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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本小说网 >>历史 >>长安末 >>第26章
肖若妍到兰州火车站刚下车,一个叫吕明的人前来接应她,此人是吴雪山早先一步安插在兰州的眼线。吴雪山已替肖若妍还了她在长安城欠下的一屁股烂账,自然不能容许肖若妍从自己视线里溜走。吕明安排肖若妍住在贡院巷一处僻静的院落里,这里紧挨着兰州市区最繁华的货物交易市场,而在市场不远的拐角处,就是中央银行兰州支行的办公大楼。 地处大西北的兰州,并不像长安城那般繁华,每当夜幕降临时城内愈显冷清。一切收拾停当后,肖若妍便去寻找适合自己的地方,几天下来倒是找到几家剧社,却都是些学生组织的抗日话剧社,最后还是在吕明的帮助下,才在兰州新派话剧社谋了一个差事。这个新派话剧社是一些达官显贵的夫人们聚会消遣的地方,肖若妍知道自己此行的真正目的不是要演戏,所以把新派剧社的演出看得很淡,她只想尽快找到靠近和认识段景民的机会,其他一切对她来说都无关紧要。 自从女儿肖若妍远走兰州后,孙静怡整天默默流着眼泪,打理肖家生意时都显得心不在焉。儿女终究是母亲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无论多么顽劣不堪,做父母的怎能忍心袖手不管。女儿身在长安城时,孙静怡尚能不断得知女儿的状况,也能随时去关照帮助她,如今女儿远走兰州,孙静怡只剩下了担惊受怕和长吁短叹。 看着夫人郁郁寡欢的神情,肖玉仁感同身受,虽经这些年他和女儿无休无止地吵闹、冷战,甚至高调宣布断绝父女关系,但都无法抹去血脉相连的骨肉情感。肖玉仁同天下父母的心别无二致,内心对女儿肖若妍“爱之深恨之切”的痛苦并不比夫人孙静怡少,只是他更懂得加以掩饰或者故作冷漠罢了。 尽管肖玉仁无从知晓女儿去兰州的真正目的,但他认定其中必有蹊跷,所以他很早就在电话里给段景民说了此事。段行长对肖玉仁这个女儿荒诞不经的做派早有耳闻,心里也清楚肖玉仁给自己打招呼的意思,所以在吕明给肖若妍提供帮助的过程中,始终有另外一双眼睛在暗处看着。 满怀心事的肖若妍当然很不情愿终日混迹新派剧社打发日子。 有一天她突然来了兴致,便登台表演了早前跟随陈竹君学到的越剧片段,结果引得台下一片叫好,肖若妍妩媚动人的舞台风姿,当即吸引了剧场站着的一位小青年。忽见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男子来剧社找她,肖若妍错以为是自己在兰州城的首个戏迷。恰在这时,剧社一众贵夫人当中有个长舌妇,一眼就认出那小青年是中央银行兰州支行段行长的公子段西林,于是一群人便围坐一起挑眉斗眼叽叽喳喳说三道四起来。 前来寻找肖若妍的翩翩男子,正是段行长的公子段西林,当段景民安排的人报告了肖若妍的行踪后,他便让儿子悄悄寻找并请她到家里小坐。 肖若妍做梦都没想到竟然以这种方式和段行长见面。 眼前的段行长外表儒雅、谈吐沉稳,俨然是一位和父亲极为相似的长者。 段景民出于缓解肖若妍与父亲关系的想法,便对肖若妍像亲生女儿般热情照料。聊天当中,肖若妍得知段行长和父亲是多年至交,想到自己此行的目的,肖若妍内心感到极为难堪。面对段行长一家人热情周到的照顾,肖若妍随即猜到这一切肯定又是父亲暗中安排的。在这个遥远而陌生的兰州城里,自己除了认识那个不知心怀何种鬼胎的吕明以外,可以说是举目无亲,肖若妍不仅感受到了强烈的孤独和无助,并为自己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贸然答应吴雪山的这桩肮脏交易感到羞愧不已。 吕明经常鬼鬼祟祟地出现在肖若妍的左右,肖若妍便猜到他是吴雪山派来监视自己的,心里不由地泛出一阵阵恐慌感。与此同时,吕明心里也充满了疑惑,他不知道肖若妍使出何种手段,居然能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认识了段景民。