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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本小说网 >>军事 >>清风卷帘海棠红 >>第7章 美人怀宝
“我觉得我真傻,真的,我明明知道会有今天,我怎么会同意跟你出来游湖呢?” 夏庭秋打一个哆嗦,又把这句话念了一遍。 我不耐烦地瞪他一眼,“有完没完?不想跟过来现在就回去嘛!” “我倒是想呢。”夏庭秋打了个喷嚏,朝四周望去。四周都是水。 这是当然的,因为我们正在湖中央呢。 其实老实说,我也承认这次罗刹湖之游是仓促了点。而且天不遂人愿,也不知道“国师要游湖”这个消息怎么泄漏出去的,等我们赶到湖边的时候,附近人家的船全都被国师美人的仰慕者给包了个干净。属下跑了半天,才找来一艘只能坐四个人的小船。 夏庭秋觉得这船太简陋了,不符合他南海巨富夏家二公子的翩翩形象。我眼见着国师的御船就要划得不见影子了,一脚把夏庭秋踹到了船上。 我跟着上船。湖面一阵寒风吹来,夏庭秋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 我安慰他,“放心吧,我会医的。到时候你万一真落水重病......” “谢小师妹医救!”夏庭秋扑到我脚边。 “......我会回去给陛下上表为你厚葬的。”我笑盈盈道,“抱歉,我说话慢。” 这人以前在山里的时候,大冬天还跳河里捞鱼游泳,却在这里装弱不禁风。 京郊的这个罗刹湖虽然比不得白头海大,但是也不算小。船到湖中,之间四面茫茫都是水,看不见岸。 我们事先打听了,那国师请封峥游湖,主要是听他看这罗刹湖最著名的一景“林海望雪”。说是湖西岸边有一大片松树林,天气晴朗的好日子,比如今天,就能望到树林后远远几百里外的雪山。 我们的船往西划,渐渐看到了其他船只。那大都是冲着国师去的信徒或者富豪贵族,所以船都十分华丽,有的甚至有三层高,雕梁画栋,挂着灯笼,歌女弹琴唱曲。 而我们这艘小船只有个乌蓬,连张帘子都没有。水上风大,冰凉刺骨。我一想到此刻封峥正坐在暖暖的厢房里,吃着点心,听着小曲,看着美人。我却在这里喝着西北风,听着夏庭秋鼻音浓重,顿时就怒火中烧。 夏庭秋在那里哀号不休:“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早知道......我当初就该阻止你的。你说你跟过来,又不凿船,到底想干吗?看他们两个卿卿我我,还是想从中插一杆子?” 我没好气,“我就不能来看林海雪景吗?” 夏庭秋裹紧了衣服,缩在船舱里,嘟囔道:“早知道你是这反应,当初我宁可自己去调戏美人,也不说动封峥去了......” “别闹了。”我拉了拉他,“你过来看看,那船像是官船。” 夏庭秋探头看了看,“是官船。这罗刹湖里,官船也不少,没什么奇怪的。这官船没挂灯,想必也是冲着国师来的。” 我指了指湖上大大小小一、二十艘船,问:“这些都是为了见国师而来的?” “不奇怪。”夏庭秋说,“每年国师在正法寺里大祭,都有一个下午的时候是来接待普通百姓的,洒圣水赐福。到那时候,整个正法寺里里外外都挤满,少说都上万人。万人空巷啊,这场景你见过?” “没见过。”我摇头,“听说咱们前国师国祭的时候,也上演过。我爹见过,被深深震撼了。不然我怎么会被送去师父那里学玄学?” “那你也真够让你爹失望的。”夏庭秋一边努力把自己缩成一个团,一边说,“学了十年,还是这么碌碌无为一个人。走出去我都不好意思说你是我师妹。” “你倒是有为啊。”我哼,“那赶快施法,让船自己开啊。” 夏庭秋啼笑皆非,“我要得道,早就成仙了,还用在这里陪着你受罪。” 侍卫忽然道:“郡主,夏公子,可以看到国师的船了。” 我抬头望过去,只见宽广的湖面,数艘画舫游船之中,一艘古朴坚实的两层官船正在水面上缓缓行驶。 我大喜,“赶快追!” 我们的船小又灵活,穿梭在其他的大船之间,行得飞快。我坐在船头,迎着风,看着那国师的官船就近在眼前了。 那艘船在周围一圈华丽的画舫之中,显得特别素雅。船身是红铜色的,用金粉写有一个“官”字。船上窗户半开,也看不清里面的人,船头船尾有数名奴仆侍卫在走动。 我看到一扇窗户里有人影闪过,酷似封峥,吓得急忙一身子一缩。 小船顿时一阵摇晃,夏庭秋抽着鼻子低呼:“我的姑奶奶,求你别乱动了!” 我忙吩咐侍卫:“别划了!再划就太近了。” 侍卫听话地停了下来。 夏庭秋忽然跳起来,“赶快划!快啊!” “干吗?”我看着他抓船桨。 话音才落,船左侧就撞到了一艘大船上,船身猛地一阵摇晃,别说夏庭秋,连我都一咕噜滚到了船舱里。 还没等我们站稳,船右侧又传来砰地一声。这下船倒是不动了,可两边巨大的阴影也把我们一船三人笼罩了起来。 “难道......”我刚开口,就听喀喇一声从船底传了出来。 我和夏庭秋惊恐地朝脚底看过去。