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冯其中最初的想法,他仅仅希望锦绣班能够先在兰州城站稳脚跟。经过这么多年纷乱不堪的是是非非后,他的内心充满了难以名状的疲惫感,毕竟再次将锦绣班的大旗拉起来不容易,所以冯其中不想带着大家一直在露天剧场演出。
正当冯其中费心思量出路时,庄严寺明镜方丈带着一人来见他,彼此寒暄问候了几句过后,明镜方丈乐呵呵介绍说:“这位孔施主是庄严寺多年的香客,也是兰州城东坡剧场的主人,这些天来寺庙看了你们锦绣班的演出后,孔施主甚是喜欢,特意让老衲领他前来认识一下长安来的新朋友。”
站在方丈身旁的孔老板连忙含笑说道:“鄙人孔思泰,是专程来请长安秦腔锦绣班去我的东坡剧场驻场演出,唯恐冒昧打扰,这才特意让明镜师父从中牵个线,不知冯老板意下如何?”这真是瞌睡来了有枕头,冯其中自然欣喜万分,不禁感慨这是老天爷在给锦绣班赏饭吃,随即毫不犹豫地满口答应了。
然而,当锦绣班搬到孔思泰老板的东坡剧场时,冯其中才发现这个剧场实在太小太破旧,舞台上出将入相的左右门像两个老鼠洞,几根粗细不均的圆木支撑着屋顶,昏暗的灯光下,木柱裂开三指宽的缝隙清晰可见,整间剧场似乎随时都会垮塌下来,而舞台下长短不一、缺胳膊少腿的条凳散落四周,像是刚刚遭人打劫过。望着眼前恓惶的样子,冯其中终于明白为何孔老板要明镜师父从中引荐,因为这样的剧场条件实在连演戏的基本标准都达不到。
就在冯其中为难之际,站在一旁看出他心思的肖若妍说:“这里是破旧了一些,可毕竟也算是个唱戏的场子,我们可以帮着孔老板修缮一下,只要剧场安全没问题,凳子椅子这些物件,等咱们赚了钱慢慢添置也不迟。”肖若妍随即便将自己身上的金银首饰悉数拿下来,包在一方手绢里递给了冯其中。
“这些首饰对我来说也没啥大用场,你暂且拿去使用,如果不够,我可以向段公子去借。”听完肖若妍的话,冯其中百感交集,他急忙转过身子,仰面望着布满了灰尘和蜘蛛网的椽梁檐角,竭力不让眼泪流下来。
冯其中最终决定留下来,并且愿意出钱帮助修缮剧场,这令孔思泰极为感动。这家东坡剧场之所以如此破败,是因为曾经发生过一段离奇故事。
话说孔家原本是兰州城书香门第,孔老爷膝下育有孔思泰和孔幼兰两个儿子,从小便教育他们将来要以读书入仕作为安身立命之本,不料小儿子孔幼兰年少时迷上了秦腔。一介戏痴孔幼兰不爱读书写字,却整日喜欢和兰州城秦腔丰德班的戏子们相处一起,天赋异禀又聪明善思的他练就一身精妙绝伦的秦腔技艺,并在兰州城唱成响当当的名角。
孔老爷子尽管心存烦忧,但看到幼子已经取得的戏曲成就,便也不再多说什么。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清秀俊朗的孔幼兰竟然不可救药地喜欢上了自己的师哥马杰,丰德班班主马乃德不得不“含泪斩马谡”,将痴情异变的孔幼兰赶出班社。这个在兰州城轰动一时的“断袖”丑闻,令年老体衰、极要面子的孔老爷子一病不起,老人临终前将自家祖传宅院一分为二分给两个儿子,并含泪叮嘱孔思泰要善待自己的亲弟弟。
孔老爷子撒手西去后不久,叛逆痴迷的孔幼兰再次做出惊人之举,他执意要将分给自己的那部分宅院改建成剧场。孔思泰拼死相劝,言称天下哪有将自家院落改成公共剧场的道理?但孔幼兰一丝劝告也听不进去,最终耗尽所蓄钱财,硬是将居家宅院改建成低矮狭小的剧场,并给剧场起名为“东坡”。
在这之后,执拗而孤独的孔幼兰将大门紧锁,每日里男扮女妆,身穿一袭华丽无比的戏服,日夜守在剧场里再不外出,兄长孔思泰每日里三番五次拍门呼喊,也不见孔幼兰应上一声,面对弟弟我行我素的怪异行径,万般无奈的孔思泰只好让家人将做好的饭食每天从门缝里塞进去,街坊邻里窃窃私语说孔幼兰可能已经疯掉了。