一头雾水的吕明越是迫切地想知道实情,肖若妍越是不想告诉他半句。 无奈之下,吕明只好给吴雪山如实汇报。吴雪山心里思量,即便肖若妍的魅惑能力再不一般,也断然不可能如此之快地接近段景民,其中可以预知的原因,一定是肖玉仁与段景民之间有着密切联系。 早在肖若妍出发之前,吴雪山也曾想到肖玉仁如果依然关心自己的女儿,不排除会给段景民打招呼。吴雪山和李震之所以屈从顾宽敏的淫威,甘愿去冒这个险,都是因为内心存有一丝侥幸,除了赌定肖若妍不会将自己此行的目的告诉别人之外,最重要的是他们寄望于重金诱惑。凭着对肖若妍心性的判断,他们认为这个贪婪的女人一定会想尽办法完成任务,因为她缺钱,她需要很多的金钱来实现自己的梦想。 另外,对于曾经和肖若妍有过一段露水情缘的李震而言,始终觉得肖若妍留在西京对自己来说是个麻烦,既然顾宽敏想玩“借力打牛”,李震只能被动接招,借此机会,他恩威并施让肖若妍远走他乡,也解除了他的后顾之忧。正是在这样一个纷乱如麻又无可奈何的情势下,各怀心思的李震和吴雪山都只能选择与运气赌上一把。于是,吴雪山告诉吕明要继续盯紧肖若妍,自己只要结果,过程无所谓。 肖若妍终归是自己好友的女儿,段景民便与夫人商量后让她搬到家里住。肖若妍表面欣喜内心却犯难,她该如何给吕明一个合理解释,继而逃脱此人对自己的监控呢?肖若妍的心事被段西林看在眼里,便试探着询问肖若妍有何困难,他或许可以帮到她。阅人无数的肖若妍看出来段西林还是个大男孩,并对自己有着普通人难以察觉的好感。肖若妍不愧是男人堆里混出来的玩家,她对段西林的感觉是极其精准的。 作为段行长独子的段西林,早年被父亲送往美国留学,获得经济学博士之后刚刚回国,他虽然满脑子学问,却少不更事、心思简单,且对世事凶险、人心险恶缺乏应有的防范意识。这些天,肖若妍在新派剧社舞台上风姿绰约的形象,时时萦绕在段西林的脑海里,他除了欣赏肖若妍身上的艺术天分以外,还觉得她是一位美貌与才华集于一身的浪漫女子。 肖若妍当然期盼能搬到段景民家里来住,这样她才能睡个安稳觉,才能摆脱吕明那双幽灵般的眼睛。当她拿定主意后,便对一心帮助自己的段西林说:“我来兰州的真正原因,其实是为了躲债,现在有个债主已追到兰州,死缠烂打要我还钱,真是愁死人了。” 望着肖若妍蹙眉发愁的样子,段西林心里瞬间生出一股“英雄救美”的豪情,他既不询问肖若妍是如何欠的债,也不问外欠数额有多少,便满口答应帮助肖若妍筹钱。看着段西林真诚而善良的脸庞,肖若妍有一种欺负好人的罪恶感,以前无论是在李震身边,还是在洪天纵那里,这种感觉都是从未有过的。 没过两天,段西林果然筹到一大笔钱放到肖若妍面前,心有急迫的肖若妍转身就将这笔钱交给了吕明,并让他明确转告吴雪山,老娘现在已经不欠他一丝一毫的人情,他所交办的事情老娘做不到。看着眼前怒气冲冲的肖若妍,吕明一时间不知所措,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哪一步走错了,事情怎么会办成这个样子。等到吕明缓过神儿,完全明白了肖若妍的意思后,他也只能是干着急没办法,毕竟自己也是从外地而来,要想在兰州城招惹段行长这样的人,肯定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吴雪山在电话里大骂吕明办事不力,又给他教了些软硬兼施的办法试图降服肖若妍。然而肖若妍搬入段景民家里后,从此深居简出不见人影。干耗在兰州的吕明彻底束手无策了,他几乎天天请示吴雪山该怎么办,无计可施的吴雪山只好让吕明带上钱返回了长安城。 能为肖若妍做些事情,对于段西林来说不仅是心甘情愿,也是乐此不疲的。从肖若妍搬过来那天起,两人整日闭门在家互相交流、互相学习,肖若妍讲述的那些社会上纷扰离奇的故事,听得段西林时而开怀大笑,时而沉醉静思。隐隐约约之中,段景民感觉到这两人有点不太对劲儿,便把他的疑虑说与夫人。 段夫人听后“噗嗤”笑了,连忙劝慰丈夫说:“你别胡思乱想了,两个孩子年龄相差很多,顶多算是异姓姐弟关系。