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路的尽头有一条溪流, 旁边有座小竹屋,屋外面几排篱笆围成小院子,此时正值春季,几株梨花开满了枝头, 犹如世外桃源。
就在前些日子,温世昭告别永宁寺, 携了萧韶君游山玩水,一路向南而去, 近几日听了一些消息才回到王城外的小竹屋。
这倒应了多年前许过的诺,携手看遍天下风光。
并不稀罕当什么皇子王爷, 也不愿成为一国之主,只因肩上扛着江山和黎民百姓,担子太重了, 日日殚精竭虑,不可松懈丝毫。
如今少了纷纷扰扰,也少了条条框框。
终得了自由自在。
即便归隐山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平平淡淡的日子,身边陪伴的始终是她, 那个深爱入骨的女子, 一见倾心, 此生无憾。
今日阳光甚好, 落在身上暖洋洋的, 那几株梨树随风摇曳, 纷纷扬扬的梨花铺了一地。
温世昭就这么席地而坐,随手从空中捻一瓣梨花放入口中,吃得津津有味。从沉睡苏醒至今,不曾有过这般身心舒坦。
“清早风寒,别着凉了。”萧韶君走过去,外衫披在她的身上,“坐着想什么呢?”
温世昭抬手拉她一同坐下,“想了很多,也想起了过去。”
“想多了头疼。”
“也不是经常想,偶尔想一想也挺有意思的。”
她用“挺有意思”四个字轻描淡写概括了三十几年的经历,而人生短短也不过百年。
满腔的仇恨随着岁月,随着故人们一一逝世,随着深切的执念,终究消散的一干二净,不愿恨,也不愿往后余生活在痛苦当中。
江山统一那年,她的两个老故人临死时狰狞着脸,口吐狂言,这让温世昭记忆犹新。
老故人们说,就算赢了天下又如何,到底输得彻彻底底,眼下突然回味起来,倒觉得颇有几分意思,她先没了至亲的父兄,忍辱负重,又被废了双腿,最后甚至丢了性命,输输赢赢缠绕一生,早已分不清,但至少老天给了她希望,让她活了下来,也得到了拼命也想要的人。
折腾二十余年,老了,不愿再生波澜,也经不起折腾。
她们爱恨情仇一起纠葛,无论为了什么,家国使命也好,心中的私情也罢,她们披荆斩棘,到头来被伤得鲜血淋漓,却又不甘心这么放弃,执着的渴求对方。
如今终于在一起,过去的也过去了,温世昭害怕不能好好相守,也害怕还没有来补偿,又要承受分离的煎熬,也承受不起了。
萧韶君并不言语,挽她的手依着她的肩,听她说起了前半生那些酸甜苦辣的过往。
说到曾经的痛不欲生。
温世昭面不改色,坦然自若竟也笑得出来。
似乎当真不在意了,也不当一回事,仿佛说得是别人的经历,她只是旁观并叙述出来而已。
听者却有意。
当单薄的衣衫浸透一片冰凉,温世昭停住不再说了,将萧韶君抱过来坐在腿上。
“哭了?”
萧韶君不抬头:“没哭。”
“不信。”温世昭在她耳畔轻声道,“你让我看看眼睛。”
萧韶君却不抬头。
哭也不是一回两回了,眼泪止不住地掉又有何办法,总比那些年空守一人、一座殿一座城,一座江山好上百倍,总比看不见摸不着好千倍,总比生死离别好万倍。
不让她看,温世昭也不勉强,不喜欢听,以后不说就是了,免得勾起伤心难过,索性岔开话题,“明儿泓儿立后大喜之日,你是他的母后,该回宫主持大典。”
相拥了一会儿,萧韶君道:“你可随我去?”
“罢了,不去了。”
“你是他父王。”
“在他眼里。”温世昭笑,“我已不在世上。”
又何必多添善感。
一旦被人认出,缠上麻烦,想走也不容易了。
“倒是你,你是一国太后,掌权天下,真愿放弃一切随我同游天下不再回王宫?可要想清楚了,你若回去我也不会阻拦。”
静默片刻,萧韶君道:“我若真回去了,你该如何?”
“那便一个人过完此生。”
一个人过完此生。
没有她。
这话坦然,却说得干脆。执念仍然有,却懂得不再强求,不再像年少时使尽了办法也要抢回来,不顾一切霸道地圈在身边。
萧韶君的眼睛却又红了,“你不要我了?”
“怎会,我怕你不要我。”
温世昭见她抬头,看见那双红红的眼眶,心知今儿又说错话了,收拢手臂环紧她的腰,低声道:“我在你身边,不哭了。”
那双眼眶仍然红红的,眼泪摇摇欲坠,温世昭心疼,指尖卷了一缕黑发给她看,轻声道:“我头发黑回来了,你不陪我白头么?”
