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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本小说网 >>历史 >>长安末 >>第28章
李震看到“农夫”发表的文章后,马上意识到顾宽敏已经向肖玉仁宣战了。同时,他为曹云亭织起的一张大网也正在缓缓拉开。 当前终归是国共合作时期,曹云亭已是八路军西京办事处的高级参谋,对他下手的难度和影响是李震必须要考虑的风险。好在顾宽敏当着他面拍胸脯愿为此事担责,但李震也不能肆无忌惮地去做这件见不得人的事情,毕竟自己的第三科和西京行营是一条线上的蚂蚱,如果到了顾宽敏担负不起的时候,自己岂能逃脱事外。 长期在国统区工作的曹云亭,能从豫剧演员成长为一名优秀的共产党员,期间经历过无数的历练和挑战。他以优秀的组织能力,不仅将肖玉仁这样有民族正义感的爱国商人争取到革命队伍中来,还把像寒梅、杨小云、王文月和申湘云这样的戏曲界年轻一代也发展过来,同时又将许多来自全国各地有志于革命的热血青年,依托“八办”为中转站秘密送往延安。对于曹云亭优秀的领导能力和所做出的突出成绩,延安方面给予了充分肯定,不仅在内部将他树立为地下工作者的典范,还任命他为八路军西京办事处参谋,成为“八办”总联络人柴伯文最为依赖和信任的战友。 投入到忘我工作中的曹云亭,用自己的人格魅力获得寒梅对他的一份挚爱,在这个危机四伏的战乱年代,这份从惊心动魄的生死战斗中成长起来的爱情显得尤为珍贵。无论在抗日救亡团体文艺宣传演出的平台上,还是各界人士活跃在广场街头的呐喊助威中,都能见到曹云亭忙碌的身影,他积极引导学联主席康健组织爱国学子们排演抗日话剧,又指导长安城内工、农、商、学各种社团以不同的方式支援抗日。一时间,上海救亡演出队、难民孩子剧团、青年文艺工作者协会等社团纷纷成立起来,长安城的四面八方,每日都上演着不同的抗战剧目,这一切的背后都渗透着曹云亭的心血。 对于曹云亭来说,目前接到来自延安最重要的任务,就是迎接西北战地服务团的到来。这个服务团总共有四十余人,是延安派出的一个综合性文艺宣传团体,他们由一批有社会影响力的表演艺术家、作家和记者组成,目的就是要走到各地去接近群众、宣传政策、扩大党的影响力。服务团排练了十多部独幕剧,还编排了秧歌舞、大鼓、歌曲、相声等百姓喜闻乐见的节目,一路上打着红旗、唱着抗日歌曲,用小毛驴驮着行李和演出装备,浩浩荡荡徒步前行。他们先是东渡黄河到达山西抗日前线,这支精干的文艺队伍夏日顶着烈日、冬季冒着严寒,跋山涉水活动在中国大地上,用各种形式的文艺节目发动群众、宣传抗日,成为鼓舞军民一心抗日不可忽视的精神力量。 按照西北战地服务团的行动路线,他们下一站就要到达长安城了,全城老百姓们翘首期盼这支蜚声战地的文艺团体的到来,各大媒体也纷纷跟进报道。曹云亭接到的上级命令就是周密安排服务团在长安城的一切活动,保障服务团演出、演讲和辩论会等活动的正常、安全进行。 各家媒体大肆报道的这支西北战地服务团,顾宽敏和李震早有耳闻。对于他们来说,长安城在曹云亭等人的鼓动下就已经相当不安宁,这时又来了一个影响力更大的文艺团体,顾宽敏内心当然是抵触的。他提前给马得水下了死命令,让他务必严控城内治安,并设法阻止战地服务团进城,同时又吩咐李震的第三科要严防密布,堵死城内城外联系的各种渠道。 顾宽敏对于延安方向派来的任何人或任何团体所表现出的草木皆兵的态度,完全是他心虚胆怯的心理原因所致,因为服务团里有更多像“农夫”那样厉害的笔杆子,如果放任他们进城,并在城内四处访问采写,难免会将自己更多的丑事抖搂出来,这才是他内心最为忌惮的。 