我的儿子我了解,他就是因为常年留学国外,对国内的事情知道太少,等他回国生活时间长了,了解社会多了,就不会有那么多稀罕的感觉。”夫人这番话也不无道理,其实段景民也不相信儿子会生出荒唐心思,他觉得当务之急是尽快给儿子找到一份工作。 肖若妍用心感受着段行长一家其乐融融的氛围,再回想自己家里的离合纷争,心里常常无端生出许多酸楚的滋味。平时难得有这样具体而真实的对比呈现在自己眼前,更难得有这样逃离旧环境独处一室静心思考的机会,面对这家人自然相处中流露出的和谐与温情,肖若妍心知这一切绝非作秀表演故意摆设出来的,这也是她内心真正羡慕和渴望的。 这样的体会和感受越多,肖若妍越是感觉到自己内心那些龌龊与肮脏的想法是多么令人厌恶,或许这才是她长期以来颠沛流离夜不能寐的根源。想到此处,肖若妍断然决定,万万不可让段西林对自己这份懵懂的情愫泛滥成灾,那样她会感到羞愧难当,甚至让她有犯罪的感觉。 以肖若妍对男女情事的把控能力,只要她不心生邪念,任谁也别想靠近她。肖若妍在家中闷了十多天后,便想着出门走走,段西林也如影相随跟着她,好在他俩年龄悬殊,倒也没生出什么流言蜚语。 游玩中两人来到兰州城北的庄严寺,只见寺庙里里外外到处都是香客游人,山门匾额上“敕大庄严禅院”六个大字遒劲威严。肖若妍走到正殿后壁的观音壁画前默默许愿,眼前的菩萨仪态端庄、神情安详,手执插着翠色柳枝的净瓶慈祥地微笑着,似乎向她诉说着什么。再往后殿照壁上看去,宋代诗人贺铸游览庄严寺写的一首诗文吸引了肖若妍的目光,她口里默默念道:“石楠花落小池清,独下平桥弄扉行;蔽日绿阴无觅处,不如归去两三声。”读罢,肖若妍若有所思地站了一会儿,随后朝寺院前门走去。 刚迈出庄严寺庙门,肖若妍忽然听到不远处响起激昂豪迈的秦腔声,她心里甚感诧异,又难以抑制内心激动,于是三步并作两步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拐过寺院西侧一个墙角,迎面看见偌大的场子正南方搭起一个戏台,顶部拉开一条横幅,上面写道“长安锦绣班恭贺庄严寺壁画楼落成典礼”。肖若妍看到熟悉的“锦绣班”三个字,一股酸楚的热泪瞬间涌入眼眶,她急忙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径直跑到后台,看见有个熟悉的背影正在给演员们说着什么。肖若妍冲着那人大喊一声:“其中哥!”。冯其中蓦然回首看到站在眼前的肖若妍,惊愕的他怔立原地久久没有反应,一旁的段西林满脸迷惑地看着肖若妍,只见两行热泪哗啦啦从她的脸庞流了下来。 冯其中知道肖若妍身在兰州,但他做梦也没想到会在这个地方遇见她。昔日故人相逢在这遥远的异地他乡,过去所有的悲欢恩怨瞬间抛在脑后,肖若妍紧紧拥抱着冯其中失声痛哭起来。冯其中面有难堪地推开她,一个劲儿问她在兰州是否安好。此时的肖若妍已经哭得是梨花带雨、气喘吁吁,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望着痛哭流涕的肖若妍,段西林一时疑惑不解,他猜想肖若妍应该是遇到关系要好的长安友人了,于是便将肖若妍兰州躲债、暂居他家的过程大概说了一遍,冯其中这才放下心来。 戏台边人声鼎沸,不是说话的地方,三人便来到寺庙旁的一家茶馆。 沏好的盖碗儿茶端上来时,肖若妍渐渐停止了啜泣,随即拖着哭腔对冯其中说:“你本来就是个好演员,最应该去唱戏,我就喜欢看你演戏的样子。” 冯其中一脸苦涩地笑了笑说:“咱俩都不提那些烦心的往事了,一切往前看吧。”肖若妍娇媚而又乖巧地点点头。看着肖若妍见到这个男人后变得无比顺从的样子,段西林心里微微泛出一丝酸涩。 喝了几口茶水后,冯其中告诉他俩,锦绣班能接下庄严寺壁画楼落成典礼这场演出,还是班社里一个兄弟的亲戚给介绍的,唱完这场以后,接下来还真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呢。说话间,茶楼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冯其中又急着上台演出,三人便约好第二天再到庄严寺见面。 