萧韶君依偎在温世昭怀里,哽咽道:“你娶我。”
“好,我娶你。”
恨不得立刻娶了。
天下多年乱世皆因一情而起,这情兜兜转转最后为得不过也是寻常一个“娶”字。
经历求不得又经历爱别离,盼着两情相悦天长地久,又盼着有情人终成眷属。
直至,白首不相离。
翌日温皇立后,温世昭到底还是随萧韶君一同去了王宫,泓儿叫她一声父王,成婚大典怎能不去,不过不方便以真实身份现世,温世昭易了容往唇边添了胡须,教人认不出来,扮作世家子弟的模样,入宫随意寻了个身份到场地观礼。
大典十分隆重,萧韶君一身凤袍以太后的身份站在德政殿之上与泓儿并肩而立,她端庄万千,母仪天下的气势浑然天成,这让温世昭想起了十几年前她立后时的场景,也想起她的王后……
观完了礼,温世昭不等萧韶君过来,独自去了朝阳宫,路过正王宫时恰巧遇见小祥子,小祥子步履匆匆吩咐身后的侍从侍女。
“快快快,今儿是皇上的大喜日子,一丝一毫都不许出差错,大家都听明白了么!”
错身时,小祥子看见她了,眼睛一亮,脸上闪过一丝疑惑,甚至还停下脚步,仔细认真看了她一会儿,摇头晃脑地离去了。
温世昭摸了摸贴的胡须,唇边漾了一抹笑容,她转身迈步继续往前来到朝阳殿门边,抬头看了一眼,只觉熟悉又陌生,摇摇头,踏上台阶径直走向最深处的寝殿。
外室放着一辆轮椅,干干净净完好无损。
温世昭伸手摸了摸扶手,目光扫过角角落落,一切如常,殿角的桂花熏香依旧袅袅绕绕,看起来变了,又似乎未有变化。
故地重游,不宜久留。
而此番入宫,萧韶君没个十天半个月脱不了身,温世昭换了身份,扮作侍从的模样留在她身边,有时看见她和一双儿女亲昵,言语间尽是绵绵不舍,当母亲的如何割舍孩子,温世昭悄悄掉了几滴眼泪,又不想现身打破局面,稍有不慎引起国基动荡,那她便是千古罪人了。
有时不忍,只两个人的时候,她倒劝了萧韶君几句。
若当真不舍不如留在王宫,恢复往常日子,也罢。就当……什么也不曾发生,就当回到一人时候,反正那么多年也过来了。
只劝过一回,不敢再劝了,萧韶君为此抱着她哭了一夜,这几日深怕她偷偷跑了还不许她离开视线,只许跟在她的身边。
到了辞别那日,温世昭耐心地守在正阳宫外,而里头,萧韶君正与泓儿叙话。
懿旨已经颁布下来,皇太后不再掌权隐居后宫,后为先帝守陵入庙吃斋念佛,离开王宫。
出了王城,两个人共骑一匹白马慢悠悠一路向南。西边太阳渐垂,将两人一马的身影拉得很长,走了一段路,温世昭低声问她:“随我走,你可后悔了?”
身前之人不搭话,静默半响这才传来一句:“后悔了。”萧韶君垂了垂眼,将温世昭的手紧紧握着,“后悔当初没有和你走。”
“现在呢?”
她道:“不悔。”
温世昭笑了:“我也是。”
得之她幸。
萧韶君轻声道:“算日子,长姐她们应该快到了。”
“快了。”温世昭下巴垫在她的颈肩,闻着秀发清香,“很久没有见长姐了,怪想念的。”
“信里说,她们一切安好。”
“一切安好。”温世昭一顿,低低笑了,“真好。”
是啊,一切真好。
萧韶君和她十指紧扣。
天边的太阳垂落,黄昏一过,天色渐暗,两个时辰后回到小竹屋,天色已经黑了。
吃完晚膳沐浴回房。
夜色朦胧,晚风清凉,竹屋掌起了烛光,将房间的角角落落照亮,也映出一张绯红微微沁出细汗的清雅面容,只是没了端庄矜持,她抱着身上的人,深陷情海不可自拔,听着这人说着撩人的呢喃,亲亲热热的,眼底多了安心和几分迷离。
好不容易才寻回的人,经历了二十年的起伏跌宕,到了眼下才真真切切拥在一起了。
抛去了世俗,了结了牵绊,她此生只有她。
而她……应当亦然。
那双温软的手依然带着柔情抚过她,像捧了稀世珍宝般小心翼翼,温世昭细细对待,温柔且深情,她声哑道:“叫声夫君。”
从来不曾这么唤过,初遇那时只盼着改口唤一声“阿昭”已是心满意足,后来生了迎娶为妻的念头,再后来成了王后,也不曾叫一声,只因她们尚未正式成亲,萧韶君往日唤她最多的是一声“阿昭”,重要场合规规矩矩称呼“王上”。
如今记忆恢复,倒想起了她们的一点一滴,无论痛苦还是快乐,一并在这分开的七八年里烟消云散了,不愿辜负时光岁月良辰美景,也不愿辜负怀中佳人。
换了常人,对女子叫“夫君”两个字定然出不了口,但萧韶君并不是寻常女子,两个人做了多年夫妻,自然愿意极了,她弯了弯唇,按住那使坏的手不让乱动。
萧韶君仰头凑到她耳边:“你娶我,我便叫。”
那坏手却一挣,脱了束缚。温世昭见她红了脸咬着唇,眉宇的欢喜更甚,软声哄道:“明日就娶,你先叫声我听听。”
萧韶君不肯依,闭上眼,“明日娶……明日叫。”
守贞洁般不肯顺从。
如今倒是主动求娶了,不娶便不乐意叫,不依。
大约十年前,也是这么一个满天繁星的夜晚,折腾得精疲力尽,临睡前,温世昭和她轻轻说了一句“等我回来,我娶你”,她应了“好,我等你回来娶我”,可没有,温世昭失信了,她也失信了。
直至死,依然未娶。
因了一句称呼,记忆缓慢地拉到了遥远的时候,又被温世昭一个挽腰动作突然拉回现实。
温世昭坐起身,搂她抱起来放到腿上,却被眼前的凝脂玉软……视线倏地一暗。
眼睛被一双手捂住。
她嗔:“不许看。”
“又不是没有看过呢。”温世昭轻笑,使坏凑近她耳边亲近,“害羞了?”
