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我，一时沉默，半响，说道：“若是再等不到月族长，那便是后者，都一样。”
我皱眉，着实不想听到他这样的回答。
哪怕我清楚，无论我怎么想让师父他们远离这些是非，都是不可能的。
我压着怒火，说道：“你这样做的目的何在？”
他笑了笑：“唯怕我说出来，月族长会觉得不信。我如此，是为了赔罪，并且此事，其实旁人不知。”
“你说的旁人是？”
“除我和我师弟之外的所有人，”他说道，“所以月族长尽可放心，不会有他人效仿。”
“并非效仿不效仿的问题，我的事情与我师父他们无关，他们是闲散逍遥的世外散修，只有我才是月家的人，牵涉到旁人，便是你所谓的赔罪方式？”
“……抱歉，月族长。”
我仍觉恼火，垂头看着手中九头蛇妖图腾，着实想将此一把捏碎。
若是捏碎便能让一切都结束，该当多好。
“十巫着实太散了，”他低声说道，“如今世道，十巫该当自保，可一些人仍痴心妄想，在做那春秋大梦，妄图一朝便回古时登尊荣之座，他们早已不正常，都疯了。”
我看他一眼，这番语气，带着感叹，听着诚恳，但我不知他是不是装的。
不过，十巫那么多人，不一定都是疯子，出几个清醒的，倒也不奇怪。
“月族长，”他又说道，“此番并不是想要将你更加开罪，这样，你想要什么，你尽管说，我能办到的，皆帮你办到！”
我皱眉：“怎么？你这是，投诚？”
“若要如此认为，也并无不可，”他双手揖礼，“但只望，今后若有任何青阳一族的人冒犯月族长，并且落在了月族长手中，月族长可看在我一分薄面上，饶他们一命。”
“月家之人不能杀人，你该知道，所以你不用来寻我要什么保证。”我说道。
“月族长，话虽如此，可你并非只身一人，在你身旁身后，乃……”他没再说下去，抬手又冲我揖礼，“我深知月族长绝非什么恶人，我青阳五觉甘为月族长所使唤，只望今后不论发生什么，月族长能高抬贵手，绕我青阳氏族人。”
我看着他，一时无言。
但还是得确认下的。
“你如此，是因为杨家，还是因为我师公青崖道人？或者……因为昆仑那位？”
“昆仑？”他眉眼浮起困惑，“昆仑中的哪位？”
“姓白的，或者姓庄的。”我说道。
他仍是不解的神情：“月族长，我不识此人。”
看他神情，似乎真的不认识，但不排除是他的良好演技。
我看了看手中图腾，安静一阵，说道：“留你帮我做事，也并无不可，倒不怕你会有什么手段，我防得住你。只是，若只要我口头一句承诺，于你的立场，会不会太轻率了。”
“并不会，”他忙道，“月族长，我知道你的为人，只要你承诺于我，我便知不会有亏！”
“……你还知道我的为人呢。”我说道。
“愿为月族长效犬马之劳！”他第三次揖礼，“除却这枚图腾，及那数个绿腰绮仙，我手边还有一样东西，月族长定感兴趣，只要月族长愿允诺，我这便带你前去一看！”
“是什么？”
“便是……”他拢眉，“九头蛇妖的蛇窟。”
一阵寒意陡然自我脊背生出，我说道：“这有何可看，我并无兴趣。”
“如若其他人也寻到了这个蛇窟，并且想以此在月族长身上做些手脚呢？”
我一顿：“你说的，是其他十巫？”
“正是。”
我心中浮起厌恶情绪，委实觉得恶心，阴魂不散，灭而不绝。
这些十巫，就像是挥之不去的鼠蚁。
我与他们并不像是如万珠界那样，有着不共戴天之仇，哪怕我身上传袭下来的这一身血咒是因为十巫，但中间相隔千年，我不会那么疯癫的将数千年前的这笔仇，算到现在这些十巫头上。
但大仇没有，那些鸡零狗碎待清算的，却着实有一堆。
眼下，我不知道那蛇窟与我之间到底有没有具体牵系，但我不能不防着那些十巫。
“青阳五觉，”我看着男人，将他的名字记住，“我便叫你青阳五吧。”
他一笑，不大眼睛像是发出了光：“月族长，这是同意我了？”
“我说过，我不能杀人，所以，哪怕你的青阳族人落在我的手里，我也不能拿他们怎么样。”
“不不，杨家暗人那边，以及那些宗门，还有如你师门一般的散修大家，还望月族长去一提。”
我点头：“我会去说，但他们愿不愿意放过，是他们的事。而且，我只能同你保证，我所能求情的，只有留他们的命，若你的族人所为乃草菅人命之举，也许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那便也是咎由自取，不劳你们动手，我青阳五觉自己都想清理门户！”
