很想回去泠神阵看一看,包括泠神阵下的那个藏书室。
可若真的都是战鬼,那定然去不了了。
“我困了。”我抬起眼眸,疲惫的看着杨修夷。
他抱住我:“睡吧,”
身体整个陷在他怀里,我将那几颗珠子给他,他的大掌着实温暖,我一笑,寻了个舒服位置靠好:“要不,我们计划下日后如何。”
他垂眸看着我,黑眸染了笑意:“你想要如何?”
我想了想,凑到他耳朵旁边很轻很轻的说了几句。
他眸色变深,长指捏我的脸:“如你所愿。”
“咦,你不怕被人看到?”
他浅笑,俯首在我耳旁低语,我的脸登时大红,忙朝内翻身,将脸埋他怀里,结巴道:“想不到杨修夷居然是这种人。”
“田初九也不遑多让。”他抚着我的头发说道。
“哼……”我抬手抱紧他,“睡了睡了。”
唇角却悄悄的扬的好高。
我已数日未曾好好睡一觉,在他怀里,才真的能彻底放松下来。
不知睡了多久,我开始做梦,什么稀奇古怪的梦都有,还梦见了许多许多人。
我的人生像是有三个部分,最先的那个部分,是月家的记忆,那般遥远,像是故事里温柔的童谣。
当淋漓鲜血泼毁一切,褪去后,苍白的画布上,是我和师父的相遇,随之而来,是我年少岁月中最自由逍遥的日子。
再然后,安生湖底的大水将一切美好压垮,我重新睁开眼睛看着那片大地,一切未变,一切又像换了人间。
我也脱胎换骨了,我明显感到自己变强,可还想要更强,去追逐更多。
可是浊气,它保护过我,同时也开始伤害我。
浊气,浊气……
我忽然梦见了一个人,原清拾。
他狞笑着看着我,对我说出一个名字,月新涯。
是姑姑。
我回过头去,姑姑站在火海里,哭着看着我,我从血泊里撑起身子跑去,张口喊她,她却被一个女人拉走,一道长剑如光,瞬时割断了她的脖子。
鲜血喷溅到我脸上,我尖叫着捂住脸,那女人却将姑姑的头颅抛来,要我接着。
梦不该是这样的,不该是在我寻到拂秣之后变成这样,不应该的。
我一边哭,一边挣扎想醒来,终于用力自梦中睁开眼睛,四周光线昏暗,什么都没有,一片空荡。
梦外的我没有哭,除却额头上的冷汗,我很平静。
呆毛睡在我旁边,杨修夷不在。
身边阵法将崖风抵挡,我撑起身子,墓道口外面有光,封印被打开了。
杨修夷……
我闭上眼睛,神识朝墓道口而去。
还未好好去寻,便听到很轻的脚步声。
我忙睁开眼睛,待看清出现在墓道口的身影,眸中期盼顿然黯淡。
是,庄先生。
白衣在微光里尤为显眼,他遥遥望到我,身形一晃,至我对面石台。
“小姑娘。”他弯唇笑道。
“杨修夷呢。”我冷冷说道。
“他死了。”
我瞪大眼睛,心下一咯噔,转眸朝墓道口望去。
“哈哈哈……”他轻笑,“没,他没死。”
“你有病吗!”我登时大吼,“死皮赖脸缠着我们,还在此说什么可笑荒唐的话!”
“荒唐?”他敛了笑,又用那样复杂温和的眼神望着我,“小姑娘,我心里巴不得他死的,这不荒唐。”
“他人呢?”
我话音方落,一道剑光朝庄先生而去。
庄先生飞快往另一处避开,剑影如一道寒光,钉在他之前所站的石台上,石地裂开,碎石迸起。
我忙转过头去,一喜:“杨修夷!”
待他一来,我便扑去抱着他,听到他胸膛里结实有力的心跳,似乎较以往要稍快。
“去做什么了?”我不悦抬头。
“去清除路障,”他理着我的碎发,低低道,“做噩梦了?”
我埋回他怀抱,闷闷道:“本是没有做噩梦的,定是你一走,我便开始做噩梦了。”
耳边传来他很轻一笑,说道:“这也赖我么,渴不渴?”
想想没多少水了,我摇头,目光越过他宽阔的肩膀,望去后面的墓道口。
看那模样,战鬼似乎没了,而想到泠神阵,一阵说不出的感觉自我心底荡过。
以及,又一个困惑在我心头冒出,与姑姑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