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林海,迈过青山,越过大江与大河,一路打听下来,我们到郴州上春,用了一日半的时间。
到处都是桂花的香气,秋风送凉,碧云悠悠,高处的风吹起,扫雪一般荡过云海。
我和呆毛在附近村野一家小客栈暂停休息,它很喜欢吃糕点,藏在兜帽里的小脑袋,将几块糕点吃得老快。
我慢慢喝茶,边赏着周野秋景。
眼下时节,遍地熔金,当真心悦,但总觉得四季于我已乱,毕竟数月前,才离开大雪纷飞的昆仑之境。
小小休息一阵,我在桌上放下几枚茶钱,带着呆毛离开。
呆毛说它还未吃饱,我摸摸它的脑袋,语重心长的一叹:“你哪吃得饱。”
便不曾见它饱过,但它也甚少喊饿。
离开客栈,朝南数里,青阳五所写的地址终于派上用场。
很快寻到蛇窟,在一座出山入云的玄观之下。
玄观建筑古拙,占了两个山头,以大方的灰色石砖垒砌,许多甚至悬在崖边,着实壮观。
蛇窟入口,在半山腰的几块灰色石砖中。
带呆毛进去前,我以神识寻过,暂时可以确认,里面没有半个人影。
以及,我没有感受到半点沉闷之感,更不提腹痛胸痛。
洞窟里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到,我用中天露设下光阵,嶙峋宽广的石窟出现眼前,空寂辽阔,脚下碎石跌落进深渊的声音,还有很细微的回音。
当真什么都没有,只有这么一个黑幽幽的大洞。
“主人,我带你下去看看吗?”呆毛说道。
“那可是地底深处,”我说道,“我们都不可以轻易涉险,下面会很危险。”
它点点头,转头看回地洞。
深渊下面没有半点风,什么动静都没有,一片死寂。
倒是对面的陡峭崖壁上,似乎隐隐看到一个被堵着的山洞,周围还有大量术阵留下的痕迹。
想了想,我看向呆毛,本想让它退开一些,我直接凿开这里,却见它神情有些呆愣,目光凝在深渊上。
“……呆毛?”我轻声唤道。
它抬起眼眸来望着我,眸光微闪了下,说道:“主人。”
它几乎没有这样出神过,也很少有这般凝重严肃的表情,我抬手将它兜头的风帽往它后面摘去,俯身说道:“呆毛,你在想什么呢。”
“呆毛也不知道的……”它垂下眼睛,“要不,主人,我们快些离开吧。”
我拢眉,因它这古怪模样,心里起了些不安:“……呆毛?”
“主人,可不可以带我离开,”它抬眸看我,“我,我不想留在这里,呆毛害怕。”
我的腿被它抱住,它的眼睛似有盈盈水光:“主人,带我走吧!”
前一瞬,呆毛还说要带我下去看看,这一刻,却不知为何会变成这样。
但见它神情,是真的在怕。
我轻轻抚摸它的头,望向深渊一眼,说道:“好,既然呆毛不喜欢这里,那我们便不留在这里。”
“主人待我真好,”它抱紧我,“主人真好!”
自蛇窟出来,天上月色清朗,金黄色的玉盘,悬在湛蓝高空上,万籁清宁,八野静谧。
我们在玄观下的一处砖地上坐下,呆毛耷拉着小脑袋,兜帽将它整个包裹住。
我双脚悬在外面,想问它,又不知怎么问,它这样心事重重,着实反常。
一阵夜风吹来,山林摇曳,一波又一波的青浪,在墨蓝的夜空下翻卷了出去。
我回头看向后面的蛇窟,两日赶路来此,一路倒也平静。
来之后,这里没有陷阱,也没有异常,它就这么安静的隐匿在这里。
而本该以为至少会有一些胸闷之感的,结果现在,反倒是呆毛惹了满腹心事。
我抬手,将呆毛揽来怀中,它顺势靠着我,很轻的说道:“主人是来看蛇窟的,却因为呆毛而耽搁了。”
“不是呀,”我说道,“我已进去过蛇窟了,里面并没有什么好看的。”
“……九头蛇妖,”它垂下头,“主人,如果我也是九头蛇妖,你会讨厌我吗?”
我眨巴了下眼睛,揉揉它的脑袋:“呆毛,你在胡说什么呢。”
它抬眸看我一眼,没有说话,又往我怀里靠来。
“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我说道,“呆毛很可爱啊。”
“……嗯。”它闷闷道。
“呆毛,”我双手捧起它的小脑袋,看着它的眼睛,“别乱想,你不会是九头蛇妖的,就算……就算呆毛真的是,那我也不会怕你。甚至,九头蛇妖这种令我讨厌的怪物,也会因为呆毛变成它们的同类而让我不那么讨厌了。”
它愣愣望着我,眼眸盈着光,似是将天上繁星倒映入它眸中。
“主人,你真好!”它抱紧我,“呆毛好开心!”
