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长时间过去了,任欣荣并没有感觉出黄家母子对自己的态度生出大变化,于是便试探着提出想搬到黄家来住,未料到罗英爽快地答应了。
在激动和不安当中,任欣荣悄然搬离了宫田太郎的居所,他不敢肯定黄家母子是否知道自己和日本人住在一起,并且还有个日本娘舅?搬到黄家后的第二天,黄家燕去剧场演出,罗英去了庙里,一身轻松的任欣荣在黄家院子里转悠,不知不觉中来到后院草房,忽然一阵错愕感直袭心头,他认出这里就是自己来北平当晚跳窗逃跑后躲藏的那间草房。惊诧之余,任欣荣心里开始琢磨,难道世上真的有机缘巧合、善恶有报这些冥冥之中已经安排好的因果吗?想到此处,他又感到后背一阵发凉。
宫田太郎知道任欣荣又和戏子混在一起,对他的担心反而减少很多,于是默许他搬出去住,但依然派人暗中监视。自从黄家母子跨过心里那道高坎之后,任欣荣与黄家燕的关系更近了一步,两人双剑合璧醉心于京戏。时间久了,一扫往日阴郁的任欣荣也变得精神焕发,活脱脱像换了个人,每天与黄家燕朝夕相处、形影不离,他俩一起登台唱戏,共同打理剧场,一时间把朝阳剧院经营得红红火火。
看到两个孩子如今的精神状态,罗英的心情也舒缓了许多,她暗自庆幸当初得知任欣荣与宫田太郎的关系后,自己没有感情用事,从而做出了正确选择,毕竟所有的恩怨情仇都是上辈人造成的,何必要让下一代承受呢,孩子终究是无辜的。想到这些,罗英释然许多,她来到佛龛前焚香跪拜,祈愿丈夫的灵魂能在九泉之下得以安宁。
话说日军占领北平后兵分两路,一路南下河南山东,一路西进山西,宫田太郎要随军去山西督战,临走之前,他吩咐陈竹君暗地里看管好任欣荣,静等他从战场回来。陈竹君自然是满口答应,但他知道任欣荣不待见自己,便只能暗地派人继续监视着。
这天任欣荣和黄家燕难得空闲,两人便陪母亲罗英一起去庙里烧香,刚要出门时,门外进来了一个便衣,身后还站着两个背枪的日本兵。便衣开门见山介绍自己是北平临时政府治安部田汉民,声言清水和夫少将倾慕黄家燕的京戏,特意邀请他明晚七时到位于北平铁狮子胡同的日军华北司令部唱堂会。
黄家母子只要见到日本人,心里的仇恨便像火苗一样往外蹿,哪里还有心思去给日本人唱戏,母子俩瞬时拉下脸转身回了屋。情急之下,任欣荣面对脸色尴尬的田汉民和两个听不懂中国话的日本兵,急忙赔着笑脸先答应下来,他心里清楚日本人向来招惹不起,更明白若不答应的后果会是什么。田汉民见状撂下狠话说:“日本人的邀请,别给脸不要脸,若是不去,后果自负。”说完三人扬长而去。
黄家母子听到任欣荣答应了日本人,心中开始对他生出些许恼怒。与日本人有着杀父之仇的黄家燕,暗地揣测任欣荣也许是无法理解这份不共戴天的仇恨;罗英也觉得他对日本人低眉折腰,辱没了国人的气节。然而任欣荣知道日本人的手段,他好不容易在黄家找到家的感觉,就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个家又被毁了,于是他极力劝说黄家母子,还说唱完戏回来后照样过日子,又少不了半根毫毛。
罗英实在听不下去,厉声斥问任欣荣:“你知道我们孤儿寡母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吗?你知道我为何天天到寺庙烧香拜佛吗?家燕的父亲从来都是守规矩的老实人,他哪里招惹得罪日本人了,偏偏就被鬼子夺了性命。日本鬼子嘴里说喜欢我们的京戏,又假仁假义地登门邀请,可杀起我们的人来却为何如此心狠手辣?他们本就是一群披着人皮的恶狼,现在你要劝家燕去给一群狼唱戏,究竟安的什么心思?”
听到罗英斥责他的话,任欣荣生怕她脱口说出自己与日本人那些扯不清的关系,这样会使他更加尴尬,于是再不敢多言半句。可叹任欣荣哪里知道,黄家燕的父亲黄兴梅当年就死在宫田太郎的枪下,黄家母子能够接受他已实属不易,现在怎么会屈从于日本人的淫威去给他们唱堂会呢?