只见在两边大船的挤压下,这小船很快就经受不住,龙骨一根接一根地断裂开来,水很快就渗了进来。 夏庭秋结巴道:“漏漏漏漏,楼水了!” 我也结巴了,“怎怎怎怎,怎么搞的?” “完了!我就知道!”夏庭秋跳脚。结果他一跳,龙骨又喀喇喀喇断了三根。 我一把拉住他,大吼:“你还嫌船坏得不够快?” 侍卫在船头大喊:“郡主,夏公子,这边船上的人愿意搭我们上去。” 我和夏庭秋同时跳起来要去捂他的嘴。 那侍卫还一脸不解,“这船维持不了多久了,还请郡主和夏公子赶快离船!” 我问夏庭秋:“你哪里找来这么一个愣头青?” 夏庭秋摊手,“又不是我的兵。” 我还要吵架,忽听一声怒吼从天而降:“陆棠雨!” 我吓得脚底打滑,险些落进水里。 夏庭秋倒嗖地一下一改软脚虾的形象,优雅从容地站在了船头,和那人打招呼:“哟,这不是封大人吗?我们真是有缘,在这里相逢了。” 我小心翼翼地抬头望过去,只见封峥的脸色难看得犹如锅底一般,两眼冒火花,简直可以把我烧死。偏偏脚下的船又喀喇响,龙骨又断了一根。 我挤了个笑,说:“巧啊。我和我师兄也来游湖......” “少废话!”封峥吼道,“还不赶快上来!” “哦。”已经很近了,我作势要跳过去。 没想偏偏夏庭秋突然扑过来一把抱住我,形象全无,大声嚷嚷:“师妹,你不可以丢下下官不管啊!” 我眼珠子都快要掉出来,低声吼道:“你要干吗?” “帮你呀,傻丫头!”夏庭秋挤了一下眼睛。 我还没回过神来,船已经沉了一大截了,水都淹到船头了,再不走,我们都要做了这罗刹湖里的落汤鸡。 我正考虑是一掌把我这个二师兄扇飞,还是一脚把他踢飞的时候,封峥已经等不耐烦,抽身利落地跳到了我们的小船上。他拎起夏庭秋丢到一边,然后把我的腰一搂,带着我跳到了国师的大官船上。 我们站稳后,夏庭秋也从容潇洒地自己跳到了船上。 船工一见救到了人,立刻呼着号子,船桨齐发,朝着西边驶去了。我回头望,见那艘小船也已经沉得只剩一个乌蓬在水面了。 夏庭秋一脱险,摇身又恢复了正常,浑然忘记了方才的瘟鸡相,把衣服一理,对封峥拱手道:“在下多谢封大人出手相救!” 我也脸上发烫,小声说:“谢谢......” 封峥还有点生气,劈头就问我:“你在搞什么?” 我喃喃道:“就是听说那个什么林海雪山很好看,也想来看看嘛。干嘛?你看得,我就看不得了?” “没人说你不能看,可你堂堂一个郡主要出行,别说侍女护卫,起码也要寻一艘好船吧?” 我委屈地大叫道:“你当我不想?还不是因为你的国师美人要游湖,这湖边所有的好船都被包了。” 封峥眉头深锁。夏庭秋帮我说:“封大人,的确是这样。您也别责怪郡主了。” 封峥上下打量了一下我,放软了语气,说:“瞧你这身......跟着侍女去换身衣服,我再带你去见国师大人。” 哟,这口气,说得好像国师是你家的人了一样。 我冲封峥的背影吐舌头。 夏庭秋过来道:“能主动来救你上船,还不错嘛。” “不错个头!”我狠狠道,“他都更生气了!” “他要不生气,那才糟糕了。”夏庭秋得意洋洋地笑了两声,头也不回地跟着小厮更衣去了。 我被领到一间暖房,两个容貌清秀的侍女跟过来,帮我净脸更衣。这衣服是北辽样式,窄袖斜领,色彩艳丽,镶有狐毛边。 封峥来敲门,侍女打开门请他进来。 我转过身去,笑嘻嘻地对他说:“这衣服比草原上的要精致许多,穿着真暖和。” 封峥看着我,似乎有点走神。半晌没说话。 “不是要带我去见国师的吗?”我提醒他。 “哦,是。”封峥回过神来,“跟我来吧。一会儿礼数不可少,不该说的话不要乱说。” 我跟在他身后翻白眼,“不该说的话我当然不会说,我一惯只说我觉得该说的话。” 封峥领我和夏庭秋走到一扇绘有精美图案的大门前。门缓缓向两边拉开,里面的景致露了出来。 房里里倒没多华丽,只是铺着白毛地毯,放着紫檀木矮几和雪白的软垫,显得格外整洁。几个侍女模样的少女或跪坐或立与一旁,首座上坐着一个白衣白纱的貌美女子,正是国师。 国师见我们来了,微微一笑,气质如莲一般。 她也没站起来,只坐了个手势,道:“郡主,卫大人,幸会。” 她声音不像别的女子那般娇嫩柔媚,反而低沉清澈,听在耳朵里,让人对她多了一分敬畏之心。 我和夏庭秋在白毛地毯上坐了下来。封峥是国师的上宾,他本来坐在国师右首。现在我来了,他就把右首的位置让给了我。 上次在大殿之上,一是紧张,二是隔得远,只看到是个美人。现下靠得这么近,我这才看清了美人的模样。 美人轮廓分明,是地地道道的北辽人的模样。大眼长睫,瞳孔微带绿色,宛如一块墨玉。她肌肤雪白,五官精致如雕琢,就是嘴唇稍微有点薄。不过美人的妆很浓,显得略有点不自然。 夏庭秋喝了几口热茶,开口道谢:“今日多谢国师大人出手搭救,不然我和郡主可就要落入水中了。我们出行仓促,结果闹出这么大一个笑话,让国师见笑了。” 国师美人一笑,满室盈辉。“夏公子不必在意。今天的事本是一桩意外罢了。好在你和郡主都安然无恙。不然贵客在我们北辽土地上有什么闪失,就是我们待客不周了。