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京行营第三科行动队长邓贵发为自己能瞅准一个既逢日机轰炸又遇倾盆大雨的绝佳时机炸毁面粉厂,自鸣得意地在李震跟前自吹了一番。李震看着这个对自己忠心耿耿的老属下,当然不会说他碰上下雨天只是走了狗屎运这样败兴的话,而是对邓贵发能如此彻底地炸毁面粉厂连连夸赞干得漂亮。多年来因为肖玉仁而在他胸中郁结的块垒终于消解许多。
李震向顾宽敏汇报说肖玉仁的华丰面粉厂是日机夜袭中误炸的,顾宽敏一脸不可捉摸的表情中,看不出半点赞同李震言辞的意思。用“误炸”这个不是理由的理由来给上司汇报,连李震自己都不相信,所以他早已在心中做好了挨批的准备。顾宽敏心里已经猜到李震会以类似这样的理由来敷衍自己,他微微伸手示意李震坐下,然后手拿一叠文件坐在沙发另一头,用一双深不可测的眼睛死盯着沙发那头的李震,嘴里不说一句话。
李震故作坦然的火候终归还没有修炼到能隐瞒过顾宽敏的境界,他看着顾主任的样子,顿时慌了神:“顾主任,如果这件事情用‘误炸’说不过去的话,您就让肖玉仁来找我们第三科,我自会给他解释说明。西京行营每天有那么多公务需要处理,您哪有闲工夫和他们费口舌。”
“你放屁。”李震本想拍拍马屁蒙混过关,没料到被顾宽敏一句粗骂打住。“整整七条人命放在眼前,你让我这时候置身事外,你来教教我,我该如何置身事外?”顾宽敏恼怒地将手中拿的文件甩到李震面前。李震拿起来粗看一眼,全是国府高层相关部门对此事的来电询问函,李震这才意识到把祸事惹大了。
震怒中的顾宽敏继续厉声呵斥道:“肖玉仁是什么人,他终究是长安工商界的头面人物,把他彻底整垮了,让其他商人怎么看我们西京行营,谁还有胆量和西京行营合作呢?我们若想要长安城太平稳定,没有这些富商巨贾们的支持,你有本事将全城数百万人口的吃饭穿衣问题解决了吗?”顾宽敏劈头盖脸的一连串发问,让坐在沙发上的李震脑袋发蒙,看来顾宽敏对他炸毁面粉厂这件事情可不是普通地发火。
“我早就给你暗示过,对肖玉仁要适可而止,你是真不明白我的意思,还是给我装糊涂?人家将临潼伤兵疗养院那么大的产业移交给西京行营,咱们的脸上刚刚好看了一回,你可倒好,翻过来自己给自己添乱。你派人炸个面粉厂算什么本事,那面粉厂可是长安城数百万百姓的粮仓啊!老百姓明天没饭吃,就会上街去游行,就会跳脚骂你我的祖宗!这件事说你愚蠢至极都不为过,我看你这完全就是挟私报复。”顾宽敏骂完起身坐到旁边的沙发上。
惴惴不安的李震走到顾宽敏跟前低眉顺眼地说:“属下知错了,这件事情做的是有点欠考虑了。”
顾宽敏一脸不屑地抬眼看着他说:“你我是老同乡、老同学,你不能一味地为泄私愤,把我放到火上去烤吧?”