“好。”我说道。
抬眼看了看天色，已彻底暗了，远空与群山连成暗色水墨，晚归的雁成排而过。
“蛇窟不在穹州吧？”我说道。
“在郴州。”
我点点头。
如此，一去一回，又要多日，不过倒也不怕，有呆毛在，中秋完全赶得回来。
“你可去过蛇窟？”我说道，“我自己去即可，你不用相随，只是若要你给我具体地址，你可描述得出？”
“月族长自个去？”
“嗯，给我地址吧，”我说道，“以纸笔写下来，以及，你既然说愿为我办事，眼下我便有一事，需得你帮忙。”
他眨巴了下眼睛，我明显看到他脸上露出一丝不自在，但顷刻便敛去。
我本不太喜欢强迫别人做不愿的事，可他这身份，这神情，我心里偏就非要强他所难。
我收起这枚图腾，一本正经的说道：“我说错了，并非一事，而是，”我举起手指，“三件事情。”
他的脸在我眼中再度露出那番神情，但这次消失的更快。
我看回湖面，开始缓缓说起这所谓的三件事。
一要长明兖华庄的金桂，二要秉州临风山的灵辉老窖，三要武衡射星城的盘佛铃。
长明在关东，武衡在西南萍宵，秉州最近，就在汉东，但这三地真要去走，少说也要三个月的赶路。
我并不是要考验他的诚心，我就是想要这样去支着他跑，自然，他可以书信过去，或者差人托人过去，但终归都要折腾一番。
说完我的，我让他拿出纸笔，写下蛇窟所在。
我确认他会随身携带纸笔，果不其然，当真带着。
就着八月昏暗的天光，他每写三个字，便要叹一口气，最后将地址递给我的时候，做出一副认命的模样。
蛇窟所在，为郴州上春画筑岭，我未曾去过，但是路到过。
那阵子，是极其难熬的一段时光。
当时从崇正郡出来，我们落在了郴州丰土城，我因为亲手杀了古誊，而被巫咒吞噬，身体每日反复着溃烂与自愈。
并且当时，十八死了，杨修夷和花戏雪生死未卜，我满心忧虑，身心都备受折磨。
后来，我带乔雁去益州辞城，便路过了那传说中的郴州最绝最美之境，上春画筑岭。
那时着实无心欣赏，不曾想，蛇窟竟在那。
便就去一趟吧，看看到底是真是假。
回去见到呆毛蔫蔫的趴在车窗上，一见到我，它便抬起头，若非木萍抓着它，它似乎还想从车窗上跳下。
上去车厢，我让车夫掉头，不去杜凉县了，直接去半梦村。
青阳五觉在窗外又喊了我们一声，我转过头去，他抬手再度冲我揖礼。
我点点头，让他慢走，路上注意平安，放下了窗帘。
按照之前所计划，眼下应该已上杜凉县外的官道了。
多日乘船，本想好好睡一觉，入夜再去城中逛逛，但眼下有了变故，我想先将木萍留在半梦村，我和呆毛今晚便走。
早去方能早回，不知杜凉县在何地的呆毛，办不到一口气带我过去的，它只能一口气带我回来。
所以，去画筑岭的路，需得脚踏实地，慢慢走去，而中秋，就在三日后。
半梦村的村道有了诸多改变，地上的青石板路似乎翻修过，沿路的树木变得更多了，苍翠葱绿，翻卷若浪。
之前离开时，村中有六七家客栈，其中两家客栈的掌柜和我交好，尤其是还开了一家医馆的梅掌柜。
我当时下山卖的药材，干花瓣，蔬菜，绝大多数都是卖给她的。
她从不还我的价格，有时候还会送许多小糖果和小糕点给我。
如今多年不见，细想从前一些事情，真的觉得怀念。
进到半梦村，已快亥时了，村中灯火点点，静谧宁和，街上只有零星一些路人还在走动。
马车在梅掌柜的望梅客栈停下，伙计是一张陌生的脸，很是年轻，出来盛情迎接。
我让车夫和木萍留下，付足了钱，再问伙计要了些干粮糕点，便离开了客栈。
出来碰见几个熟悉的人，他们好奇多瞧了我几眼，但没能认出我。
为了不给木萍惹些不必要的琐事，我便也没出声。
出得村庄，恰遇天上乌云被高层的风吹散，我抬头望着它们，顿了下，回眸往天边的杏林望去。
穿过那片杏林，再走一小段路，就是望云山的山脚了。
这是这么多年来，我离它最近的一次。
心情蓦然便好，我垂头看向呆毛：“呆毛。”
“嗯？”它抬起小脑袋。
我一笑：“能带我回那天买了豆沙包和芝麻糖的小店铺吗，你说可喜欢的。”
“好的！”它笑起来，“呆毛很强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