诸位若有不满之处只管告知我便是。” 夏庭秋笑着将手一抬,“现在有国师如此热情款待,我等受宠若惊,哪里有什么不满。” 国师呵呵笑了两声,并没有接他的话,看着似乎有几分腼腆。 美人又转头问我:“郡主来京都也有几日了,不知道您觉得咱们北辽京都,比之贵国京都如何?” 这还真是个考验人的好问题。我笑盈盈地回答:“贵国京都繁华之处,常常令我思念家乡呢。不过北国楼宇宏伟高大,我还是第一次见,以前只道家里那精致楼阁,就是美的极致了。” 美人眼波流转,呵呵轻笑起来,那一刹那可真是宛如阳光照射琼林玉树一般。 接下来我就没怎么说话了,只听国师美人和封峥、夏庭秋他们交谈。封峥较为沉默寡言,倒是我二师兄在天南地北地胡侃。他本身就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满腹诗书谈吐也不凡,平时同我说话粗鲁了点,可是在外人面前,他一直是标准的风流才子模样。 船行了有一阵,侍女进来说午饭已经准备好了。国师便招待我们吃饭。 国师吃素,饭菜十分清淡,有几味豆腐做得不错,我多吃了几筷子。 国师说:“我平时无事,院子里又种了葡萄,学着酿了点酒。如果诸位不嫌弃,就请品尝一下吧。” 夏庭秋立刻谄媚道:“我们东齐有种酒,叫‘红颜清酿’,就是美貌少女素手酿造的,清醇甘甜,一滴千金。在下想,国师您酿的酒,必定比这清酿酒醇厚幽香百倍有余。” 国师笑笑,“夏公子还没品尝就夸起来了。万一我这酒当不起这份赞美,怎么办?” “赞美在我,我说当得起,国师您的酒就当得起。” 我小声对封峥说:“你要有我二师兄三分之一的能说会道,你儿女怕都满地跑了吧?”封峥也小声说:“你要有他三分之一的机敏善变,你也早嫁出去了。” 我说:“那又如何?装出来的,又不是真实的自己。” “你若不肯妥协,又如何活得愉快?” “我怎么不愉快了?” “若愉快,又怎么会天天想着回山里?你能在山里呆上一辈子吗?” 我不耐烦,“你怎么总缠着这个话题不放?我在山里还是在王府里,和你有什么关系?说得好像我嫁不出去,你就必须要捡我这个破烂似的。” 封峥没了声音。我看他一眼,他的脸上竟然有点泛红。 我心没由来地狂跳了几下,也不再说话。 酒端上来了,我端起来就大喝一口。那股醇香甘甜落进肚子里,过了片刻,有热辣辣的感觉涌了上来。 我小声打了一个嗝,对国师道:“好酒。” 国师端着杯子,祝酒词都还没来得及说。她笑道:“郡主喝慢点,这酒后劲大呢。” 北辽的酒都是入口甘甜,后劲大。我偏偏图着入口那舒畅的感觉,喝起来容易没有节制。 夏庭秋喝了酒,说了几个笑话,席上气氛越来越好了。我喝到兴起,便也拿着筷子敲碗沿,放声唱起来。 “江湖十年,长风高歌。孤帆轻舟,海天辽阔......” “好个海天辽阔!”国师美人鼓掌赞道,“听说郡主生长在南国内地,是从哪里听来这曲子?这曲子听着倒是像海边人家唱的。” 我指着夏庭秋道:“二师兄家是海边的,这曲子是他教我的。” 夏庭秋抱拳谦虚,“不过是普通渔民小调,不登大雅之堂。” 国师笑意盈盈,“我可觉得这词唱得真好,教我想起......” 话没说完,侍女来报:“大人,林海快到了。” 众人一听,来了精神。 国师下令道:“把窗户打开吧。” 可是这个打开窗户,却并比是我认为的那种开窗户。一阵细微的齿轮转动声,船右侧那面墙壁竟然徐徐上升,只余留下几根梁柱。外面的湖光山色顿时映入眼帘。 只见倒映着天光的湖面尽头,一座雪山伫立云间,山湖岸边,是一大片松树林。松树笔直高大,枝叶茂密,远远望去,就如一片厚厚的绿云一般。而这林海雪景也倒映在了湖面,清风一过,鱼鳞波纹万千起,宛如洒了一地碎琉璃般。 国师说:“若是平时,肯定请诸位上岸游玩了。只是前几日有雨,地上还是湿的,怕是玩得不尽兴。总之诸位还要在京城呆数日,将来有空了,再来也不迟。” 我们就坐在船上,看着美景喝酒聊天。也没有享受多久,就见湖面上出现了别的船,想必是闻风追随国师而来的仰慕者。 国师美人把眉头轻皱,对我们说:“这次出行略微高调了点,就惹来那么多闲人。如今坏了各位客人的兴致,是我招待不周了。” 我想严格算起来,我和夏庭秋都是两盏夹在她和封峥间的大灯笼,所以我们俩都没吭声。 封峥倒说:“国师大人不必介意。我们今日游湖,不但看了湖光山色,有品尝了美酒,已十分尽兴了。在下等还要感谢国师大人您的盛情款待呢。” 国师笑笑,便叫船工调转了船头。 等船靠了岸,我们都站起来向国师告辞,国师美人这才站起来回礼。 美人说自己坐船回府邸要快些,便在船上送我们上了岸。我看她站在船上,衣袂飘飘,乌发如瀑,真是美艳不可方物。面对这么美的人,连嫉妒的力气都没有了。 回去的路上,我和夏庭秋说:“我看你还是算了吧。今天马屁都拍尽了,美人对你似乎还是不冷不热的。” 夏庭秋满不在乎,“我如今在这里,做的是绿叶,全为衬托你。” “你能怎么衬托我?” “傻丫头。”