然而,大大出乎顾宽敏预料的是,战地服务团尚未抵达,曹云亭竟然以八路军西京办事处参谋身份提前来到西京行营,专门与他商讨迎接西北战地服务团事宜。面对彬彬有礼、言辞得体的曹云亭,顾宽敏反而乱了分寸,他那阴奉阳违的态度早被曹云亭看在眼里。 两人交谈中,顾宽敏话里话外以城防治安为理由,反劝曹云亭要理解他的苦衷,同时礼节性感谢服务团的好意。从顾宽敏的话意里,曹云亭听出他抗拒服务团到来的真实意图,可是在国共合作的大局面前,这样一个宣传抗日、鼓舞民心的文艺团体来到西京,怎么会给城防治安带来危害呢? 顾宽敏早就习惯了自己说话下属领会的谈话方式,现在面对他如此明显的拒绝态度,曹云亭居然装傻卖乖,这让他感到自己的尊严受到某种挑战。尽管顾宽敏曾和李震多次分析过曹云亭这个人的禀性特征,清楚知道他从来就不是什么善茬,但是此刻曹云亭据理力争的态度,最终还是激怒了顾宽敏。 于是,两人的谈话不欢而散,顾宽敏随即将李震叫到办公室愤然说道:“曹云亭此人很不简单哪,和我争辩那也是寸步不让、毫不客气,张口闭口全是抗日,好像只有他们在抗日,我们倒成了袖手旁观。曹云亭到处散播流言,煽动民众情绪,说我们歧视八路军,我看这些言论已经不是简单的捣乱,而是在破坏抗战,不把他除掉,西京市非出乱子不可。” 顾宽敏斩钉截铁的话锋刚落,李震立即将谋划已久的刺杀曹云亭的计划和盘端出。顾宽敏听完以后,嘴角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微笑,随之闷声闷气地说:“还是那句话,要做就做干净。” 经过一路颠簸,由著名作家丁玲率领的西北战地服务团,终于从山西前线来到西京市,他们的到来受到各界群众的热烈欢迎和关注,柴伯文与曹云亭以最高礼节迎接来自延安的革命同仁。 在此之前,西京学联主席康健带领一众同学,提前将西北师范大学的大礼堂布置得井然有序,专门作为战地服务团宣讲和演出的主阵地。于是每天从早到晚,大礼堂里里外外都是人山人海、座无虚席,艺术家们精彩的演出赢得阵阵雷鸣般的掌声,莘莘学子和台上演讲者彼此呼应,“驱除日寇,还我河山”的呐喊声响彻云霄。 在曹云亭的周密安排下,赵本斋的长乐坊大剧院和叶琦的止园剧场也腾出空间和时间,全部安排了服务团带来的各种节目。西北战地服务团室内演出结束后,又走上街头开展抗日宣传活动。在此期间,曹云亭曾经多次试图说服顾宽敏,请他出面接见服务团并举行座谈会,或者安排服务团与西京行营各个部门联谊联欢,但顾宽敏不是避而不见,就是委婉拒绝,每次只撂下一句“具体事宜与文宣科长郭宪正联系”的话敷衍应付。 顾宽敏对战地服务团的冷淡态度,曹云亭其实早有心理准备,但他没有料到的是,李震那双狠毒的眼睛正在死死地盯着他。从服务团入城第一天开始,李震秘密派出陆铭义特务一组和冯宁远特务二组的所有便衣,每天混杂在观看演出的群众队伍中寻找机会。西京警察局局长马得水安排自己的所有人手,表面上执行保护服务团的任务,暗地里却在监视服务团每位成员的行动。而直接听命于第三科的行动队长邓贵发,早在数月前遵照李震的命令,将自己的人马悄悄撒落全城,专为摸清曹云亭的生活规律,并每天向李震汇报。李震通过邓贵发探知到的细节,制定了周密的暗杀计划,又将此计划交予冯宁远来执行。 很快,西北战地服务团在西京的工作要结束了,柴伯文、曹云亭决定在莲湖公园为他们举行一个隆重的欢送仪式。缘于服务团近段时间成功演出的影响力,当天的欢送活动吸引来近万人,公园的广场容纳不下,很多人便爬到周围的树木、围墙、房顶等高处观看欢送仪式。 偌大的莲湖公园里古木参天、林深叶茂,翠光碧影的莲叶与波光粼粼的湖面交相辉映。八路军西京办事处以及社会各界代表纷纷表示,服务团此行为西京人民带来了宝贵的精神食粮,各界人士必将众志成城,不遗余力地支援抗战,早日将日本侵略者赶出中国。