在没有司乐、没有伴唱的东坡剧场里,孔幼兰不分昼夜地站在舞台上清唱着所有会唱的曲目,半疯半痴的孔幼兰在孤独中等待师哥马杰的回心转意。马杰听到人们对师弟的各种流言蜚语后,多次恳求班主马乃德,说他想去探望师弟一眼,但马班主执意不许。丰德班已经失去了孔幼兰,如若再失去马杰这个台柱子,恐怕班社所有人员吃饭都会成为问题。为了丰德班能在兰州城继续生存下去,也为了给丰德班历代班主一个交代,在马乃德的一手操办下,弟子马杰很快和兰州城一个姑娘结了婚。
那一夜,师哥马杰要结婚的消息传来后,孔幼兰反倒显得异常平静。他将多年置办的砌末行头全部搬到舞台上,然后静静地躺在舞台中央。当浓烟裹挟着火光从房顶冲天而出时,人们才意识到孔幼兰要自焚,惊慌失措的孔思泰召集众人破门而入,这才救下弟弟一命。
本想着犯了癔症的弟弟终有一天会清醒过来,谁知又是一个风清月高之夜,孔幼兰最终还是选择了上吊自杀。惊恐的人们将他从东坡剧场的横梁放下来的时候,身穿一袭白袍的孔幼兰手里紧捏着一条白绫,上面写着一首唐婉的词《钗头凤》: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
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
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
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
瞒,瞒,瞒!
伤心欲绝的孔思泰手捧着七尺白绫,哭倒在孔家列祖列宗的牌位前。
丰德班班主马乃德听到弟子孔幼兰的死讯后,嘴里连连说道:“罢罢罢,走吧,走了倒安生了。”送葬的路上,丰德班一众师兄弟潸然泪下,偏偏只有师哥马杰一脸漠然。
弟弟孔幼兰离世后,是该将东坡剧场保留,还是恢复成原先宅院的样子,孔思泰迟迟拿不定主意。随着时间流逝,闲置已久的东坡剧场日渐破败,孔思泰始终觉得这是自己无法回避的心结,于是他去庄严寺向明镜师父求教。
明镜方丈知晓孔思泰郁结已久的心事,便劝慰他说:“初祖达摩有言说‘不谋其前,不虑其后,不念当今’,人才会行也安然、坐也安然,凡事只要自然处之,便没有俗世那么多的忧烦。”
听过明镜师父的点化之语后,孔思泰从庄严寺回来的路上,便下定决心要留下东坡剧场,也算是存留一份对弟弟孔幼兰的念想。再到后来,孔思泰去庄严寺看过长安锦绣班的秦腔戏后,心中忽然生出邀请锦绣班来东坡剧场驻演的念头,但又有所顾虑,毕竟东坡剧场是弟弟殒命的地方,他担心冯其中心里厌嫌,所以这才烦请明镜方丈从中牵线。
从来不信鬼神的冯其中知道了这段令孔思泰难以启齿的往事后,反倒坚定了他留下来的决心。他从孔幼兰的故事里似乎感受到某种心灵的召唤,那便是他不仅应该留下来,还要把东坡剧场唱得红火起来,这样既能让锦绣班在兰州城立稳站牢,也算是对得起孔幼兰短暂人生里悲情的戏曲情怀。
兰州城和长安城同处西北地区,无论是生活习惯或是文化传统,都有着很多相似的地方,人们对秦腔的喜爱也甚为一致。很快,杂乱无章的东坡剧场拾掇停当,冯其中凭借一出尽显秦腔功力的拿手好戏《赵氏孤儿》,让东坡剧场和锦绣班在兰州城一炮走红。曾经长时间孤寂冷清的东坡剧场终于迎来了人山人海的戏迷,孔思泰内心悲喜交集,随后悄然来到孔幼兰坟茔前低声诉说了东坡剧场发生的改变,弟弟若地下有知现在足可瞑目了。
锦绣班在东坡剧场的秦腔演出步入正轨后,笃信佛缘的孔思泰要跟随明镜方丈前往甘肃天水的麦积山做法事。临行前,他腾出自家宅院的后厢房,热情邀请锦绣班众人住了进去,并将孔家老宅的钥匙全部交到冯其中手里,同时言辞恳地说,没有长安锦绣班的到来,就没有东坡剧场的今天。孔思泰的信任令冯其中颇为感动。
冯其中带领锦绣班总算在兰州城落地扎根了。现在到东坡剧场看戏的人一天比一天多,锦绣班的兄弟们也都渐渐安心下来,特别是肖若妍的内心感受到很久未有的安宁。多年以来,还从来没有这样长时间和冯其中相处一起的机会,虽然肖若妍知道今生今世两人情缘已尽,但每每看到冯其中的身影,她的心里依然会生出难以名状的苦涩滋味。她能感受到冯其中一直在刻意保持着两人之间的距离,就连自己舍出金银首饰帮助修缮东坡剧场这样的举动,冯其中除了表示感谢之外,再无其他情愫流出。