李震听出顾宽敏语气放软,急忙从茶几上端起热茶递到顾宽敏手里,嘴里连连说道:“错了就是错了,属下认罪认罚,还望主任多费心,能给李某指点一个解脱的万全之策啊。”
其实,对华丰面粉厂爆炸案,顾宽敏早就想好了一个给社会公众解释的理由,李震一意孤行已经造成无法挽回的恶果,该擦的屁股还是得擦。此时他恰好能借用此事,打压李震的锐气,并将这个可以控制李震的把柄牢牢掌握在手里。顾宽敏没有当场给李震端出他的想法,只让第三科蛰伏起来,做出与这件事情毫无关联的姿态。
面粉厂爆炸案发生后,王福代表肖玉仁给顾宽敏递上请求侦破此案的书面材料,顾宽敏为了不授人口实,立即授意西京警察局局长马得水组织精干人员限期破案,马得水得令后,亲自带领侦查和爆破方面的专家,大摇大摆地来到华丰面粉厂的废墟上开始折腾起来。就在这时,那个神秘的作者“农夫”再次出现,他在《新华日报》上接连发表文章,对华丰面粉厂的爆炸悬疑进行有理有据地剖析,这些文章迅速传遍长安城内外,继而激起了西京工商界大批爱国商人的不满,他们纷纷集会请愿,并派出商界代表与西京行营不断交涉。
屡屡伤及顾宽敏脸面的这个“农夫”,再次以爆炸案的系列文章刺痛顾宽敏的自尊,他命令李震的第三科想尽一切办法尽快揭开这个神秘“农夫”的真实面目。这回李震下达给冯宁远的命令不再是“慢慢查”,而是“从速查出”,其中缘由不言自明。
经过西京警察局一番装模做样的侦查,马得水局长按照顾宽敏的授意,递交上一份貌似翔实的结案报告,将华丰面粉厂爆炸案最终定性为“粉尘爆炸”。报告中重点提到华丰面粉厂在长期生产过程中,车间积蓄了大量的细末粉尘,当这些悬浮于空中的粉尘颗粒达到极高浓度时,一旦遇到明火,瞬间就会燃烧起来,继而形成猛烈爆炸,其威力不亚于日机携带的炸弹。顾宽敏对这份报告很是满意,还特别指示由西京行营文宣科长郭宪正组织了一场新闻发布会,专门向社会各界澄清爆炸案带来的各种怀疑和谣言。
马得水呈交给顾宽敏的这份结案报告还未公之于众,就被张奎参谋密送给李震一份。看着似乎滴水不漏的结案报告,被要求置身事外的李震更加佩服顾宽敏的老谋深算与炉火纯青的表演技能,他让带队炸毁面粉厂的邓贵发告诉底下的兄弟们可以松口气了,并暗地里给了邓贵发一笔巨额奖金,让他分发给参与这次行动的三名队员丁山、徐英和郭荣良。
就在顾宽敏和李震打着他们的如意算盘,以为这件事情就这么过去了时,以《新华日报》为主的一大批媒体对爆炸案公开的结案报告进行了逐条剖析,肖玉仁主办的工商界行业报纸《西京工商时报》也参与进来,爆炸案的很多疑点再次浮出水面。例如四面透风、简陋不堪的厂房里怎么会聚集出高浓度的粉尘?当夜疾风怒号,爆炸又发生在断电之后,哪里来的静电明火?粉尘爆炸的威力可以摧毁整个面粉厂的判定依据是什么?这些主要疑点经过媒体连篇累牍地披露以后,抢购面粉的恐慌气氛像梦魇般弥漫全城,许多人连夜排队购买面粉,长安城的面粉储备很快出现危机,几乎所有粮油店都被抢购一空。
值此混乱之际,很多黑心商人开始囤积面粉,并故意抬高价格从中大捞一把,一时间全城百姓人心惶惶、谣言四起,眼看着社会秩序就要出现失控的迹象。
与此同时,各大报纸揭批出“面粉厂爆炸案”背后隐藏的阴谋,再次点燃了社会各界,尤其是爱国学生蓄积已久的满腔怒火,他们纷纷走上街头,打出“揪出面粉厂爆炸案幕后黑手”的横幅,高喊着“反对破坏民生,严惩贪官污吏”的口号向西京行营和市政府施压。一些地痞流氓也乘机开始四处打砸抢偷,严重的骚乱使整个长安城的社会秩序极为动荡。
李震怎么也没有想到事态会发展到如此地步,学生游行引起的混乱局面,犹如猛火烈焰般炙烤着他的内心,“树欲静而风不止”,一切皆已陷入风雨飘摇中,此刻的李震像热锅里的蚂蚁,他日夜盼望着这场噩梦能够早点结束。
