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保卫战最终失败了。在惨烈的天镇战役、平型关战役、忻口战役中,国军与日本侵略者进行了抗战初期华北战场上规模最大、战斗最为激烈、持续时间最长的大厮杀,但由于娘子关方面防范疏漏,乘虚而入的日军撕开了攻入太原城的第一道口子。日军进入太原城后,又相继向南占领了平遥古城,直至国军退守临汾后,太原会战暂时宣告结束。
宫田太郎从山西督战结束回到北平后,看到任欣荣每日依然优哉游哉流连于戏楼班社之间,心里对他的担忧愈发减少。又听说自己不在北平的这段时间里,任欣荣曾给同样喜欢京戏的清水和夫少将唱过堂会,宫田心底不由地泛起一丝恼怒,却又不便发作。
太原会战结束后,日寇在山西成立了推行侵略政令的行政机关伪“山西省公署”,日本人任命的第一任“高官”是苏体仁,此人原系山西省财政厅长,太原失陷后投靠日本人当了汉奸。就职当天,所有投奔日军的伪政府汉奸们在太原街头张灯结彩举行盛大游行,苏体仁发表了《抱残守缺,为民请命》的“高官就职词”,极力为自己的汉奸行为寻找借口。成立之初的伪“山西省公署”各机关单位,全部塞满了汉奸们的亲朋好友等各种社会裙带关系,一时间连很多社会渣滓都堂而皇之立于庙堂之上。
虽然日寇通过伪政权对山西百姓进行殖民统治,但真正的军政大权却由“山西省公署顾问室”掌控。这个由日本特务机关派出的“顾问室”不仅不受省公署领导,反而公署的一切行动都得听命于顾问室。而这个位高权重的顾问室主任,正是由日军华北司令部派来的新任太原陆军特务机关长清水和夫担任。
清水和夫被任命为“山西省公署顾问室”主任的消息传到陈竹君耳朵后,他的内心不由地一阵悸动,谁都知道这个顾问室主任的职权几乎涵盖了山西省所有的政治、经济和文教实权,可谓是“山西省公署”这个傀儡政权的太上皇。陈竹君借着曾经为清水和夫推荐任欣荣唱堂会的一面之缘,觍着脸找到清水和夫,低三下四地恳求他,说自己想追随他去山西谋份差事,没想到新官到任急需用人的清水和夫居然答应了他。
于是,陈竹君由北平临时政府的议政委员会委员,摇身一变成为“山西省公署高级参议员”。当他从苏体仁“高官”手里接过公署委任状时,陈竹君实在按捺不住内心狂喜,当即跑到酒馆里喝得酩酊大醉。
不久之后,北平临时政府治安部的田汉民前来拜会陈竹君,恳请他将自己推荐给苏体仁,陈竹君爽快地答应了。“苏高官”知道这个陈参议员与清水和夫的关系非同一般,因此,当田汉民明里暗里塞给陈竹君和苏体仁很多好处后,便很顺利地被任命为“山西省公署保安司令部第二大队副队长”。这个职位让田汉民甚为喜悦,自此以后,他和陈竹君成为狼狈为奸、沆瀣一气的汉奸密友。
意气扬扬的陈竹君在太原城里开始混得滋润惬意,他背靠着清水和夫的势力,又操着一口流利的日语,逐渐成为清水和夫与山西省公署之间联系的纽带人物。这样重要的位置让陈竹君常常把公署里的一些厅处长都不放在眼里,反之则有许多达官显贵上门巴结他。陈竹君利用自己特殊的地位和能力,不断在官员选拔任命、替人消灾免祸等事情中大发横财,他常常看着自己银行账户不断增长的数字痴迷发呆,“饱暖思**”的陈竹君开始整日逍遥于红楼粉巷间玩得不亦乐乎。