风渐渐变急,我轻拥着呆毛,高处的烈风将它遮身的小斗篷吹得鼓起。
感觉得到,它的情绪在渐渐平复,我抚着它的头,回头看向后面的蛇窟,黑洞洞的,像是一只眼睛,但我当真不觉得半分骇然。
不知过去多久,听到呆毛传来了很细小的呼噜声。
我将它的脑袋托起,睡得鼾甜宁和,看模样,应该是没什么心事了。
我轻柔将它放回去,又摸了摸它的脑袋,忽的一顿,重新垂眸看着它。
糟了!
“呆,呆毛?”我伸手摇它,“呆毛?”
它没有半点反应,呼吸清浅平和。
我心下一沉,愣愣的看着它。
那,那我要怎么回去?
·
蛇窟被我以阵法封印,确切来说,是封死。
要强破不是不行,但会很难,而且,绝对会破坏掉山上这座占地辽阔的大道观。
我写了封书信,在山脚要人送去山上,亲手交给观主。
信上将封印一事告知,至于是搬走,还是留下,观主去决定即可。
而后,我踏上了回程的路。
呆毛一直在睡,我来时不过花了两日,去时是真正的山遥水阔,中秋这一日,我便是在马车上度过的。
路上的车马行几乎停业,少数几个车夫愿意赶路,所开价格是十倍。
我便靠在这辆昂贵的马车车厢上,看着车窗外面的白玉盘,悬挂于九天之上,蒙着清寒的云纱。
呆毛睡在我腿旁,还是那不轻不重的呼吸声。
我顺着它的毛,心中着实担忧会不会和杨修夷错过。
顺着顺着,我看向我手腕上的线。
已经不是一条线了,像是一整片淤青。
形状变得不规整,就像是藏青色的墨被泼洒在纸上一般。
不知到最后,我会不会整个人都被这种颜色覆盖。
想到萧睿临走前那苍老起皱的肌肤,而我,我将会成为一个紫黑色斑驳的怪物吧,就像是被密密麻麻的胎记所爬满全身。
这蔓延速度,着实超出了我的想象。
我将袖子拉上,不想再看,抬头望向天上明月,却不知,明年今日,是否还能活着。
马车上了官道,又下官道,奔赴在群山峡谷之中,穿过树林,踏过平野,再上官道,再下官道。
八月二十日清晨,呆毛终于醒来,我长长松了口气,虽然已晚了四日,可至少等下下了马车,我们不用去鲜堂渡口坐长达数日的渡船了。
但呆毛醒后的情绪和模样,却令我更加担心。
它醒来后喊了我一声主人,便望着车厢走神,眉目间是不展的愁容和凝重。
我轻轻扯了下它的脸颊,它顺势朝我怀里靠来,又喊了一声“主人”,再度是沉默。
马车还在跑着,车厢里颠颠簸簸,呆毛的反常,让我的心忽然变得有些沉重,我很轻的说道:“呆毛,你是不是想起些了什么?”
它转眸看我,点了点头:“主人,呆毛是想起一些东西了。”
“嗯,”我弯唇,努力挤出一个微笑,“那,你去找你的主人吧,日后若有空闲,可以随时来寻我。”
“主人在说什么!”它紧紧抓着我,“我的主人,就是你呀。”
“我真的不是,”我抽出手来,认真的说道,“呆毛,你去寻你的主人吧。”
手再度被它抓了回去:“就是主人,只有主人,你就是我的主人!”
它以脸贴住,紧紧抱着,力大无比,我一时竟抽不出来。
“呆毛!”我低呼。
“我不胡说八道了,”它腾出一只手去捂住自己的嘴巴,“呆毛不胡说八道了!呆毛什么都想不起来,呆毛还是呆毛!主人不要赶我走,不可以赶我走的!”
“……你。”
“对了!”它抬起眼眸看着我,“主人是要回去的,是呆毛贪睡给耽误了对不对?”
“我可以自己回去。”我说道。
反正已经迟了这么多天,或许杨修夷早走了,更或许……他可能根本就没去。
“走,主人!我这便带你回去!”
“别!”我当真怕它说走就走,退开一些,“别将车夫吓到。”
“那……”
我抬头看向前面,顿了下,开口说道:“前面若遇见什么茶馆,便停车吧,我们要走了。”
“啊?”车夫说道,“姑娘,你不是说要去到渡口么?”
“车钱照付,你可以提前回程,有劳。”我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