这时候,顾宽敏对眼前局势反而表现出非常值得玩味的态度,他就是想让李震明白,违背他的意志做事,后果必然会很严重,甚至会恶化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他更要让李震清醒地认识到,长安城如果没有他掌舵,很多事情不是别人能够够控制的。正因为如此,面对学生游行和各处的打砸抢偷,顾宽敏迟迟不让马得水的警察局出手,也不让西京行营所辖的军警势力介入。
退避三舍但此时已火烧眉毛的李震实在按捺不住心中焦虑,不得不放下最后的自尊再次求见顾宽敏,低三下四地向老同学求救。假装镇定的顾宽敏当着他的面给马得水电话指示:“全力镇压,该抓就抓。”心惊胆战的李震这才稍稍放松了一些。
领导这场学生大游行的学联主席康健和杨小云等人全被抓了。柴伯文多次出面与顾宽敏交涉请求放人,并再度提出对面粉厂爆炸案进行彻查,但顾宽敏的态度始终暧昧不清、不置可否,只是一味搪塞:“查清案情,自会放人。”就在各方坚持己见陷入胶着状态之时,一件节外生枝的事情,彻底改变了整个事件的风向。
这件事情的起因,还得从李震发给邓贵发的那笔巨额奖金说起。
第三科行动队长邓贵发在发放这笔奖金时动了私心,他发给跟随自己多年的铁杆兄弟丁山和徐英的奖金,远远超过入职不久人微言轻的郭荣良,并叮嘱他俩切莫声张,一定要瞒着郭荣良。而从警校刚毕业的郭荣良要养活远在秦岭山中的全家老少,每月的开支时不时就让他捉襟见肘,为了能多赚些外快,他瞅准队长眼中的第一红人丁山可劲地巴结。
丁山此人好色又酗酒成瘾,他仗着邓贵发的信任,从不把行动队的小兄弟们放在眼里。郭荣良参与炸毁面粉厂任务后得了些奖金,便约丁山喝酒。嘴巴乖巧会说话的郭荣良在席间把丁山恭维得满心欢喜,结果酩酊大醉的丁山连吹嘘带显摆地说道:“以后我就是你大哥,有大哥罩着谁也不敢欺负你,兄弟得了这么一点奖金,还有心请大哥喝酒,你这小兄弟可真够意思。改日大哥做东请你去高档的地方喝酒,这次分给大哥的奖金,都够你半年的薪水了。”
得意洋洋的丁山仰面大笑着推门而去。本想着巴结别人,无意中却得知这么一个让人无比窝气的真相,郭荣良的身子像被钉在椅子上,望着满桌残羹剩饭许久地发着呆。
郭荣良走出餐馆时,天空中飘起了绵绵秋雨,徘徊在大街上的他思绪万千,心里很不明白同样是去冒风险卖命,为何自己就被人低看一等?何况在炸毁面粉厂的行动中,布置炸药这项最危险的任务是他亲手完成的,邓贵发为何偏偏对他另眼相待,难道他们的命比自己值钱吗?正在他愤愤不平之时,迎面遇上了警校同学孙亮,此人现在是西京警察局保安队长李大河手下的红人。
孙亮看到郭荣良闷闷不乐,便硬拉着他又走进一家餐馆去喝酒,老同学见面分外欢喜,两人频频举杯开怀畅饮,酒过三巡之后,彼此间已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乘着酒劲上头,血气方刚的郭荣良便将队长邓贵发如何坑他的事情一股脑全说出来,之后又是骂个不停。正所谓“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孙亮转身就将郭荣良骂出的是非话传给了李大河。李大河永远忘不掉当年在镇压西京学生纪念“一二·九”运动游行中,自己的手下打死了一名学生,邓贵发当街扇给自己的那一记耳光。
西京警察局和李震“第三科”之间的宿怨由来已久,从李震始终不待见马得水,到邓贵发与李大河的不对付,双方的暗斗与较量从未停止过。马得水原本就是一个趋炎附势的粗人,从来都唯顾宽敏马首是瞻,此次奉命侦查此次面粉厂爆炸案时,表面看上去他带领着属下倾力而为,但那都是在得到顾宽敏授意后的表演,爆炸的真正原因没有查清,他也不想查清,因为顾宽敏已经多次暗示他可以按照“粉尘爆炸”这个思路寻踪觅迹,因此他只需要顺着这个思路整出一份结案报告即可。