在这个动荡不安的战乱岁月里,无论你身处何方,安宁的日子总是那么美好而短暂。
这天晚上,东坡剧场里《赵氏孤儿》的演出正在进行中,忽然冲进来十几个匪气十足、腰挎刀枪的彪形大汉左右站成两排人墙,这时从大门外缓缓走进来一位羽扇纶巾、面带微笑的英俊少年,从人墙簇拥的通道飘然走到舞台前。还没等冯其中缓过神儿,便听见观众席里有人喊了一声“是马上飘来了,快走”。
只见这位白衣少年手握羽扇绕着冯其中上下打量了一番,这才轻声慢语地说道:“冯老板果然是一副好身板,也只有您这样的秦腔好把式,才敢在这出戏里分饰陈婴和赵武两角儿。在下想请教冯老板,您说在这个被人称作“悲剧之首”的复仇故事里,究竟是‘道’多一些,还是‘义’多一些呢?”
冯其中看着这位谈吐不俗的少年说:“不知这位小爷来意为何,恐怕不单单是为了和我谈戏吧?”
少年轻轻一笑,依然不紧不慢地说:“我是谁?来意为何?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都是梨园中人,既然是同行,见面说戏就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冯老板您说是不是?”
少年语锋中暗藏不容拒绝的锐利,就像一把利剑掠过冯其中的心头,他预感到眼前这位小爷恐怕大有来头。冯其中望着排列整齐的彪形大汉反问道:“既然这位小爷是来与冯某说戏,为何又要如此兴师动众,搅了我的演出呢?”
听到冯其中这句诘问,白衣少年瞬间拉下脸来,再次围着冯其中转了一圈,然后阴阳不定地说:“既然冯老板不愿与我谈戏,那你和你的锦绣班就不能待在兰州城,给你三日时间,许你返回长安去。”话音刚落,少年羽扇一挥,两排人墙跟随其后扬长而去。
就在白衣少年一进一出之间,东坡剧场里看戏的人已经一哄而散。冯其中、肖若妍和锦绣班众人对这些人的来意一头雾水,不过冯其中预感白衣少年大有来头很快就有了答案。正当大家收拾剧场即将结束时,突然又来了一位意气风发的青年人。此人进来先不说话,只是仔细打量着剧场上下左右,冯其中见状也懒得理会,只顾着和大家收拾桌凳。这时青年人很客气地走上前来说:“我是兰州丰德班的马杰,也是孔幼兰的师哥。”冯其中非常诧异地看着对方,急忙请他到里屋说话。
不久前,冯其中才从孔思泰口里听说了马杰与孔幼兰的往事,没想到马杰会登门造访。两人落座后,马杰称赞道:“其实你们锦绣班第一天在东坡剧场演出时,丰德班兄弟中便有人来欣赏你们的戏,冯老板不愧是长安城的名角,仅仅两三场戏,就把锦绣班的威名给唱出去了,同为梨园行内人,我马杰自愧不如啊。”
听着马杰的溢美之词,冯其中微微笑道:“锦绣班初来乍到,还望兰州城的同行们能多多关照啊。”
马杰对锦绣班自然是心怀好感的,仅凭冯其中毫不忌讳东坡剧场是孔幼兰的殒没之地,断然带领班社在此驻场演出,就已经让丰德班同行深感敬佩。“不瞒你说,我是听到马上飘刚才到你这里来了,生怕你一个外乡人不知道兰州梨园行里的潜规矩,吃了马上飘的亏,这才急忙赶过来。”
冯其中听得此话,不由地长长舒了口气,心里的戒备逐渐松懈下来。同时,冯其中很想知道那位白衣少年的底细,不料马杰的讲述竟然比他预想的还要复杂。
“马上飘此人,真名叫马步青,长得一副北人南相,实际年龄三十有余。冯老板你一定知道如今大西北几乎都是‘西北三马’的天下,这三家地方军阀不仅占取了西北的人力物力,甚至连戏曲行当也被他们独霸着。这个马步青从小也是个戏痴,此人不仅会唱秦腔,还练就一身轻功,因此江湖人送外号‘马上飘’。他凭着自己与甘肃‘马家’是亲戚的这点背景,早把兰州城的梨园行看作是自己家的戏园子,无论全国各地哪里来的戏班子,没有马步青点头,谁也别想在这兰州城待下去。”
冯其中满脸疑惑地看着马杰,问他丰德班怎么就能待在兰州城?
