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信搁在一旁，我打开锦盒。
盒中所躺两个卷轴，一幅打开，长达半丈，正是行军图。
另外一幅，我皱起眉头，是一幅画。
画上是个年轻少女，秀美清丽的脸，骑在一头老牛的背上，赤着双足，脚腕上悬着一个玉铃铛。
她微微抬着头，目光眺着远方，背景山清水秀，极是逼真，仿若画里的风可以从画纸上吹出。
看了半日，我没看出什么玄妙，不明白他送这个东西给我干什么。
待要收起画时，我的目光不经意落在少女脚腕的玉铃铛上。
是一块白玉，联想起之前种种，我觉得这块玉也许是暮雪玉石。
又是暮雪玉石。
我在桌旁坐下，看着画中玉铃铛，良久，视线移回到少女脸上。
白悉不会无缘无故的送我这个，一定是有原因的。
他之前送过我玉石，如今又送来这幅画，画中少女又带着同样的玉石铃铛。
加之他之前所说的千年，若是我放大胆子去猜测，会不会……这少女是我？
前世的我？
可是，要如何解释我是一个灵体？
我的的确确是初杏山涧的灵啊。
思绪陈杂，一片混乱，且无从去解，越想越乱。
以及这行军图，我一时不知要不要告诉师尊。
他要我送还回去，自有他的原因，但眼下，我却想将它留下。
起身将行军图和画收起，我在床底的暗格里藏好，出门想去抄重居搬一个炭盆，还未走出小院，便看到两个暗人姑娘各端着一个炭盆走来。
遥遥见到我，她们加快速度：“姑娘。”
我看着两个烧得正旺的炭盆，说道：“杨修夷要你们送的么。”
“……嗯，少爷让姑娘先睡。”
“那，他今晚还睡我那吗？”
她们一顿，看模样，似乎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其实我问得也有些奇怪……
罢了，我房中的床小，本也不适合两人挤在一起，独自一人睡才畅快。
我让她们将炭盆放这，可以先回去了，虽然我力气不够，但是我灵息充沛。
她们仍要坚持，我推脱不掉，只好跟着她们回去。
看着她们将炭盆推入床底，我随口问她们，杨修夷是不是在师尊那边讨论与万珠界有关的相关军情。
她们摇头，说不知道。
不知道……
那他是在干嘛呢。
我想过去瞧一瞧，但是心里又起困意，想想还是作罢。
两个姑娘离开后，我回到床边坐着，心里闷闷的。
知道如果不是重要的事情，杨修夷不会这么晚不回来，而且我现在就可以过去找他，陪他一起，可我的心里就是觉得不舒服。
这似乎有些无理取闹和任性，可我偏控制不住。
我抬头看向窗边的狼顾灯，心里一声轻叹，罢了，不多想了，早点睡吧。
因床底有着炭盆，滚烫的气焰蒸腾上来，于我冰冷彻骨的身体恰好可以暖和，我没有再被冻醒。
但难受的是，我做了整整一个晚上的噩梦。
我梦见自己被人放在火上炙烤，熊熊大火烧着我，将我烧得破碎。
还梦见尸山血海，那些鬼哭狼嚎的叫骂声，全部都在诅咒我。
以及，那个我如何都会害怕的九头蛇妖，它们疯狂得想要吃掉我。
凌乱破碎的梦境，像是数匹马儿拽着我的四肢，将我朝五个方向生生拽去。
我想要醒来，却醒不来，伸手像是要去抓住些什么，捞着了一片虚空，或者，根本就没有抬起手来过。
古老的埙声传来，越来越多，十分密集，像是筑起了四面高墙，朝我挤压而来。
该是悲凉亘古的梵音，却没有净人心神之力，每一声都宛如厉咒。
我在心里疯狂求救，拼命呐喊，让我出去，谁能带我出去，但整个梦境就像是一个无间地狱，我陷入其中，挣扎不得。
太沉，太暗，太血腥，恍若有人在跟我说话，他说我出不去的，认命吧，等死吧。
那个瞬间，我仿佛听到自己吼得嘶哑的哭骂声。
我不想这么绝望，可整个梦织成了一张细密的蛛网，将我困死其中，死死压制着我。
直到一串玉铃铛的清脆声忽而响起，我终于自梦中睁开眼睛，却仍是梦。
浑身是汗，虚弱无力，我迷茫的睁着眼睛看着眼前这串玉铃铛，还有拿着玉铃铛的这个背对着我的女人。
我认得她，我的姑姑。
她在施法，但我爬不起来，手指无力的抬了抬，想要去触碰她，徒劳而已。
我眼角的泪消失了，怔怔看着她，她以阵法将玉石击碎，四散若尘埃，跃然于浮光上。