萧韶君面红耳赤不说话,温世昭又笑:“民间所说的老夫老妻,大抵与我们一样,你若是害羞,我们多来个几回,便熟了。”
萧韶君张唇咬她的肩,不许这么没羞没躁说下去。
倒也随了她的愿,不再说些让她情难自持的言语,捂眼睛的手被温世昭轻轻拉到她的颈部,萧韶君顺势收拢手环住了。
以坐姿坦诚相见承受欢愉,温世昭凑过去亲吻她,一边将手往下送不料被夹住。
“韶君。”温世昭轻唤,诱惑般柔声哄道,“分开。”
迎着帐内清晰的光线,萧韶君看见了温世昭右手臂的狰狞伤疤,眼一热,到底随了她的愿,惹得萧韶君的眼角泛红湿润。
情至关头,温世昭不停,低喃着道:“叫声夫君。”
“娶我,嗯……便叫……”萧韶君咬唇不让自己屈服,不料理智失了大半不剩多少,最终抵不住,蚊声般唤她:“夫君……”
“大声点。”
多唤了几声还是被嫌声低,萧韶君气笑,轻捶了她一下,“你个冤家……”
“韶君,你也是我的冤家。”温世昭喃喃低语,“再叫几声,我想听听。”这也是她的遗憾。
叫是叫了,萧韶君哪里控制得住自己,完全沉浸在了欢愉当中,断断续续地唤她“夫君”,或低声或柔声唤了一遍又一遍。
她是她的夫君。
她的夫君是个女子。
但又如何,她才貌双全,统一天下成就一番霸业,她不输男子,比世间任何男子还要出众。
月亮圆亮,天边泛白,一番折腾良久才平复褪去了,温世昭抱着萧韶君说些令人脸红的亲密私语,拥着一夜无梦到天亮。
折腾晚了睡得也沉,竟未察觉小竹屋外来了人,萧韶君耳朵灵敏隐约听见一阵脚步声,快抵达小竹屋时瞬间睁开了眼睛。
“阿昭,有人来了。”萧韶君坐起身推了推她。
温世昭闭着眼睛,抬手搂着萧韶君腰将她勾下来,抱在怀里,“谁大清早上门,扰人清梦,说不定是过路的,还早呢,继续睡吧。”
这话一落,房间外传来一道熟悉的嗓音:“世昭!”
温世昭倏地睁眼,睡意全无,一下坐起身,与萧韶君确认再三,确定这是长姐的声音,她眼眶便发酸,许多年不见,竟认不出长姐声音……长姐来了不敢再赖床,被萧韶君拉着匆匆忙忙起身穿衣。
“韶君,我亵裤呢?”
“啊,我中衣昨晚扔哪儿了?快帮我找找。”
“还有外衫……”
“腰带也不见了!”
昨晚脱了随手便扔,这下床头床下到处寻了。
萧韶君帮忙找齐了,好不容易穿戴整齐。
温世昭打开门,看见两个女子携手而来,她微微怔愣了下,一如当年模样,长姐还是长姐,太子妃还是太子妃,她们笑吟吟的同她们一样走过了二十多个春夏秋冬。
温世昭牵起萧韶君的手,偏过头看她,眼中的柔情浓得化不开,萧韶君见了,嗔她:“呆子,长姐回来了你看我做什么?”
那方两道目光注视,温世昭低头旁若无人往萧韶君的脸偷了个香,柔声软语:“你比她们好看。”
当年一见倾心,再见倾情,为了在一起。
她请君入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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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又来啦,还有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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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着要不要写大婚。
晚安~早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