陈竹君到山西省公署任职后,身在北平的宫田太郎又委托北平临时政府议政委员梁惠生照料任欣荣。那个像幽魂似的陈竹君总算离开了,任欣荣感到了久违的轻松,他终于可以酣畅淋漓地沉浸在对京戏的痴迷中。神清气爽的任欣荣每天奔走于北平各个剧社,不仅教人技艺,还经常登台演出,迷恋他的老戏迷们常在背后念叨:“当年的京城名角任少山老板的风采又回来啦。”时间久了,类似这样的言语自然就飘进了任欣荣的耳朵,这让他心里多少有点不是滋味。
这一天,吃完花酒的陈竹君刚从太原城星月楼出来,迷离的眼睛倏然间瞥见一个熟悉的背影,他急忙走近一看,原来是运城龙家少掌柜龙长生带着媳妇林萍来太原打理生意,他俩也很惊讶在这里巧遇上陈竹君。三人说笑间落座茶社,精明的龙长生看到陈竹君神采飞扬的样子,便猜到他如今定是混得不差。林萍则望着一身官家装扮的陈竹君心里充满了好奇,那个曾经落魄潦倒的陈竹君,仿佛一夜之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饮茶叙谈中,林萍关切地连连发问,任欣荣可否见到了母亲?现在是否也在太原城?他的腿伤如何了?你俩如今在哪里做事情?陈竹君虽然愿意逐一作答,却是连答复带欺瞒,只说任欣荣见了母亲后欣喜不已,便留在北平并重新走进梨园行,如今混得是有模有样。说到自己时,得意扬扬的陈竹君脱口说道:“我这算是运气好,通过一个熟人介绍我进了山西省公署谋了个差事。”话刚说完,陈竹君马上就后悔了,从龙长生眉头一皱的细微表情里他察觉到,龙长生是在怀疑他给日本人当差做汉奸。
果然,龙长生顿时失去刚见面时的热情劲儿,神色淡然地聊着一些模棱两可的闲话,倒是心思简单的林萍还在叽叽喳喳说个不停。龙长生瞅准一个谈话的间隙,托词自己还有重要事情需要打理,便拉着林萍起身告别,林萍有口无心地告诉陈竹君,日后若有事情,可以到太原城迎泽门龙记客栈来找他们。
从茶社门口和陈竹君分开后,龙长生拉着林萍往前走了一段路,然后找到一个僻静处,劈头盖脸地数落林萍:“你怎么见了他,就跟见了自家人似的。我给你说实话,这个人已经不是龙家老宅的陈竹君了,如今他给日本人做事,那就是汉奸。你怎么还能把咱们的住址告诉他呢?我们不能和这样的人来往,会遭殃的!”
眼见龙长生如此气急败坏地给自己说话,林萍心里寻思丈夫是不是吃醋了。于是便好声好气地安慰他说:“只是故人相见高兴而已,你也别多想,以后不见就是。”
龙长生决定不再理会陈竹君,陈竹君却偏偏心起微澜。
街头巧遇龙长生夫妇以后的几天里,陈竹君眼前不时浮现出林萍楚楚可人的笑容。他也想到过,龙家毕竟有恩于自己,因此他告诫自己不可心生邪念,但越是这样抑制自我,大脑越是不听使唤,林萍临走前留给他的“迎泽门龙记客栈”七个字,就像随风翻滚的招魂幡一样,让他心底里荡起层层涟漪。
从宫田奈美背叛自己,到像哈巴狗一样卑微地爱着肖若妍,再到如今混迹在卖笑追欢的风月场所,陈竹君在爱情世界里没有得到过半点自我肯定,他一度觉得男欢女爱是这世上最不可靠的关系,甚至是最伤人心的恶魔。可叹让他一直以来躲犹不及的魔鬼,偏偏这时又变得可爱起来,他想起龙家大院里与林萍手挽手眼对眼的情景;又想到林萍对他的每一个笑容和动作,似乎都在暗示着什么;他还想到曾和林萍把手言戏时,林萍投向自己的眼神,那是他第一次从一个女人眼睛里看到她对自己的崇拜,这样的眼神令他终身难以忘记。