夏庭秋又伸手捏了捏我的脸,“难道你想看到国师和你的封哥哥打情骂俏的?” 我的脸刷地红了,粗声粗气道:“要......要你多事!” “好心没好报。”夏庭秋丢了我一记白眼。 到了迎宾馆,我们往里走。走着走着,夏庭秋又忽然冒出一句:“我说,国师美人哪儿都美,就是身高不好,站着都和我一样高了。” 我斜眼看他,“人家个子高,那是针对你而言的。我看在北辽人里,她那身高普通得很。你自己矮,就不准别人长了?” 夏庭秋摸了摸下巴,“我认为,不论南北人,女子就得身段窈窕才好。抱在怀里,搂在臂弯里,这才合适。再美的姑娘,若生得牛高马大,都十分让人扫兴。” 我说:“史书记载,人家惠宗皇帝有一个江贵妃,就身高七尺有多余。人家皇帝还是照样对她宠爱非常。” 夏庭秋不以为然,“特例罢了。” 我吐槽,“追不到美人,就嫌人家个子高。” 夏庭秋侧头,笑意温柔地看着我,“小师妹,说句实话,这天下女子,再美再好,都不及你三分可爱哟!” 我也笑嘻嘻道:“二师兄,这天下男子,脸皮再厚再无耻,也都不及你的三分哟!” 我们俩常年这样唱作俱佳,开玩笑吐槽,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只是转过头去,就看到封峥站在我们身后,青黑着一张俊脸,美男子边成了夜叉。 封峥面无表情地盯了我片刻,一言不发,大步朝后院走去。 “喂......”我徒劳地伸手。 “生气了呀。”夏庭秋老皮老脸,把手一抬,“在下还有要事,先请告辞了。郡主保重。” 我尚未发话,他已经脚底抹油,丢下这一堆烂摊子逃走了。 我气得跺脚,左右看了看,选择追着封峥而去。 封峥在前面脚步沉稳地走着。他走快,我也走快,他慢下来,我也慢下来。他后来干脆停了下来,我也急忙站住,总之一直和他保持着五步左右的距离。 其实我和他之间,也总隔这这么一段距离,远也不远,却也不能太近。他总背对着我,我只有在五步之外看着他。 看着他从一个稚气的少年成长为一个俊朗的青年,看着他吟诗舞剑,看他皱眉或是轻笑。 五步之外,就是另外一个世界。晚晴他们在那个世界里,而我,就从来没有走进去过。 封峥终于回头,沉着声问:“什么事?” 我干笑了两声,好声好气地说:“刚才......我和我师兄在开玩笑而已,你别当真了。” “哦。”封峥应了一声。 我硬着头皮继续说,“我和他打小就这样,互相讽刺,其实都不是有意的。我师兄这人到底是来自江湖,也特别不羁,加上他有点持才傲物。但是他人其实很好的,善良又热忱,人也很细心......” “我知道了。”封峥不耐烦地打断了我的话,“我知道他人很好,你很喜欢他。” 我挠了挠头,不明白我说错了什么,似乎让他心情更不好了。 说起来,我为什么要过来对他解释这些漫无边际的东西? 暮色之中,封峥转头幽幽望了我一眼,眼神深沉如古井之水,藏着情绪。 我看不透他,那他看得透我吗? 静默了片刻,封峥转过身去,继续朝前走。 我在他身后开了口,轻声说:“封峥,我喜欢的是你。” 离去的脚步再度停住了。 这次,他没有转回身来看我。 我张了张嘴,还想说点什么。可那些话就像石头一样堵在喉咙里,一个字地发不出来。我徒劳地叹了一口气,无奈地选择了继续沉默。 封峥依旧静静地背对我站着。 我凝望着他的背影,心一分一分凉了下来。先前燃烧的激情转眼被日暮时分的寒风吹散,只留一点灰烬飞舞。归巢的老鸹应景似的在树枝上呱呱叫了几声,仿佛在嘲笑我的痴心妄想。 我苦笑着摇摇头。早就知道他是不会回应的。 我转身快步走开。 没走几步,手被人一把拉住了。 我惊愕的回头,只见封峥站在我身后,拉着我的手,直直看着我。他的眼睛前所未有地明亮,仿佛有火焰在燃烧,那股热度扑到我的脸上,让我的脸也发烫起来。 “你......” “郡主!”草儿的声音突然响起。 我和封峥都像被敲了一棒子似的,猛地缩回了自己的手。草儿小步跑过来,我和封峥就僵站在原地,像两个木桩子,埋着头不去看对方。 草儿走到跟前,焦急地对我说:“郡主原来在这里,要婢子们一番好找呀。公主知道您回来了,要叫您过去了。” “哦,这就去。” 我走了两步,回头看封峥。他正望着我,眼里一片温柔的清光。 我埋头又走了几步,再度回头看他。 他还默默地望着我。 我就这样三步一回头地,被草儿拉到了嘉月那里。 等我给嘉月见完礼,喝了两口茶,这才慢慢回过神来,明白过来我刚才干了什么。这么一清醒,脸就如火一般烧了起来。 到底是说了。 一时间我又激动,又后悔,又担忧害怕,捧着茶杯浑身发抖。 嘉月问我国师如何,湖光山色如何,我乱七八糟说一统,都不知道自己答的是什么。 满脑子都是刚才那一幕,我对着封峥说喜欢那一段走马灯似的在脑子里反复回放,我越回想越冒冷汗。 居然还真说了! 我擦了一把冷汗,仰头把杯子里的茶咕嘟咕嘟全喝了。 嘉月怪同情地看着我,“那国师真的如此美貌聪慧?看你这样,我也顿时觉得压力大了不少。也不知道将来如何应对呀。” 我只好傻笑。 心不在焉地回了院子,还没来得及休息,又被夏荷她们缠着问东问西。