呆毛带我顷刻回了半梦村村外的乡道。
分明晴朗的天空,转瞬阴雨绵绵,空气里的桂香变得清寒,未有任何防备的我,刹那被冻得周身打颤。
缓过来一些后,我们先去客栈里找木萍,一番打听,得知她中秋前夜便走了。
在村中杂货铺买了一把油纸伞,我牵着呆毛离开。
半梦村往东一直走,会有一片二十来顷的杏林,穿过这边杏林,便能去到望云山的入山口。
到了杏林一隅,我正准备让呆毛带我去山上,听到了远远传来的马蹄声,还有几阵疾呼,所喊正是我的名字。
我回过头去,听着那些声音越来越近。
“主人,好像有人在叫你。”呆毛说道。
我点点头。
来人一共三个,皆骑着高头大马,那衣着我不陌生,杨家暗人。
快至我跟前时,他们渐渐放下速度,为首的男子翻身下马:“田姑娘!”
“……你们在半梦村里等着我吗?”我说道,“杨修夷呢?”
“少爷昨夜刚走!”他语带急切,“少爷等了姑娘数日,他以为姑娘不会再来了,带人去寻姑娘了!”
“……”
昨夜。
我看向来路,心里掀起一片酸楚。
“姑娘不急,”他又说道,“您先去山上等,我们这便传信过去,少爷会赶回的!”
“……嗯。”我说道。
回过身来,斜风细雨变大,雨滴落在伞上,敲得似玉珠落盘。
酸楚失落过后,是巨大的虚无空寂,迷茫怅然,却还有一丝……意外的侥幸。
一方面,我很想他,真的非常想,时时刻刻都备受相思之苦,挠心挠肺的痒和折磨。
另一方面,我却觉得不见也挺好,或许是一种逃避心里,见不到,就不会难舍难分,就不会在分开时难过心痛,就不会……在真的要死去的那一刻,眷眷不舍,满腔遗恨。
一直坚守的所谓可以活着的信念,在我看到手腕上的那道紫线起,已经悄然在瓦解了,时至今日,崩塌的一无所有。
我倒并没有因此有多难过或悲伤,虽然不甘不愿,但大抵上是平静坦然的。可若真的有他在身边,那股不愿离去的疼痛和绝望,会将我撕裂。
同这几个暗人分开,呆毛带我回了山上。
落脚的地方,在望雪岩,我执着伞,愣愣望一眼周围情景,扑面而来的熟悉亲切,恍惚以为自己在做梦。
雨声漫天漫地,身边似有大片河山和大把光阴疾驰倒流,瞬息回到了年少。
那些时光里,师公爱谈笑风生,永远都是自若悠闲的模样,他博闻广识,学识渊博,我那时总觉得,这个世上没有师公不知道的东西。
师尊沉稳睿智,不苟言笑,深居简出。他身材高瘦,风姿轩潇,最爱穿一身素衣青袍。不似师父一头白发,满脸褶子,师尊的模样不过四十来岁,有时扛着锄头去后山耕作,还会被上山踏春赏花的山脚村民认作农夫。
师父则嘻嘻哈哈,没心没肺,成日唇角咧着,在师尊面前极其偏护我。但若我真的犯了惹毛他的大错,师父惩罚起我来,是比师尊还要严厉的。
丰叔性格温和,但他眼里心里全是杨修夷,以照顾好杨修夷为己任,鞍前马后,万事打理,巨细无遗。
那段时间,我每日最担心的,是师尊来考课业,最大的烦恼,是为什么要下雨,又要晒不干蔬菜药材,不能拿去换钱了。
还有一个苦闷……是羡慕杨修夷。
望云山的剑招剑术非常精妙,见过的人皆说漂亮好看,打斗之际,俊逸潇洒,行云流水,不论是一袭白衣,仙风道骨的师父,还是意气风发,倨傲清冷的杨修夷,一旦他们练剑,我的目光便移不开了。
我那个时候,常常会难过自己练不了剑术,只能去学巫术,可现在回头去看,才知当年以为的天大的忧虑和烦闷,是那么的不足一提。
中秋的望雪岩没有白雪,周遭金黄染着天地,没有覆雪时的清冷萧索,反倒是满地深秋韵味,在这样的雨天,多添了份柔软的雅致。
那些我一直以为很遥远的记忆,像被千山万水所隔,与我天各一方,可是现在站在这里,一切鲜明似昨日。
“主人,现在去哪?”呆毛说道。
“去哪都好,”我说道,“这几座山,无论哪里,都是我的家。”
“那以后便也是呆毛的家!”它说道,“呆毛会将这里守护得好好的!不过,这里真的好大呀,主人,你给呆毛介绍下我们的家园吧。”
“……”
我失笑:“这还就成了,‘我们’的家园啦?”