蛰伏于卑微之中的那颗心,一旦冲破长期的自我压抑喷涌而出,往往会变成一只乖张恣肆的怪兽,任谁也别想收拢得住。陈竹君再也无法控制欲望带给他的冲动,经过一番精心打扮后,他无所顾忌地来到太原城迎泽门龙记客栈。
这天,龙长生恰好有事外出了,林萍见到陈竹君后心花怒放,已然将丈夫的提醒抛之脑后,连忙吩咐伙计热情伺候陈竹君吃好喝好。酒足饭饱之后,两人上到二楼厢房内,陈竹君就像一只发情的野猫,不停地在林萍跟前卖弄他的唱腔和身段,那一副手舞足蹈、乐不可支的模样,竟惹得林萍嬉笑不已。
林萍原本就是一个不太安分守己的富家女子。
远在山西运城时,家公赵世诚愿将府中诸多事务交予她料理,皆是看中她操持家务的能力,然却对林萍口无遮拦、不拘小节的脾性并不欣赏。这些年里林萍没能给龙家生下一男半女,导致延续香火成为龙家人心里最大的烦恼,虽然公婆从不在明面上提说此事,但他们私下商量让儿子纳妾的举动,着实让林萍紧张了很久。
因为长久不能生育,林萍曾独自一人悄悄到太原府看医生,大夫说她可能患有不孕不育之症,需要和丈夫一起长期调理医治。从医院回来的路上,林萍陷入痛苦而复杂的情绪中,她清楚这次在医院做检查的单据如若被丈夫看到,势必对她极为不利,或许还会催促丈夫纳妾的步伐走得更快。林萍在焦灼和慌乱中最终做出决定,她将手里的检验单撕得粉碎,并暗下决心要和命运赌上一把。林萍相信总有一天,命运终会垂青于她,或许自己注意调理身子,说不定哪天就会怀上孩子。
忌惮于龙记客栈里人熟眼杂,林萍和陈竹君来到一家西点咖啡馆坐了下来。两人像一对相见恨晚的挚友攀谈起来,陈竹君专挑自己在日本、北平及长安时的精彩往事说给林萍听,却将那些狼狈不堪的经历,以及当下给日本人做事的实情闭口不谈。林萍用痴迷的眼神望着口若悬河、神采飞扬的陈竹君,偷偷把他与全身心扑在生意上、生活情趣寡淡无味的丈夫做着比较,不免从心里对陈竹君生出一种别样的情愫。
夜幕很快降临了,林萍纷乱不堪的内心深处,依然拿捏不准此刻面对的这份迷情,脑海中的理智和欲望就像一对生死冤家,时时刻刻翻腾纠缠在一起。最终,林萍怀着无比煎熬的心情回到龙记客栈。
龙长生忙了一天,很晚才回到客栈,他见林萍早早睡了,便没去打扰她。这一夜,林萍辗转反侧,她数次想把丈夫推醒,很想和他好好说说心里话,可最终没能鼓起这个勇气。她不知道该给丈夫说些什么。毕竟他们曾经深爱过,所以在面对陈竹君的诱惑时,林萍总是从心底生出一种天然的抵抗,这种抵抗其实是和心意迷离的自己在不断地较量。
窗外的天色变得麻麻亮,龙长生今天要出趟远门,早早起床洗漱完毕后,他走近床边伸手摸摸林萍的额头,又坐在桌前提笔留下一张字条,然后才轻手轻脚地走出房间。
龙长生前脚刚迈出大门,龙记客栈掌柜周强迎上来说:“少东家,马车已给您套好了。”龙长生压低声音对他说:“我最多去一个礼拜就回来了,你让伙计们每天早晨干活时声音小点,别吵醒了少奶奶。”周掌柜连连点头说知道了。
其实,林萍早在丈夫窸窸窣窣的起床声中就醒来了,她是故意装作睡得很沉的样子,刚才丈夫伸手摸她额头的那一瞬间,她差点起身抱住他。听到窗外马车声渐行渐远,林萍心里又泛起淡淡的后悔,她起身看到龙长生留给自己的字条上说,他要去山西榆次打理生意,需要一个礼拜才能回来。林萍放下字条又重新躺回床上,眼睛干巴巴地望着窗外发呆。
陈竹君依仗着清水和夫的势力狐假虎威,山西省公署长官也不敢拿他怎样。