任欣荣闷闷不乐地走在大街上,任凭他苦思冥想,始终想不出好办法帮助黄家母子避开眼前这场灾祸。垂首叹息之间,任欣荣走到一户高宅大院前,但见门里门外熙熙攘攘、人头攒动,大门上方悬挂着一块写着“中医世家”四个鎏金大字的匾额。任欣荣心里寻思着,莫非这里正是在莲溪庵给自己治腿伤的那位老中医的宅邸?
于是乎,任欣荣在好奇心的驱使下走了进去,只见求医问诊的病人挤满了诊厅,四处弥漫着浓郁的中草药味,而端坐厅堂应诊的是位气定神闲、器宇轩昂的中年人。当他报上姓名向伙计打探史南山老中医时,忽从内室走出一人,躬身含笑领他来到后院,顺着回廊走到一间供奉佛像的殿房门口,任欣荣一眼便看见史老先生和清莲法师端坐八仙桌两侧,双双望着他颌首微笑,好像两人在此专门等候他的来访。
三人再次见面,心情格外高兴,史老先生依然是一副慈眉善目、笑容满面的样子。一阵寒暄过后,史老先生并不关心任欣荣是如何寻访到此,而是不紧不慢地询问他的腿伤好的怎样了,平时是如何调养的,最近有没有爬高跳低?心烦意乱的任欣荣此刻哪有心情应对史南山的戏虐之言,他只是心不在焉地随声附和着。
一老一少有缘人遇到一起便插诨打趣,清莲法师只在一旁浅笑不语。童心未泯的史南山之所以喜欢阴郁内敛的任欣荣,除了因佛结缘的巧合以外,宅心仁厚的史南山甚是同情疼惜任欣荣的身世遭遇,并且被他装聋作哑千里寻亲的行为深深感动了。
任欣荣满腹心事的样子,自然不能逃过史南山和清莲法师的眼睛,他架不住两位老者的连番询问,只好将他和黄家母子之间的事情,以及眼前遇到的困难一股脑儿说了出来。听到是日本人从中刁难,史老先生面露难色,不知如何才能帮助任欣荣化解眼前祸端。
看着沉思不语的史南山,清莲法师起身在佛前香炉里敬了三炷线香,嘴里轻声说道:“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菩提心为因,大悲为根由,方便为究竟。从来都是莲花种在坚壳之中,莲果隐于叶藏之内,老施主既然晓得佛家莲花的普度之恩,自然也知道佛家曼陀罗的化解之意。”清莲法师说完便向二位告辞,史南山虽已听出法师这番话的隐意,心里仍然感到万般为难。
送走清莲法师后,史南山安静地坐在椅子上思谋良久,随之起身进了旁边一间内室。任欣荣忍不住好奇心,悄悄透过门缝往里看,只见史南山打开了一个斗柜,里面放满了密密麻麻、大小不同、颜色各异的小瓶子,他从中挑出一红一白两个小药瓶,复又将柜门紧紧锁上。
走出内室后,史老先生神色严肃地对任欣荣说道:“这个红瓶里装的是迷药,只需往水里加一滴,喝下可使人昏迷三天。三天之后,再将白瓶里的解药加一滴喝下,服药的人就能自然苏醒,而且不论是昏迷或是苏醒都不会伤及身子。此药是我耗费一生心血研制而成,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示人,你我有缘,又有清莲法师的劝勉,我便将它拿出来为你所用,但愿能帮助你消灾免祸。”
任欣荣欣喜不已,深深感念史老先生对自己的恩德,随即跪地三拜,以表心中感激之情。两人正说话间,诊厅伙计走进来说那三爷来了,史南山少东家请史老爷过去。任欣荣猜想刚才进门看见的那个正在坐诊的中年男子,应该就是史老先生的儿子了。
内心高兴脚步轻松的任欣荣一溜烟儿回到黄家,他将自己如何认得史老中医,又如何从他那里求得迷药的过程和盘托出后,黄家母子俩当即明白了任欣荣的意思,他是想让黄家燕喝了这迷药,以此躲过清水和夫的邀请。
看着一红一白的两个小药瓶,罗英感到忧心忡忡,虽说北平中医世家史南山老先生的大名她早有耳闻,但要让儿子黄家燕服药避祸,自然心里万般不是滋味。然而事情迫在眉睫,眼前又没有别的办法可行,罗英只好勉为其难地答应了任欣荣这个计策。
第二天中午刚过,任欣荣急匆匆找到北平临时政府治安部田汉民,声称黄家燕午饭时突然晕倒昏迷不醒,晚上去给清水和夫少将唱戏的计划可能要泡汤了。田汉民将信将疑,随即来到黄家察看虚实,只见平躺在床的黄家燕气息虚弱深睡不醒,一时间他也没了主意。
这时,罗英在一旁满脸悲戚地说黄家是有遗传病史的,此病儿子幼时曾经犯过几次,当时请了很多大夫都束手无策。见此突发状况,田汉民开始心里犯愁,连声询问黄家燕究竟何时能苏醒过来,罗英只顾着摇头叹息,继而低头啜泣起来。