“对呀,主人的家便是呆毛的家,主人的亲人便是我的亲人!”说着,它停顿了下,双眉皱起,“除了,除了……”
“除了什么?”
“主人,你很喜欢田初九这个名字,对不对?”
我点点头:“对啊。”
“我也喜欢!”它一笑,眉眼弯起来,“真好听!”
它的笑容似有感染力,我随之也笑,说道:“呆毛,你怎么怪怪的呢。”
“来呀,”它过来牵我的手,“主人,来给呆毛介绍下我们的家吧!”
“……”
一时要我介绍,我竟不知从何说起。
回头看向南边,那是入山口,有万级石阶,拾级而上后还有诸多花径小道,可通天霞山脉的四面八方。
我当初便是一个人自那边上来的,一眼撞见了杨修夷。
山上的西边,是我以前最爱去游玩的地方,那边有五羡路,落日霞峰,寒霜石阵,君兰幽径。
后山是广袤无垠的菜田,近百亩都是师尊在打理,偶尔会让我和师父去帮忙。
北片是万丈悬崖,云海波澜,壮阔豪迈,能将心境视线望的极宽极远。
我们所住的几大庭院坐北朝南,最前面的采薇居是用来招待宾客的,紫薇阁后是太清宫,也是望云崖上最壮观的建筑,分清心阁和藏殿。
清心阁是连绵的藏书雅阁,里面有数不清的当世孤本和世人口中的绝技真品。
藏殿里面是师公和师尊所收藏的上万把兵刃,刀枪棍戟鞭斧,不一而足。
在太清宫后面,是整个望云山上最大的梅林,因山上温低,梅花时常绽放,清香四溢。
师公喜欢下棋,偶尔喊杨修夷和师父去那边煮一壶茶,摆一道棋。
有时也会看到师尊一个人坐在那抚琴,一旁燃着他自己调的香。
我常在清心阁的另一边背巫书,窗外是绝顶孤峰,极广的一个山头,师公传道授业之处,也是杨修夷每日练武修心之地。
紫薇阁另一边是抄重居,我们平日煮饭洗衣的地方,数排居室连坐,极为随意,布局没有诸多的理学讲究。
我和师父住的浮欢居就在抄重居后,庭院很大,我小时候调皮,常被师父追的满院子跑。
杨修夷和丰叔的清梅苑和我们隔着一片小梅林,也是山上最清贵雅致的住所。
师尊住在泉月楼,师公住在竹筠,离我们都较远,所以抄重居后面这一片几乎就是我,师父,杨修夷和丰叔四个人的天地。
现在,我想到什么,说什么,呆毛跟在我旁边,乌黑的眼珠子好奇的四下望着,不时开口问我这个花叫什么,那边过去是什么地方。
就这样慢悠悠走下来,太阳越来越大,忽的听到远处传来有人寻我的声音,我好奇停下脚步:“他们那么快吗。”
“谁呀?”
“刚才在山脚遇到的人,”我说道,“你带我一跃而上,不过瞬息,但是按照寻常脚力,上山得很久。”
当初我什么都不懂,还迷路了阵,一直往上走啊走,走了整整两日。
虽然师父他们可以很快,但是方才遇见的那几个暗人,我不认为他们有这样的本领。
呆毛点点头,看向前面,说道:“那我们过去吗。”
“……有点,不想。”我说道。
还没逛够,这样走走停停,雨中漫步,让我觉得轻松快乐。
“那好吧,”呆毛牵着我的手,“那我们晚点回去,呆毛再陪主人说说话。”
“嗯。”我点头。
其实小时候特别不喜欢下雨,山上长年清寒,下雨的时候会特别特别冷,而我所晒的那些药材菜干,都干不了了。
现在静下心来,我当真想好好看一看望云山的雨景。
身体很冷,哪怕体内蕴出热意,体外也冻得难受。
尤其是,雨水浸湿了我的靴子,我得寻个干净地方处理下。
山上不缺亭子,我们东北面的半里外就有一座飞角小凉亭。
穿过桂花小林,我提着裙摆迈上台阶,才收起伞来,耳边听到熟悉清冽的声音:“初九!”
我惊了惊,回过身去,金秋红桂簌簌的花雨里,杨修夷一袭水绿长衫站在尽头,墨玉一样的深邃眼眸望着我,是我梦里的朝思暮想。
清冷的风送来香逸的桂香,我松掉手中捏着的裙摆,将收起的伞依着凉亭,看着他朝我走来。
他带着生气,带着怒意,胸膛起伏剧烈,最后归为隐忍。
“田初九。”他咬着牙根说道。
我的眼眶有些酸涩,我忍着没让眼泪浮出,待他走近,拉走我冰冷的手,我顺势靠入他温暖的胸膛,熟悉的杜若香气铺天盖地而来,要让我彻底醉死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