欢迎仪式结束后,围观的民众依然群情激昂,久久不愿离去,莲湖公园西北角的波光亭里微风习习,柴伯文、曹云亭与丁玲等人在此依依话别。 看着西北战地服务团一行渐渐走远,围观的人群也逐渐散去,喧闹的莲湖公园又恢复了往日的安宁。所有事情结束后,曹云亭正要骑自行车离开,突然从树丛里闪出四个特务给他戴上了头套,随即架着他强行推进一辆汽车里,其中一个特务骑上倒地的自行车迅速离开现场。绑架行动在瞬间完成,过往路人甚至没来得及看清发生什么事儿,现场就又恢复了平静。 汽车开出长安城东门往白鹿原方向驶去,坐在车上的曹云亭异常镇定地意识到自己被绑架了。从参加革命的那天开始,他就已经将个人生死置之度外,只是这一切来得太早,遗憾的是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完。透过乌黑的头套,曹云亭能清晰闻到旷野间传来的清新味道,他又想到自己与寒梅这份在特殊年代建立起来的革命情感,最终却将无尽的悲伤留给了寒梅,这使他心中倍感无奈与不忍。想到此处,曹云亭感到眼睛里涌出一股热流。 看着不喊不骂、淡定从容静坐车里的曹云亭,就连绑架他的特务都感到惊讶。汽车疾驶上了白鹿原,曹云亭始终安之若泰,谁也不知道他内心在人生最后的时刻到底想着什么。 一刻钟之后,汽车终于停在白鹿原一处荒僻而隐秘的土坡下,冯宁远带着另外两名特务已经等候在此。他遵从李震的严令,在绑架曹云亭的行动中尽量做到用人少、动静小,之所以要施行难度最大的秘密抓捕,他们所顾忌的就是曹云亭在长安城里的影响力,所以冯宁远从特务组专门挑选出六名最得力的特务来执行这项任务。 曹云亭的头套被打开后,看见熟悉的冯宁远站在眼前,他心里的猜测完全落了地。冯宁远阴阳怪气地说:“如果冯其中还在调查科的话,或许今天应该是他来为你送行,可惜他和你斗,总是欠那么一点火候,注定成不了大事,所以才在潼关车站被你收拾得人仰马翻、狼狈不堪。” 曹云亭看着扬扬自得的冯宁远,语气很不屑地说道:“他来还是现在的你来,于我而言还有什么区别吗?” “当然有区别,区别就是‘戏子无义’啊。” 曹云亭听出冯宁远的话外之意,他依然平静地说:“戏子有义,还是无义,也不是你能断定的。成得了或成不了大事,现在说还为时过早。不过冯其中有一点比你聪明,他知道有些路最终是走不通的,所以他还能够做到知进知退、幡然醒悟,而你却是一条道走到黑,前面是万丈悬崖也不自知啊。” 冯宁远轻蔑一笑说:“是你此时此刻站在悬崖边,而不是我。” 曹云亭用被拷着的双手拍了拍衣角的尘土,抬头望着远方说:“我的眼前不是悬崖,而是坦途。你当然看不清自己已经站在悬崖边上,因为你听不懂我说的话,但你可以把我这句话带给李震,或者是顾宽敏,他俩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冯宁远强烈感觉到曹云亭对自己的嗤之以鼻,这让他内心感到异常的恼怒。前来白鹿原的路上,冯宁远还在想象着曹云亭或许会跪倒在他面前,求他饶下自己一条性命,未料到已走近黄泉路的曹云亭,却没有丝毫的懦弱和胆怯,反而还淡定自如地说些在他看来完全是“胡言乱语”的疯话。 曹云亭望着远方迷蒙之中的长安城,淡淡地吐出一句“动手吧”,便再也不说话了。 枪响了,清脆的声音划破天际,惊起一群肃立的麻雀,曹云亭背身倒在血泊中。冯宁远命令手下将曹云亭的遗体装进准备好的麻袋,草草掩埋在他们早就挖好的土坑里。白鹿原上依旧清风飒爽,草长莺飞,仿佛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一样。 当李震听完冯宁远秘密枪决曹云亭的汇报后,他没有迟疑片刻,立即来到顾宽敏的办公室,将事情发生的经过详细告诉了他。