事已至此,田汉民不敢有丝毫耽搁,急忙将此情况报告给了清水和夫。随后,心有不甘的清水和夫派了日军陆军医院的医生前来诊断,日军医生忙乎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又悻悻然地回去了。
亲眼看见日本军医对此病束手无策,任欣荣内心暗暗讥笑之余,更加钦佩史老中医高超的医术。就在他以为计策得逞,终于帮助黄家燕躲过这一关时,田汉民又来传话说:“清水先生会一直等候黄老板苏醒过来后,再去唱戏不迟。”听到此话,任欣荣和罗英再次陷入愁苦之中。
面对清水和夫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姿态,还有黄家燕宁死也不给日本人唱堂会的坚定决心,任欣荣觉得自己从一开始就把事情搞错了。他应该想到,服用迷药只能解一时之忧,并不一定能彻底断绝清水和夫对黄家燕的纠缠。虽说黄家燕随时可以服了解药苏醒过来,但自己绝对不能就此坐视不管,他要倾力保护被自己视为知己的好友,想尽一切办法帮助黄家母子化解眼前祸患。
一筹莫展的任欣荣最终还是想出了办法,他极其不情愿地来到北平临时政府求助陈竹君。看到任欣荣终于有求于自己,陈竹君心中暗喜,但碍于宫田太郎的面子,他也不敢有所刁难。当任欣荣提出请他恳求清水少将,由自己去给日本人唱堂会的要求后,陈竹君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毕竟这是任欣荣第一次请他办事。更为重要的是,陈竹君清楚意识到,只要能携手任欣荣一起给日本人做事,不仅能让自己的内心世界安宁许多,也会让时不时从内心深处窜出的汉奸罪恶感稍有减轻。
陈竹君果然很快以议政委员的身份找到清水和夫,向他详细陈述了任欣荣京剧造诣的高超和功力之深厚,并极力推荐由任欣荣唱堂会,担保一定会让日军将领们大饱耳福。同时,他又含蓄地透露了黄家燕父亲黄兴梅死于宫田太郎枪下这件事情,心领神会的清水和夫口风终于软下来。凭借三寸不烂之舌,陈竹君居然说动了清水和夫。
于是,任欣荣兴冲冲回到黄家,迫不及待地将黄家燕可以不去给日本人唱戏的消息告诉了罗英,当然,任欣荣刻意隐瞒了化解此事的真实内情。罗英救子心切,错以为是任欣荣上下周旋,或是史老中医那两瓶药果真起了作用,这才让儿子躲过了这一劫。尽管有时候罗英心里仍然感到疙里疙瘩,却也只能就此作罢。
任欣荣深知,若是去给日本人唱堂会,必定会让自己背上汉奸的骂名,但他却别无选择,看来自己今生今世算是和日本人纠扯不清了,或许这一切都是老天注定的。
披挂登台唱戏的任欣荣,无视台下坐的观众是谁,他拿出多年积蓄的京戏激情和功力,唱得日军司令部里喝彩声此起彼伏。任欣荣技惊四座的演出也让陈竹君很有面子,为此,清水和夫还专门打来电话,感谢他推荐了一位更好的京剧行家,乘着清水和夫高兴之际,陈竹君顺嘴说出了任欣荣和宫田太郎之间的关系,清水和夫听后突然陷入沉默,随后只是轻轻地“哦”了一声就挂断了电话。陈竹君抓着话筒站立良久,心里泛起一股极为酸涩却又坦然舒适的感觉。
很快,黄家母子知道了任欣荣去给日本人唱堂会这件事情,顿时万般滋味涌上母子俩的心头,他们心里很清楚,任欣荣此举定是为了给黄家燕解围,这才舍弃了自己的清白。按理说黄家母子应该感激于他,但他们却认为给日本人唱堂会,不仅是向日本人妥协低头的懦夫行为,而且是彻头彻尾令人不齿的汉奸做派。再想到黄兴梅被杀的旧仇未报,如今又添新恨,母子俩内心一时间转不过弯来。
这天晚饭时,三人静静地坐在餐桌上,罗英将最好吃的饭菜往任欣荣跟前挪了挪,黄家燕却表情冷淡地对他说:“以后你如果忙,就不用经常来剧院张罗了,凭着兄长一身的京戏好功夫,无论去哪家剧社都会博得好彩头。”黄家燕这番话里有话的言辞,让任欣荣无比伤心地感觉到,这个刚刚寻找到的梦中家园又将消失了。任欣荣意识到,黄家母子终究还是生了他的气。
任欣荣和黄家母子很别扭地沉默了几天后,他觉得自己应该知趣地搬离黄家。拿定这个主意的当天傍晚,黄家燕忽然主动前来叫他一起吃晚饭。任欣荣心里犯了嘀咕,三人沉默无言已有些时日了,不知今晚聚在一起又会是何意?