我嘶哑唤出声音：“姑姑。”
但她听不到，她跪伏在地，泣不成声，周身的光像是要将她穿透。
我看向自己的身子，腰上缠着厚厚的纱布，绿色的碧苓芝从伤口处渗出，每一次呼吸都是撕裂般的剧痛。
“不要拿你的命救我，”我低低说道，“救我有何用，我还是会死。”
她的哭声一阵阵传来，我深深闭上眼睛，想跟着一起哭，更想自这个梦境里出去。
·
终于醒来，是两天后。
我被噩梦缠了整整两日，醒来周身都像是散架，脱力发软，提不上力气。
木萍和一个暗人姑娘说杨修夷刚被师尊叫走，问我要吃什么。
我没有半点胃口，但是想去梅林里走走。
屋外阳光晴暖，天上卷着云，随清风悠然，在檐下尽头看到呆毛，它正在把玩着一块玉佩，我一眼认出是师尊那枚碧执玉。
它的小爪子将玉佩下的丘璎缚丝顺来顺去，玩得专注开心。
大约觉察到动静，它回过头来，见到我后笑起：“主人！”
我弯弯唇，淡笑：“呆毛。”
它扑来我怀里，我抚了抚它的脑袋：“陪我去走走吧。”
“嗯！”
头发被我挽了一个马尾，束腰的淡白长衣，木萍怕我冷，寻了件偏红的长衫给我披着。
我牵着呆毛，漫无目的地穿梭在梅林小径中，想放松自己，但梦里面的画面却挥之不去。
到崖边时，听到一声有力的鸟鸣，不是九秋或天雪的叫声，要更为冗沉。
我循目看去，却见是三只大鹤。
它们拍翅而过，越过梅林，落在望云山另一边。
“那是瑶山青鹤，”木萍说道，“天悠尊者这几日一直在喂养着，说是今后给少主当坐骑。”
我一愣：“给我，当坐骑？”
“此次去画筑岭，少主费了些时日才回来，赶路于少主而言，确然诸多不便。”
“那是因为，那是因为……”呆毛嘀咕着。
我垂头摸了摸呆毛的脑袋，看向师尊的泉月楼。
瑶山青鹤，亦是出自昆仑，师尊虽然友人多，但是想要养上几只，且将它们训为我的坐骑，绝非易事。
但有青鹤为伴，虽不及烛司，可一日载我千里，却也很快了。
这时想到什么，我看向呆毛：“呆毛，我问你一个问题可好。”
“嗯嗯！主人要问什么呀？”
“你的主人……脚上可有一只玉铃铛？”
它目光一喜，莹亮亮的望着我，但眼见着它要说话，到嘴边时，眸光却变得忽闪：“没，没有呀！”
“呆毛？”我不解的看着它。
“没，没有的，”它避开我，朝一旁凉亭走去，两只小爪子捏着玉佩，“主人哪里有什么玉铃铛，呆毛没见过的！”
“它好像在说谎。”木萍对我道。
“你别乱说！”呆毛回头冲她叫道。
“你又吼？”木萍看着它。
“我，我没有，”呆毛忙朝我望来，“主人，你别去找修夷算账呀，呆毛这不算是吼……”
我双手抄在胸前，心里浮起不快。
呆毛这拙劣的演技，一看便像是说谎，偏偏还与我赖。
但它越这样，反而反向证明，那画中少女极有可能真的是呆毛的主人。
那么眼下，最令我费解的便是，究竟呆毛和白悉双双认错了我，还是，我真的千百年前便存在了。
我在凉亭最旁站着，望着下面的悬空千丈。
漫山漫野的秋景，长风掀起一阵又一阵的金浪。
便假设好了。
假设我真的在千百年前便存在了，那么，我是谁，为何会是呆毛的主人，为何会和白悉有关系？
梦里那些哭嚎的人，为何咒骂我。
九头蛇妖，为何憎恶我。
……
千思万绪，又变成了一个乱字。
在这里站了大约小半刻，几个暗人姑娘端来饭菜和桂花酿。
在山下还好，在山上还这样惯着我，我委实觉得不适应。
不过总归好逸恶劳，人家将饭菜都端到跟前，不好好享受反而对不住她们。
杨修夷来时，我正咬着鸡腿望着山下发呆，咬了一半的鸡腿被他以筷子夹走。
我抬起头，见他将鸡腿放回我碗中，搁下筷子淡淡道：“不怕失了味？”
我收回视线，懒得理他。
他自旁坐下，伸手揽住我：“初九。”
木萍和其他几个暗人姑娘不知何时离开的，只剩呆毛坐在旁边，一边啃着小饼，一边望着我们。
我将鸡腿夹回来，大口大口的啃，骨头被我咬得咯咯响。
“……主人，你真的怪修夷了呀。”呆毛说道。
我和杨修夷同时抬头朝它看去。
它眨着眼睛，呆呼呼和我们对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