我想她们来了这北辽,平日里连院子都不能出,也怪可怜的,便耐着性子把下午的出游仔细描绘了一番。 草儿推门进来,面带困惑地说:“郡主,封大人在院外求见......这么晚了......” “我出去见他!”我唰地站了起来,又忙克制住激动的声音,“咳,去见一见......” 我披上外衣走了出去。院门外,封峥穿着一身浅青色常服,披星戴月地站在那里,就像一副画一样。 我走出去,和他大眼瞪小眼,两个人都没说话。 周围的人都自动散了干净,留我们俩站在那里发呆。 过了半晌,我觉得这样实在是太傻了,才扭扭捏捏地开口:“很晚了呢......” “哦。”封峥似乎才回过神来,“我有点事和你说。” “什么事?”难道是想通了我傍晚说的话了。 结果听封峥干巴巴地说:“国师又请我去赏画,我不得不去。” 我僵了一下,哦了一声,忍不住把手握成拳头,然后又赶紧松开,免得一不小心真的挥了过去。 封峥挺无辜地看着我,说:“我想你挺不高兴我去见她的,于是觉得来和你说一声为好。” 我啼笑皆非,“莫非我说了不高兴,你就不去见她了?” “当然还是要去的。”封峥一本正经地回答,“这是职责所在。” 我差点吐血,苦笑道:“我怎么就看上了你这么一个呆子?” 封峥听了,紧抿着唇,似有不满,却说不出反驳的话,只有瞪着我。他眼睛真漂亮,像两块黑玉石。 我忽然觉得自己真是白痴,也不等他回答,转身就就跑回院子里。 封峥在我身后轻微地叫了一声:“阿雨。” 我站住了,侧着脑袋看他。 夜里,四周都静悄悄的,我竖着耳朵听他说话。 封峥的声音轻得就想叹息似的,“不要喜欢我......” 他什么时候走的,我不知道。月凉如水,如冰霜一样笼罩着我。我哆嗦着,打了一个喷嚏。 “郡主?”夏荷她们终于出来寻我,“怎么一个人站这里?封大人走了?” “走了。”我苦笑。 命中注定不是我的,就怎么也留不住。 “手怎么这么冰呀?”夏荷低呼了一声,忙拉着我进屋去了。 虽然睡前灌了一碗热姜汤,可是次日起来,还是头晕脑胀、四肢酸疼,不用请大夫,我就知道自己这是着凉了。 话本小说或是戏曲里总是这么写,才子佳人失了恋情,总是要伤心重病,对着白海棠吐血。我算不得什么佳人,可是恋情落空了,也照例生了病,可见上天并不因为我特立独行而有所偏颇。 伤风这病要过人,我便省去了给嘉月请安,成日呆在屋子里。情绪低落,又没有什么可消遣的,只好看着夏荷她们绣荷包、打珞子,再拿来逗小金玩。 后来草儿来报:“封大人听说郡主病了,亲自送了点药材过来。” 我手一抖,绣球落到地毯上,小金扑过去,追着球儿跑走了。 我借口有病在身,叫草儿去把封峥打发了,自己却做贼似的趴在窗户后面偷偷看。 封峥大概从赴宴回来,还穿着一身官服,英武挺拔。草儿同他说了几句,他的眉头立刻就皱成了一个川字。 我暗骂:这个时候过来充什么好人? 正嘀咕着,只见夏庭秋手里提着一大包东西出现在了院门口,像是要过来拜年似的。 封峥见了夏庭秋,明显愣了一下。我隔太远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只见两人拱手交谈了起来。 夏庭秋依旧笑脸迎人,封峥的表情在他的对比下更显得有几分僵硬。两人没说几句,封峥就把手一抬,找了什么借口,掉头走了。 夏庭秋一进了屋就嚷嚷起来:“刚才在门口遇见了封大人。我怎么邀请,他都不肯进来,好生奇怪。” “有什么奇怪的?”我皮笑肉不笑,“大概是怕我这病过人吧。” 夏庭秋摸了摸我的额头,“不过是伤风,又不是什么恶疾。别是你和他起口角了吧?” 我心虚,别开了脸,敷衍道:“我和他什么时候不起口角?” 我这二师兄,也是个玲珑心肠的人,见我神色不自然,也没再问下去了。倒是我在那边憋了老半天,终于憋不住,拉了拉他的袖子。 “怎么拉?”夏庭秋笑呵呵地扭头,显然就等着我。 我怪委屈地说:“我和他说了。他拒绝了。” 夏庭秋放下了手,抓着了我扯着他袖子的那只手。他的手大而温暖,握着我冰凉的人,让爱过我觉得很舒服。我手脚容易冰冷,小时候他也常这样帮我暖手。 “他拒绝,是他不识好歹,不是你不够好。”二师兄的声音低沉温柔,像小时候哄我睡觉一般,“相信我的,伤心难过是为了以后的海阔天空。等回了东齐,多的是好男儿等着你。他配不上你。” 我勉强笑了笑,“老生常谈,就没别的安慰人的话说了?” 夏庭秋扬了扬眉,“那你还要听什么?说你们本来就不合适,你喜欢他也不过一时头脑发热,再多吹几次冷风就好了?” 我啼笑皆非,捶他一拳,“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这样说你师兄我,真是不孝!” 我撇嘴,“你就是没把我当真!凭什么我喜欢他就是头脑发热了?” 夏庭秋摇着一把牙骨绢扇,对我指指点点,“那你说你喜欢他,我问你,他若和你成亲了,你肯为他关在家里,成天绣花吗?” 我一愣。 