当心情忐忑的任欣荣刚走进黄家堂屋,便看到罗英跪拜在丈夫黄兴梅灵位前默默诵念,任欣荣也急忙跪倒在罗英身后给逝者磕头。祭拜结束后,三人来到饭厅,只见偌大的餐桌上已经摆满了饭菜,桌面还多摆了双筷子和一只空碗。罗英深深叹口气后对任欣荣说:“今天是家燕父亲的生日,今晚叫你来,就是有些话想当着家燕和他爸的面对你说说。”
任欣荣心里不禁怔了一下,思忖着黄家母子是不是要赶他走?罗英似乎看出任欣荣慌乱的心绪,她反倒笑吟吟地端起桌上的酒杯说:“一直以来,你和家燕相处得很融洽,我也很高兴你把我们家当作自己的家,既然如此,想必你对我所说的话应该还是信任的。”
就在任欣荣依然惶惑不解时,罗英举起酒杯一饮而尽,随之将自己早就想好要说的话全盘托出,她详细讲述了当年任少山与宫田奈美的爱情故事,并将田千秋老社长与丈夫黄兴梅为营救干女儿柳青芳双双殒命,以及沈金书第二次被迫离开北平城的经过全部说了一遍。听着这些杳无踪迹的历历往事,任欣荣不禁心潮起伏思绪万千。
“我知道你是个苦命的孩子。这些年有很多人给你说了许多不实之词,让你真假无从辨别,迟迟不得真相,成年累月心里苦闷不堪。今天晚上,既然你对我说的话不会生疑,那我就直言不讳都说了,因为迟早有一天,你们母子终会相见,到那时你就会知道,我今天给你说的都是大实话,沈老社长曾经给你说的,也都是事实的真相。”罗英情真意切的一席话,任欣荣竖起耳朵仔细聆听,生怕漏过一个字。
从任欣荣内心而言,他早已把黄家母子视为至亲,自然不会怀疑罗英娓娓道出的所有往事。但令他纳闷的是,罗英说了那么多他知道的或是不知道的,却唯独没有提到他最担心的事情。
这时候,罗英起身走到任欣荣跟前,眼睛望着墙上丈夫黄兴梅的相片怅然说道:“家燕父亲是被你的亲娘舅宫田太郎杀害的,这是我们娘儿俩一直以来最大的心结。”乍然听到此言,任欣荣的身体仿佛被雷电击中,浑身控制不住地抽搐了一下。
“说实话,当初你来我家的时候,我和家燕犹豫了很久,到底该不该接受你这个仇人的亲外甥?直到后来我和家燕接纳了你,就表明我们不把这件仇事牵连到你身上。我们母子不是不通情理的人,你去给日本人唱堂会,说破天也是为救家燕不得已而为之。只希望从今往后,你和日本人尽量能少些纠缠,那些丧失节操的事情咱们宁死也不做,那么这个家,就永远是你的家。”一件如鲠在喉如芒在背的心事,就这样被罗英彻底说开了。神情呆若木鸡的任欣荣“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哭声湮没了他磕头的“咚咚”声。
黄家母子将任欣荣心里最大的疙瘩解开了,他终于可以放下心事畅快地呼吸了。自此以后,任欣荣完全把黄家当成了自己家,并将罗英和黄家燕当作自己的母亲和弟弟对待。唯独遗憾的是,知晓了许多往事的前因后果之后,任欣荣内心深处对师父沈金书的愧疚之情与日俱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