顾宽敏静立良久没有说话,随后转过身来,又一再强调此事保密的重要性,并要求李震立刻加派人员,在曹云亭遇害处暗中看守三日,以防有人发现这个秘密。 当天傍晚时分,从舞台下来的寒梅这才发现不见曹云亭的身影,以往这个时候,他总会准时出现在剧场,经常会陪她出去散步,或者去吃宵夜。今天的曹云亭去了哪里呢?寒梅心里涌出一丝不祥之感,她急忙唤来申湘云与王文月,三人一起到莲湖公园寻找,只见幽暗的湖面上莲叶四散、摇曳不停,仿佛在诉说着不为人知的悲伤,偌大的公园里空空旷旷,看不见一个人影。 寒梅深感事态不妙,即刻吩咐申湘云返回长乐坊大剧院带上众弟子分头去找人,又让王文月去告知沈金书,请求沈会长也派出人手帮忙找人,她则立即找到柴伯文,告诉他曹云亭失踪的消息。心急如焚的柴伯文马上派人去长安城各处寻找打探,他断定,如果曹云亭遭遇不测,一定是西京行营的顾宽敏和李震所为,于是柴伯文一刻不停地来见顾宽敏。 柴伯文赶到西京行营时已过下班时间,顾宽敏正若有所思地坐在办公室里喝茶,平常时日里,每天都需要处理各种繁重的公文要务,这让顾宽敏常常感到疲惫不堪,然则今日稍有不同,他的心情既说不上轻松,也说不上沉重。 顾宽敏预料到柴伯文一定会来找他,于是装出一脸无辜的表情,对上门要人的柴伯文说:“当前正是国共合作、一致对外的时候,我们怎么会动你们共产党的人呢?”对于曹云亭的失踪,顾宽敏表现出十分着急的样子,并当着柴伯文的面给西京警察局局长马得水打电话,命令警察全体出动,在整个长安城以“清查户口”为名寻找曹云亭的下落。 顾宽敏之所以如此大动干戈,不惜出动警力全城找人,其实他是担心曹云亭被暗杀的真相暴露。他一再严令李震除了严守口风之外,而且绝不能留下任何破绽,就是怕此事一旦暴露,可能会导致国共双方产生严重的政治摩擦。如果到了那样一个不堪收拾的地步,国府高层岂能不对此事追查到底?岂能对他主导下的西京行营工作不产生疑问? 送走柴伯文后,顾宽敏忽然又想起另外一个细节,马上将李震叫了过来,特别提醒务必要将曹云亭的那辆自行车连夜拆成零件弃之荒野。只有彻底消除任何可能存在的蛛丝马迹,顾宽敏似乎才有心思回家睡个安稳觉。 一番大张旗鼓的折腾之后,曹云亭彻底“失踪”了。 在寒梅心里,她宁愿相信曹云亭是失踪,而不是被害。很多天里寒梅都伤心不已,常常躲起来暗自垂泪,杨小云和申湘云经常来陪她说话散心,以期能抚慰她内心的伤痛。沈金书也让柳青芳过来陪伴寒梅,而对于寒梅近期无法登台演出所留下的空缺,则由胡淑曼代替她出场,众人纷纷想尽一切办法安慰和帮助寒梅渡过眼前的难关。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曹大哥可能凶多吉少,但现在毕竟没有确切的消息,因此谁也不想把希望的火苗摁灭。 曹云亭失踪案发生之后,延安方面深感震惊并高度重视,连续数次通过函电表达严正立场并催促破案,但西京行营和警察局迟迟不能作出答复。针对这种现状,柴伯文秘密写信给延安,除了陈述自己对曹云亭失踪一事的判断之外,还请求上级能再派人手来长安,以免对工作造成影响,延安很快派来了胡善文作为柴伯文在“八办”的副手。 义愤填膺的胡善文见到寒梅后,严厉谴责并痛斥国府可能施以黑手的卑鄙行径,且郑重表明延安对曹云亭失踪一事的高度关切之意,继而宣读了组织对曹云亭的肯定和高度评价,还让寒梅暂时代替曹云亭以前在戏曲界所担负的工作。 寒梅看着胡善文带来的电文,眼含热泪点头答应并深深感谢组织对她的信任。眼下曹云亭生死未卜,他所留下来的工作寒梅决心替他继续做下去,她相信自己与曹大哥心有灵犀,无论曹云亭身处何方,一定会知道自己在长安城里永远等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