夏庭秋继续道:“你能为了他,天天伺候他父母,和妯娌叔伯周旋吗?万一他为了长辈或者其他原因,要娶小妾,你会同意吗?” 我奋起,“一刀废了他!” “哎呀!冷静!”夏庭秋将我按下,“瞧,不过是说说,你就要动刀子了。我要是封峥,我也不敢要你。” “你也瞧不起我?”我觉得受伤了。 “话不是这么说的。”夏庭秋慢条斯理道,“咱们是江湖人家,他是官宦人家,规矩大不相同。他若真娶了你,还得有为了维护你而和家族抗争的勇气和毅力。再说了,就算他有,护你一年,两年,能护你一辈子?阿雨,你单纯得很,你是不知道男人。嘴上说得好听,却没长久耐性。开头觉得你与众不同,处处都好,可久了累了,总是会发觉还是平凡些的女子更省事。这不是说你不好,只是说你们不合适罢了。” 我细细听他说完,也觉得他字字都说到了点子上,针一样戳得我的心抽疼。 夏庭秋揽着我的肩,柔声说:“换成你也一样。你现在看他千般好,可是日子久了,总会觉得这人太死板,太守规矩,不知变通。诗词你谈不了,书画你不擅长,即使你愿意为他将刀剑束之高阁,转而去缝衣服,可你开心吗?” 我默不作声。 夏庭秋轻笑了一下,伸手捏了捏我的脸,“傻丫头,我说的话,你心里都懂的。早点想开吧,别不开心了。我给你弄来了点外面的吃食,你不是最喜欢吃那个芝麻酥糖了吗?” 我依旧埋着头。夏庭秋拆开了纸包,剥了酥糖凑到我嘴边,像哄小孩子一样道:“囡囡乖乖,把嘴张开。” 我习惯性地张开嘴,他把糖塞进了我嘴里。 满嘴香酥甘甜,让我回过了神。 夏庭秋笑意盈盈地望着我,桃花眼里一片温柔。 “好吃不?” 我傻傻地点了点头。 夏庭秋十分开心,自己也剥了一块糖,吃了起来。 我慢慢嚼着,把糖咽了下去。夏庭秋又剥了一块,递到我嘴边。 我又张嘴让他喂。他满意地看着我,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一脸宠溺之情。我也不由觉得内心十分温暖。 病好了后,也到了嘉月入宫的时候了。 战败和亲,没有什么隆重的仪式,难得北辽帝肯到宫门口迎接一下嘉月,也算是给足了东齐面子了。 宫里做好了礼服,送过来给嘉月试穿。嘉月个子娇小,穿着厚重的北辽礼服,有几分像小孩子偷穿了大人衣服。 我忙着伺候嘉月,转头见夏庭秋正在外面探头。他没有官职在身,这种场合没他什么事,他来找我,肯定是为了偷国宝的事。 我寻了个借口跑出来,被他一把拉到了僻静的角落。 “一切都还好?”夏庭秋问。 “按部就班,没出什么岔子就是了。”我甩了甩酸痛的胳膊。 夏庭秋拉过我的手,熟练地帮我揉着,边说:“我们那边想到了法子弄到那个东西了,要我过来和你说一声。” 我大喜,“如何?” 夏庭秋左右望了望,冲我勾勾手指头,我立刻乖乖地把耳朵凑了过去。 “大礼过后,我随你们一起回东齐,先绕道去圣地朝拜。国师肯定会和我们同行。到时候再伺机下手。” 我听了,嗤笑道:“这不和没说一样?” “急什么,没说完呢!”夏庭秋拉过我的耳朵。 我们两个在那角落里嘀咕了差不多小半个时辰,才终于敲定。夏庭秋还不放心,要我把计划背给他听,他又细细纠正补充了一番。 讨论完后,我也蹲累了,站起来往外走。转身的时候,衣领被树枝挂着了,外褂被扯外在一边。 “别急,我来。”夏庭秋拉住我,过来帮我把衣领从树枝上解了下来。 我拉着衣服和他从那个小旮旯里走了出去,结果迎头就撞见一个送水的小厮。 那小厮看到我们俩衣冠不整地从树丛后面钻出来,面目惊骇。光看他表情,就知道他的思绪已经顺藤摸瓜飞到八千里外了。夏庭秋还没开口说话,那人就一个哆嗦,满口道歉,见了鬼似的连滚带爬跑走了。 夏庭秋见怪不怪,道:“大概又是内急吧。” 我扑过去掐着他的脖子使劲摇,“你还我清白!你还我清白!” “郡主。”忽然听到封峥叫,我松开手。 夏庭秋踉跄一步跳开,兔子一样丢下我跑走了。 我僵笑着转过身去。 封峥站着离我不远,表情也是僵硬的,目光躲闪。 我看着心里冒火,心想我不过是对你坦白了心迹而已,又不会把你怎么样,怎么见我和见鬼似的,还真当我这么稀罕你呀! 我在心里叽叽歪歪着的时候,封峥终于发话了,说:“国师给你送了点礼,我叫人送到你房里了。” 我忙应了一声:“这么客气呀。送的什么?” “装盒子里的。我也不知道。” 我一时嘴贱,问:“今天你们又玩了什么?” 封峥老实答道:“今天赏画。山水圣手丁前的作品。我赏画不在行,她问我是不是真品,我也说不出来。” 我问:“那她没笑你呀?” “大概在心里笑了吧。”封峥说。 然后我俩冷场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不约而同把脸转开。 好在嘉月身边的侍女来找我,我赶着那人走开了。 第二天,良辰吉日,公主入宫。 送嫁的队伍吹吹打打,将我们送到了皇宫门口。 嘉月等人是头一次见到这么雄伟的建筑,纷纷露出惊讶的表情来。我和封峥之前见过了,还比较镇定。 北辽帝一身龙袍,在宫门口迎接嘉月。