站在人群中的肖若妍望着戏台,一直等到英姿飒爽、装扮威武的冯其中登场后,痴痴看了一会儿,便急忙拉着段西林离开了。两人回家后,肖若妍一直待在自己房间里没有出来,段西林也不像往日那般欢快,闷声闷气地在书房里踱步打转。 段景民夫妇同时发现两个孩子情绪异样,便想着吃晚饭时再问问发生了什么事情,不承想晚饭还没上桌,肖若妍低头走出房间,语气坚定地说道:“我要谢谢段叔叔和阿姨这段时间里对我的照顾和关心。今天我和西林出门去玩儿,遇见了以前长安城里一个老朋友,他是长安秦腔锦绣班班主,现在正带着班社给庄严寺唱戏。我一直很喜欢戏曲,就想和梨园行里的人待在一起,彼此也有个照应。我知道我很冒昧,可我还是想搬到戏班去住,还望你们能理解我。” 忽然听到肖若妍要搬出去住,段景民夫妇惊得目瞪口呆,想了半天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事实上,肖若妍也是鼓起了很大勇气,这才语句凌乱地说出心里话,此刻她都不敢抬头去看段景民的脸色。对于走南闯北、一贯骄纵自傲的肖若妍来说,连她自己都难以明白,为何面对段家人会有这般难堪的心境。 段景民和夫人不仅知道肖玉仁这个叛逆女儿的一些难堪往事,也了解肖若妍固执己见、一意孤行的脾气,既然她执意要搬走,就像她执意要搬来一样,任谁也是阻挡不住的。随后,段景民拨通了肖玉仁的电话,将肖若妍要搬走的事情告诉了他。 电话里的肖玉仁唉声叹气,声称自己今生无福气,没有一个像段公子那样争气的儿女,并说锦绣班主他也认识,是肖若妍曾经痴迷的一个戏子。气愤当中的肖玉仁让段景民放手由她去吧,末了在电话那头狠狠骂了一句“狗改不了吃屎”。段景民无奈地放下电话,他深切感受到了肖家父女之间难以调和的尖锐矛盾。 第二天,段西林陪同肖若妍走到庄严寺门口,两人分别前,段西林一脸落寞的神情令肖若妍心生怜爱,她不知道有些话如何才能对段西林说明白,或者当真说明白的时候,自己在段西林心中那座幻想的高塔可能会瞬间坍塌,这样的结果是肖若妍不想看到的。 段西林是一个如此简单且暖心的大男孩,即使看在段家短暂收留自己的这份情谊上,肖若妍也不忍心伤害到他,这也是她再三思量后毅然搬离的主要原因,只不过这份难以说出口的理由只能深埋于心罢了。昨天面对庄严寺的菩萨时,肖若妍心里就是这样许愿的,既然知道自己和段西林之间绝无可能,为何还要继续这样暧昧下去,最终结果只会伤害到段西林。因此,无论段西林心里怎样想,她顶多只能视他如自己的亲弟弟。 想到这里,肖若妍看着无精打采的段西林含蓄而又委婉地说道:“我从来把你当作亲弟弟看待,在你家住的这段时间,是我最开心的日子,如果你不嫌弃,以后就叫我姐姐吧,无论以后走到天涯海角,我都会记挂着你这个弟弟的。” 肖若妍的这些话,给了心情郁闷的段西林稍微一些安慰。随后她又说道:“谢谢你为我筹钱还债,等姐姐哪天手头方便的时候,一定要还给你的。” 段西林听罢,急忙摆手要打断肖若妍,可肖若妍依然非常坚定地说:“我知道这笔钱是你背着父母从朋友处借的,你帮了我那么大的忙,我怎么能让你背债,姐姐是一定要还给你的。等你以后自己赚了钱,别忘了请姐姐喝酒就是。” 听了肖若妍这句话后,段西林终于腼腆地笑了,随之满脸涨红地低声说道:“我可能很快就要工作了,无论你将来走到哪里,都别忘记和我联系。” 肖若妍听到段西林此言,急忙将头转到一边去,她怕段西林看到自己眼中的泪花,又怕他看到自己真情流露之时的脆弱,她清楚自己那无比不堪的过去,怎能配得上眼前这位既有教养又有真情的俊美男子。 从段景民口里得知女儿肖若妍最终还是去找冯其中了,肖玉仁心里泛起无以言状的悲伤和苦涩。女儿身在长安时,自己就管教不住,何况她现在远在兰州。不管怎么说,女儿是和熟悉的人在一起,夫人孙静怡总算多少得以片刻心安,肖玉仁即便对冯其中这个人有再多的看法,这个时候也已经无暇顾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