整日里无所事事的他四下逍遥快活着,同时他满脑子都是林萍的妩媚笑容,和林萍分开后的这些天里,陈竹君感觉时间仿佛凝固了一样。一天过去了,林萍没有约他;两天过去了,林萍还没有约他;漫长的一周时间过去了,林萍那边依然没有动静。陈竹君再也无法控制内心躁动,急匆匆再次来到龙记客栈找林萍,周掌柜告知少奶奶她那个古怪的朋友又出现了,林萍匆匆下楼,二话没说便拉着陈竹君离开客栈,一头雾水的周强看着两人走远的身影暗自纳闷。
这一天,林萍跟着陈竹君走街串巷四处游荡,两人玩得好不痛快。傍晚时分,他们又走进一家日本人开的居酒屋,一直喝酒到后半夜,在酒精的刺激下,炙热的欲望像烈焰燃烧着,林萍半推半就从了陈竹君。当激情过后,稍微清醒的林萍一把推开陈竹君跑出居酒屋,坐上一辆黄包车飞奔回龙记客栈,此时的陈竹君像个醉鬼,嘴里哼着越剧小曲一步三晃地回家去了。
自此之后,林萍与陈竹君频频幽会于太原府多家客栈,颠鸾倒凤的滋味令林萍心醉神往,而屡屡失意的陈竹君也终于活得像个男人了,对林萍这份不切实际的痴迷狂恋,让他常常幻想自己才是她真正的丈夫,继而两人由原本的偷偷摸摸变得不再小心翼翼起来。
林萍沉醉在欲望的潮水之中,她误以为眼前便是自己最想要的生活,然而每当夜深人静时,心底便泛出对丈夫无边无际的愧疚之感。与此同时,林萍陷入情绪的怪圈无法自拔,时而是出轨后深深的自责,时而又忍不住焦渴的欲望,两种截然不同的心绪让她每天都活在提心吊胆当中。
这时候的林萍特别渴望找个人倾诉,可惜自己的娘家虽在太原城,然而林老爷续弦后生的两个儿子,从来不待见她这个同父异母的姐姐。以前每次随丈夫来到太原,她还会想着回林府看望父亲与两位弟弟,但屡次遭遇的冷落让林萍再也不想回到那个从小长大的林家。虽然如今父亲老了,身子骨也不如以前硬朗,但她即便再想念父亲,也不愿轻易登门探望,除了不愿自取其辱之外,也怕给父亲惹来一肚子闲气。现在自己背叛了龙家,背叛了同床共枕的丈夫,真是不敢想象这样的事情,如果传到年迈体衰的父亲耳朵里,他该有多么地伤心痛苦。
就这样,林萍一直和陈竹君私密地往来着,但偷情带来的短暂欢愉,却无法替代内心长时间的惴惴不安。事到如今,她知道自己已经无法回头,可她也不想破罐子破摔,于是脑海里开始出现诸多幻想,她想着有朝一日丈夫知晓了这件事,或许会看在往日的夫妻情分上原谅自己的背叛;或许因为自己不能生育,无儿无女,龙家会放自己一马。每天无数的幻觉和烦恼混合一起在林萍的脑海里翻滚,然而越想越没有主张,越想越感到无助,在这些思绪无穷无尽的折磨下,林萍选择将自己未来的命运和满腔的爱恋全部寄托在陈竹君身上。
心不设防的林萍把当初讲给任欣荣的那些陈年往事,以及她在龙家所看到的一切,每次见面时都像拉家常一样说给陈竹君听。但陈竹君却将自己追求肖若妍、出入烟花粉巷、在北平城的落魄不堪,以及如何向日本人卖主求荣等等羞于启齿的往事全部闭口不提。而林萍对他毫无保留的倾诉中,最不该将丈夫曾经给她说起过“疑心弟弟赵渊、小妹龙如玉参加了共产党”这样敏感的话也说与陈竹君。林萍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就是她这句口不择言说出的话,差点给龙家招惹来一场血光之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