他们俩是第一次见面,嘉月低着头,我看不到她表情。不过北辽帝看起来,略微有点失望。 想也是,国师美人貌若仙子一般,他还能天天见。嘉月这样的容貌,自然入不了他的眼了。 礼毕后,我和皇后派来的女官陪同嘉月进了后宫。嘉月即将生活的地方叫锦和宫,是一处规模不大,却精致得体的宫殿,而且靠近御花园,算是个不错的住所了。只希望嘉月有幸一生都平安住在这里,人生不再有波折。 帝后二人的使者过来道了祝词,又送来各种赏赐。只见金玉珠宝琳琅满目,绫罗绸缎如云流水。我是喜娘,也有一份红包,几个大红绸盘子里托着金条和珠宝首饰。 太后和各宫娘娘很快也派人来贺喜,我代嘉月给那些侍女太监一一发了红包,又转手给锦和宫的大姑姑塞了一包珠宝过去。 “姑姑,我家公主年幼,初来贵地,许多事还不懂。劳烦姑姑以后对公主多上心些。” 那大姑姑收了礼,笑眯眯道:“郡主放心。奴婢们既然已经认公主做了主子,自当尽心服侍。” 嘉月不允许带自己的侍女,皇后拨给他的侍女和姑姑看着都一脸精明样。我想嘉月这个性子,将来难免受欺负,可是我也没有办法帮她什么了。 这么一个单纯柔弱的女孩子,从一座宫殿走到另一座宫殿里,永远华服美食,却也永远孤单寂寞。 我不能在后宫久呆,太监催促着我叩安。嘉月舍不得我走,拉着我哭得稀里哗啦的。 我安慰道:“陛下和娘娘看着都是好相与的人,公主您且好生侍奉他们吧。您到底是东齐公主,拿出点皇家气概来,也没人敢欺负你的。对了,这猫——”我指了指被一同带进宫的小金,“我也十分喜欢它,却是不能带它走的。公主留着它吧,做个伴也好。它十分通人性的。” 嘉月点着头把小金收下了。小金依依不舍地嗅着我的袖子,喵喵叫。我摸了摸它的头,说:“她才是你的正经主子。保护好她,知道吗?” 小金舔了舔我的手,呜了一声。 我终于叩别了嘉月,离开了皇宫。 宫门外,封峥和夏庭秋都在等着我。 我把还湿润的袖口给他们俩看,“瞧,公主哭的。” “嫁人嘛。”夏庭秋挺理解的,“等册封下来了,有了名分了,或许会好点。” 封峥仰头看着高高的宫墙,微眯着的眼睛里闪耀着光芒。 他字字坚定道:“将来,终有一日,我们东齐无需再受此等侮辱!我们的战士必不马革裹尸,我们的女子不必含泪远嫁。” 我站在他身后,一同望着北辽的宫墙,“嗯,终有这么一日的。” 古往今来多少名人轶事,写着那些少侠浪客,为情为义,怒发冲冠,放手一搏,肝脑涂地,血洒江海,在所不惜。 那夜使馆设有酒席,众人都为公主顺利入宫而高兴,海吃豪饮。我情绪却有点低落,吃了几口饭菜,就借口累了,回房休息。 回了院子,也是一片冷静。小金睡觉用的那个软垫还放在椅子上,上面留着几根黄毛。我摸了摸,更觉得有点寂寞。 半夜,我翻来覆去睡不着,干脆披上衣服,去花园里走走。 院子里有个小荷塘,现在才是荷叶只露尖尖角,一片水光倒映着天上圆月,显得十分清冷。 我走了两步,看到对岸池塘边的大石头上坐着一个人。 我走了过去。那人听到我的脚步声,回头看我。 “没睡?”封峥问我。 “睡不着。”我说。 封峥微微笑了一下,“我也是。” 满池的盈盈月光都映着他俊秀的脸,在他温润的眼底留下一抹清光。他穿着淡青色常衣,乌黑的头发披在肩上,整个人仿佛就要融进这片夜色里一般。 我突然有点手足无措,心跳加快。 封峥拍了拍旁边的石头,“过来陪我坐一会儿吧。” 我乖乖地走过去挨着他坐了下来。 我们有一阵没说话。四下很安静,只偶尔有结束冬眠的青蛙在池边叫两声。天上的云被风吹过来遮住月亮,然后又飘开。 我挠了挠头,又抓了抓耳朵,再挥手赶一只小飞虫。 封峥忽然开口,说:“终于结束了一件大事了。” 我急忙收手坐好,点头附和,“是呀。轻松多了。” 封峥看着我,笑了一下,问:“就要回家了,高兴吗?” 我挑了挑眉,“在外面还自在点。回去又要听我爹念叨。” 封峥笑笑,“他也是为你好。” 是呀,反正听他念的又不是你。 我沉默片刻,终于说:“我这一路都在想,我们这么做,到底值得不?就因为我们国师的一句话,那么多东齐儿女涉险而来。” 封峥扯了一个冷笑,“上有国命,再所难为。” “可这命令未必是正确的。”我说,“一个国家的繁荣昌盛,就压在那么一个虚无缥缈的东西上?” “因为,那是民之信仰。” 我笑了,“你说错了。老百姓并不信仰这个,他们只要能过上宁静的日子,吃饱饭就足够了。信的,是陛下,是我爹、你爹他们这些面对局势觉得无能为力的人。” 封峥咬了咬牙,定笃道:“陛下是不会觉得无力的。” “是呀,他还年轻呢。”我忍不住轻嘲了一句。 “不要讥讽。”封峥倒是好言好语地说,“你还这么年轻,不适合用这个语气说话。阿雨,你是个可爱的女孩子。你比很多女孩子都聪明,看得透彻。可是很多时候,我真希望你是糊涂的。” 我还真糊涂了。他到底想说什么? 封峥避开我的目光,垂下头。我知道他在忧愁,他忧愁起来都是这么好看的。你说一个男人长这么好做什么? 我轻轻碰了一下他的肩膀,“喂,在为那件事担心?” 封峥的眉头轻皱着,模拟两可地说:“大概吧。”