马杰一脸苦涩地说:“早年兰州城有着数十家秦腔班社,自从马上飘来了以后,迫使这些班社纷纷关门解散,那么多秦腔演员敢怒不敢言,无奈之下,他们中但凡有点本事,并且继续想吃秦腔这碗饭的,大都投靠了马步青创办的‘马家剧社’。有些实在不愿与其同流合污的就到了丰德班,马上飘之所以能够让丰德班存在,他自己对外的说法是丰德班里大部分艺人都姓马,算是他们马家的旁亲,真实原因却是丰德班每季要从收入里提出六成供奉给马上飘,我们丰德班不过就是他的赚钱机器而已。”马杰说完连连叹息不已。
冯其中深切理解手无寸铁的梨园人无论如何也碰撞不过地方恶势力,他现在终于明白了马上飘忽然而至的意图是什么。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条就是投靠马上飘的马家剧社,或者加入丰德班成为马上飘攫取钱财的机器;另外一条路就是离开兰州城远走他乡。想到此处,冯其中瞬间感到自己的呼吸都困难起来。
看着情绪低落的冯其中,马杰好心好意劝慰他,如果想留下来就到他们的丰德班来,他随时恭候锦绣班的加入,这样才能避免马上飘的无端骚扰。马杰对同行的惺惺相惜之情令冯其中很是动容,但他并没有立即答复马杰,只说容自己再仔细想想。
自从马上飘出现的那一夜之后,东坡剧场就关门了。冯其中闷在孔家宅院里三天三夜没有出门,戏班里没人敢来打扰他,只有肖若妍怯怯地靠近他劝说道:“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要不咱们就答应了丰德班?”
听着肖若妍以探询的口吻提出的建议,冯其中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眼前这个女子曾经是那么的不可一世,又是多么的荒诞自负,抛开他与她之间错综复杂又误解重重的关系不说,这些年来她的变化不可谓不大,面对眼前困局,肖若妍居然能够委曲求全、忍气吞声地反劝他,着实让冯其中感慨不已。
生活中每个人的人生际遇多有不同,但生命的最终结果却是殊途同归。不论你是心高志远、不食人间烟火的高傲天仙,或是一无是处、低微到尘埃里的虫泥丸蝇,只要你违逆或辜负了人间正途,都会像昨日黄花般落得一地衰败。
想到此处,心绪低沉的冯其中并没有随着肖若妍的话说下去,只是意味深长地对她说:“我俩都曾想做出些大事来,谁知最终却流落他乡,或许这就是我们的命运。有时候仔细想想,无论怎样你都要比我好出许多,毕竟还有疼爱你、牵挂你的父母,而像我这样无父无母的人,心中纵有万千想法,也只能是镜花水月般的痴心妄想罢了。所以我劝你一句,回到长安后,还是回家吧。”
肖若妍看着低头哀叹的冯其中,一种难以理解的陌生感从心底生出,曾经的冯其中绝不是一个轻易服输的人,然而在残酷的现实面前,也变得如此消沉。看着冯其中那张充满迷茫神情的脸庞,肖若妍轻声问道:“难道······你决定要回长安了吗?”
冯其中没有立即回答她,只是站起身来轻轻掸掉裤子上的尘土,转身走进了里屋,随手将门重重地合上。
肖若妍抬头望着天空中飞过的一只孤雁,两行清泪已挂在脸庞。她心里非常清楚地意识到,她与冯其中有着那么多的相同之处,又有着那么多的不同,这层说远不远、说近不近的关系如今已是破碎不堪,尽管有时她幻想着能像匠人那样将破镜重圆,可惜所有的一切都已是昨日尘烟。她与冯其中的距离已经越走越远,彼此的心与心之间再也没有丝毫牵引。面对心中这份渴望找到答案却又难以解释清楚的复杂情结,挣扎中的肖若妍渐渐认为,所有这一切也许都是命中注定的。
等到孔思泰从麦积山回来后,冯其中这才撂下三个字“回长安”。惊诧不已的孔思泰极力挽留,但冯其中铁了心要走。失落至极的孔思泰来到弟弟孔幼兰的牌位前,嘴里喃喃自语道:“我这做哥哥的已经是尽了全力了,连冯老板这么有能耐的人,在兰州城都待不下去,看来弟弟你选择身赴黄泉路,或许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