然而,当马得水从李大河嘴里知晓邓贵发带人炸毁华丰面粉厂这个惊天秘密后,心里欣喜若狂,他觉得自己总算捉住李震露出的尾巴,终于可以向顾宽敏邀功请赏了。于是,他立刻吩咐李大河让孙亮想尽一切办法,哪怕给郭荣良塞钱许官,也要把他拉拢到西京警察局这边来。
贪财喜利的郭荣良得了孙亮许多好处后,果然心甘情愿为马得水卖命,他将炸毁面粉厂的过程一五一十全部写了下来。大喜过望的马得水看着这个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后,一边让李大河即刻将此内幕透露给媒体记者,一边亲自将郭荣良的供述送到顾宽敏的案头。
面对城内的骚乱,身心憔悴的顾宽敏抱定了“息事宁人”的态度,他判断老百姓情绪发泄过后,社会秩序应该就能平息下来,谁知事态越来越失去控制。这时候又有个不长眼色、大脑简单的马得水跑来拱火,还将事情越闹越大,让长安城这个烂摊子愈发难以收拾。他清楚像马得水这样的粗人,怎会明白他心中敲打的算盘。看着马得水那张横肉乱颤的肥脸,他真恨不得上去抽上一巴掌。
马得水当然看不出顾宽敏心中的怒火,还得意扬扬地说他已将此内幕透露给媒体记者。顾宽敏望着像头蠢猪般的马得水,瞬间气得胸腔似乎都要炸裂,虽然怒火中烧,又不得不硬忍回去,因为他深知这时候做什么都已经太晚了。长期以来,马得水和李震矛盾重重、争斗不断,这回他终于抓住了对方的把柄,可以好好出口恶气,但马得水这个自以为是的想法,可是害苦了本想息事宁人的顾宽敏。
此时的抗日战场上,淞沪会战失利后上海已经全部沦陷,国府被迫宣布将“首都”和所有政府机构由南京迁往陪都重庆。身在长安的柴伯文见顾宽敏迟迟不释放康健、杨小云等人,便向延安做了详细的情况汇报,延安方面立即电令设在重庆红岩村十三号的八路军驻重庆办事处,想办法从国府高层给远在西京行营的顾宽敏施压放人。国府高层不仅知道了“华丰面粉厂爆炸案”在长安城引发的社会骚乱,而且从抗战的严峻形势以及国共合作的大局出发,训诫顾宽敏从速查清此案真相,并释放抓捕的学生领袖和社会贤达。
当马得水递上郭荣良这份供述时,顾宽敏刚好接到重庆电令。忍住怒火没有发作的他背过身面朝窗外,一句低沉而无奈的声音传到马得水的耳朵里:“你立即回去将抓捕的所有人员全部释放,其他事情不用你管。”满脑子疑惑的马得水得令后悻悻然退出来,他不明白为何在这么好的消息面前,顾主任看起来似乎并不像他预料的那般兴奋。粗人马得水当然永远无法明白这里面的玄机。
媒体铺天盖地报道了郭荣良的陈词,“面粉厂爆炸案”像薄纸包不住的一团火焰,真相终于大白于天下。
为了尽快制止长安城的骚乱继续燃烧,平息老百姓心中怒火,并给国共合作大局做出高姿态,国府上层下令将参与行动的邓贵发与丁山、徐英三人全部收监查办,唯独赦免了告密有功的郭荣良,并正式将他调入西京警察局保安大队工作。对爆炸案负有主责的西京行营第三科科长李震被免职待用,同时调任原北平党务调查科科长佟维三接任第三科科长。顾宽敏代表西京行营向肖玉仁表达了深切歉意,并给予华丰面粉厂一定数额的赔偿金,对爆炸中死去的六位工人和受伤的老李头也给予经济补偿,却唯独对赵兴怀的身亡不闻不问,理由是赵兴怀遇难是他误闯误撞所致。这个荒诞可笑的理由让秦腔总社众弟子愤怒不已,为此沈金书和寒梅又多次出面与顾宽敏交涉,但最终无果。
康健和杨小云被释放回来的第二天,柴伯文和胡善文一起来到长乐坊大剧院慰问大家。寒梅再次问起可否有曹云亭的消息,黯然神伤的柴伯文摇了摇头,他想避开这个令大家都无比伤心的话题。其实和寒梅一样,对往日战友的思念让柴伯文内心伤感不已,他无时不在祈祷不知身处何方的曹云亭能一切安好。