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这个人怎么也有那种女人才有的千回百转的心思。 我说:“别忧郁,你一贯是硬汉形象,不适合露出这副忧郁的神情来。封峥,你长得这么好看,在我们东齐也算是一等一的好儿郎了。可是很多时候,我还真希望你能更加洒脱一点,特别是对你自己。” 封峥笑了起来。我不觉得我这话有多好笑,但是他埋着头,笑得肩膀直抽,仿佛这是天字第一号大笑话。 我这一路说了那么多笑话,做了那么多搞笑的事,甚至前几日找他告白,把脸都丢尽了,他都依旧板着脸。唯独这几句严肃劝导的话,戳中了他的笑点。我算是明白为什么我和他总是沟通不良了。 封峥笑够了,埋着头不吭声。我从怀里摸出一包炒黄豆,咯嘣咯嘣地吃着。 过了片刻,封峥忽然幽幽开口,问我:“阿雨,如果我将来做了违背我原则的事。你还会像现在这样看我吗?” 我愣了愣,说:“我现在看你,觉得你这个人高傲、古板、做作、虚伪......总之非常讨厌。你希望我对你继续维持这一看法吗?” 封峥又呵呵笑了起来,不过看起来一脸苦涩。 我丢了一颗豆子进池塘里,击起一圈圈涟漪。 “你把心放宽写吧。这个世上,只看利益,不看道德的人,活是最自在。虽然我们不至于如此无耻,但是你也该在大众允许的范围内,对自己宽松一点。” 封峥听了,摇摇头。我也没指望几句话就能劝得他改变,只无奈一笑。 封峥抬头望了望天上的月亮,说了一句:“天上人间共团圆。” 我正想问他是不是想家了,他却站了起来,嘱咐我早点去休息,然后转身就先走了。 我茫然地看着他的身影渐渐远去,青衣一闪,仿佛一抹月光。 到了第三日,我们这些送亲的喜娘、和亲的大使,就要准备离开归国了。封峥还特意说,受了我们东齐国师之托,打算绕道北辽圣城朱丹,去取点圣水带回去。 不负众望的,国师美人得知后,立刻说她恰好要从京城返回封地朱丹,可以和我们同行。我们自然是一万个乐意。北辽帝虽然不同意,可是国师坚持,他也无可奈何,只好同意。 我记得离开北辽京都那日,是个风和日丽的春天。城里的桐树花都开了,粉白粉白地,像落了雪一样。北辽孩子追着我们的车队跑,路边铺面的烤羊肉散发着诱人的芳香。 然后。 然后...... 我睁开疲惫的双眼,眺望着一望无垠的沙漠。 单纯的黄色和单纯的蓝色组成了一切,这个世界充斥着一种静谧的死亡之美。而在除了沙子就没有其他东西的天地之间,我们这些迷失方向的人是如此渺小。 “果真是迷路了。”夏庭秋肯定地说,“这风是往西吹的,我们走错了,本来该朝南,却朝了西。” 清晨的阳光中,夏庭秋正擦着一头一脸的沙子。 我又看看一脸凝重的封峥。封峥点了点头,说:“奔走了一个晚上,也不知道走偏了多远。” 我再把视线继续往下转,看到了那辆破烂的马车。车帘子撩了起来,美人倾国倾城的脸蛋探了出来。 国师大人倒是淡定得很,甚至还冲我亲切地一笑,变戏法似的拿出两个米糕。 “吃早饭不?” 我木然转过脸,踩着沙子唰唰走到封峥面前,冲他勾了勾手指头。 封峥不明就里地俯身下来。 我一把拽住他的领子猛一阵好晃,指着那北辽国师大叫:“你脑子抽风了?北辽皇帝的女人你也敢带着跑?生怕我们没追兵吗?” 封峥张口要说话,夏庭秋横空扑了过来,把我们俩拉开,“也怪不得他啦。我们都不知道会迷路嘛。” 国师也说:“我不是北辽皇帝的女人。” 我气急败坏,拉着封峥大吼大叫:“我不管。你带走了北辽帝的女人,他肯定不会罢休的。就算怎么现在迷失在沙漠里了,没准他也会派兵追过来。” 封峥又想说话,国师又插口道:“皇帝不会派兵追过来的。还有,我不是他的女人。” 她说第二句话的时候,嗓音忽地一低,竟是淳厚清澈的男声,穿透众人耳膜。 我在潇潇冷风中打了一个哆嗦,只觉得一道无形的雷电击中我的天灵骨,将我霹成一具焦碳。 那厢,北辽国师已笑意盈盈地走下了马车。 美人一把扯下白花纱头巾,一头如瀑半的乌发散开。然后她(他?)再举手往脸上一抹,真的只是那么轻松一抹,一层薄薄如蝉翼般的东西从脸上扯了下来。露出来的,是一张轮廓分明,俊美逼人的男人的脸。 嘴角是玩味的笑意,细长的丹凤眼里是一片锐利的清光。沙漠里的风吹拂着宽大的衣袖,让他身形看上去宛如一只展翅的白鹭。 我呆立如石像。 这张脸,我以前见过。我以前在梦里见过。 高烧不退,迷迷糊糊的时候,梦里见到的那个捧着宝印的神仙哥哥,就长着这么一张一模一样的面孔! 巧合? 还是天意? 这人在那边一个造型接一个造型地摆着时候,我只觉得天上的雷也一个连着一个打在我头上。特别是我看清了国师美人的喉结,更觉得连挖了眼睛一头撞死的心都有了。 那不男不女的变态还很是惬意地舒展了一下手臂,道:“这下舒服了。” 一阵风过,我就化做了一捧细沙,消失在了这片沙漠里。 这这这...... 这一切,还得从十五天前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